第033章 軍紀
江鎖從牢獄里出來時,正值正午時分,。
陽光一曬,,曬得她身上的血腥氣更重,熏得她胸口發(fā)悶,。
江鎖厭惡地解開領口上方的排扣,并未得到緩解,。
日光眩暈,。
“當!”
一根羽箭直直插進江鎖鞋尖前的土地上,。
塵土飛揚,。
江鎖面無表情地回頭,只見戎灼領著一群年輕的熾煉軍將士朝自己走來,。
那少年眉目俊秀,,面容驕奢,身著一襲銀甲輕鎧,馬尾高束,,扛著他的長劍沖北風,,神色頗為得意。
“就是你,,殺了兵部尚書程繼烈對吧,?”
戎灼將沖北風連刃帶鞘地架在江鎖的項上,諷刺一笑:“堂堂尚書被你用戰(zhàn)馬活活拖死,,挺能耐啊,。”
江鎖看著他,,沒有說話,。
她跟戎灼有舊恨,他忍到今日才來尋釁,,也算是忍功了得了,!
“我今日是來下戰(zhàn)書的?!?p> 戎灼傲然道:“騎馬,,舞劍,策論,,歌賦,,反正任由你選一個,你我比賽,,愿賭服輸,。”
這小子在模仿祁溶三戰(zhàn)權臣呢,。
若是江鎖輸了,,他就能光明正大要了她的命。
江鎖疲憊至極,,沒有理會,,正欲轉身離開——
戎灼抽出劍刃,將冰涼的劍刃放在了江鎖的項上,,怒道:“我在跟你說話,。你應還是不應?”
江鎖張口想說些什么,,喉眼卻被濃烈的腥氣堵住,,眼前一黑,直直摔了下去,。
風逸正巧路過,,看得眼睛一直,,心道一聲:“哦豁!”
戎灼立時舉著沖北風,,抬手喊道:“我碰都沒碰他,!”
風逸:“……”
*
戎灼帶著鬧事的將士在官驛的庭院生生跪了一夜。
天之驕子,,少年翹楚,,就連被罰跪也跪得器宇軒昂。
他覺得自己沒有錯,。
那東廠太監(jiān)佛口蛇心,、殘暴不仁,多少忠良死在他的手中,。
戎灼自認為是為民除害未遂,,算不得有錯。
“嘩——”
門簾被拉開,。
祁溶長身玉立,,負手站在門口,神情肅然,。
他不說話,,就這么看著戎灼,目光森寒得猶如萬年冰窟,。
戎灼被看得焦躁,,先開口說:“卑職前去牢獄看過,那東廠太監(jiān)手段殘忍陰毒,,每用一次鴆毒,,就斷犯人一根手指,手指斷完,,便斷腳趾,,生生把活人做成了人彘。是,,顧金吾是該死,,那也應當交由大理寺審理。他這樣目無綱紀,、暴戾恣睢之人,,留在身邊就是禍患!”
風逸站在祁溶身后,,一直擠眉弄眼地給戎灼打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戎灼看到了,,但不吐不快,,還是把心中的話說了個干凈。
祁溶聽完了,,只說一句:“你也知道你叫‘卑職’,。”
“我……”
戎灼抬頭,,被祁溶的目光割得粉碎,。
千言萬語被堵在了一個“卑職”的后面。
祁溶身著月白寬袍,,站在陽光之下,,猶如天降神明。
他垂眸,,睥睨著戎灼,,看他憋不出話,才說:“本事不小,。你都能做我的主了,,還自稱什么卑職?都說樓蒼蘭治軍嚴明,,今日看來不過如此,。”
這每一個字都帶著刀子,。
白靴如雪,,踩碎了戎灼的尊嚴。
戎灼激動地強辯道:“五年前殿下三戰(zhàn)權臣,,為的不就是一口氣,?如今東廠廠公殘殺大臣,私刑犯人,,罄竹難書,,他就是太后的爪牙、鷹犬,、狂魔,!今日我向他發(fā)出挑戰(zhàn),便是效仿殿下當年之舉,,騎馬,,舞劍,策論,,歌賦,,任由他選,我還不信贏不過一個太監(jiān),。卑職何錯之有,!”
他搜羅了一籮筐剔骨剜肉的惡語,,毫不客氣地全往江鎖身上倒。
“倒是我的錯了,?!?p> 祁溶低頭,掏出懷中白帕子擦手:“五年前我三戰(zhàn)權臣,,而后領了八十軍杖,。這罰,你也受得???”
他的白袍裝滿了風。
金蛇惑心歇在祁溶的肩上,,歪頭瞧著跪成一片的將士們,。
“受得住,!”
戎灼叩頭道:“只是卑職不明白,,殿下為何如此護他!”
“我護的不是她,,是熾煉軍的軍紀和規(guī)矩,!”
祁溶面色嚴厲,語氣很重:“樓蒼蘭遠在祁都受封,,你們便越過我,,越過他,直接向東廠廠公下戰(zhàn)書,。這是你戎灼私下里向江鎖挑戰(zhàn)嗎,?是,也不是,。此事若走漏風聲,,傳到太后耳中,便是熾煉軍挑釁太安宮,,擁兵自重是什么罪,?你這是讓十萬熾煉軍提頭陪你玩!你說,,你何錯之有,?!”
這番話算是把戎灼罵醒了,!
戎灼胸口起伏,,心中已然有悔,只緊閉雙唇,,一聲不吭,。
身后將士更是恨不能將腦袋埋進土里,。
“八十軍杖,你尚且不配,。”
祁溶說完,,拂袖走入房中,。
春風拂面,吹走戎灼碾碎的驕傲,。
*
屋內烘著炭火,,江鎖的指尖卻是冰涼。
秀娘為她換了一身月白里衣,,看著比平日更加蒼白,,唇間的血色也溜走了。
“碎骨之術傷了元氣,,這些日子又連續(xù)憂心——”
公孫淵為她行針,,沉聲說:“內力不濟,就倒下了嘛,。老夫平日喊你們看緊她,、管好她,不要累到她,,反正你們就當放屁,。”
“何時能醒,?”
祁溶聲音很輕,,走得也很輕,鞋底與地面接觸幾乎沒有聲音,。
公孫淵一副“早干什么去了”的表情,,沒好氣地說:“快的話,也要幾日,?!?p> 祁溶坐到床邊,握緊了她的手,,像是害怕她從指間溜走,,像是把生死捏在手心。
“五年了,。這女娃子還是沒有緩過來,。勸過她好多次,都不聽的,?!?p> 公孫淵一邊細細行針,,一邊說:“那夜她爹當著她的面刺死了她娘。不殺啷個辦呢,?由得錦衣衛(wèi)凌*辱嗎,?她五歲的阿弟沖上去與錦衣衛(wèi)拼命,卻被削去了半個頭,。那時她嚇得夜夜噩夢,,后來就成了失眠癥,夜間總是尖叫著,,又醒不來,。”
祁溶撩了一下她額間的碎發(fā),,眼眸沉痛:“那夜我在姜府,,卻沒找到她的尸首?!?p> “她脖子受了刀傷,,傷很深,半邊身子泡在血水里頭,。她是從狗洞鉆出去的,,躺在路驍霆推的棺材里,方才送到我公孫府,。她這條命,,是老夫從閻羅鬼剎手里硬搶回來的?!?p> 公孫淵撫著江鎖項上的疤,,如今舊疤之上又添新疤。
老頭兒心疼得如同在剜他自己的肉。
“那小蛇就是她從狗洞救下的,本來快死了,,她用自己的血給救活了?!?p> “老夫曾勸她放下,以她蚍蜉之力如何能撼動內閣嘛,,這個瓜女娃子她啷個敢啊,。”
公孫淵沉沉嘆了一口氣,,說:“她不,。她央求老夫為她施碎骨之術,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不答應就繼續(xù)跪,。我擔心她舊傷復發(fā)啊,。”
“先生就答應了,?”
“啷個可能,!”
公孫淵苦笑著搖頭,說:“那碎骨之術稍有不慎就要死人,,成功幾率只有五成,,老夫自然是不答應的。這個女娃娃纏人吶,,她一邊絕食,一邊勸我說,,還有一半幾率,,她愿意拿命去賭。她愿意,,老夫可不愿意,!以后黃泉之下,老夫還要頂著老臉和姜宗曦喝酒下棋呢,!”
他脾氣暴躁,,終身未娶。
雖將老友姜宗曦提到面上,,卻早已視江鎖為親生女兒,。
“但先生還是做了?!?p> 祁溶的目光落在江鎖的臉上,,忍不住伸手輕撫。
一個人身上竟是重重疊疊的死亡和重生,。
記憶里,,姜晚晴生得明艷,似一團火,,眼睛很大,,吃桂花糖時,就瞇成了一條縫,。
那時,,她喜著紅色,膚色在人群里白得耀眼,。
現在的她還是白,,白得像一片云,一汪清水,散著淡淡藥香,,也是一張美得能入畫的樣貌,,小小一張臉卻把情緒藏在了最深處。
“因為她對老夫說了一句話,?!?p> 公孫淵眼里似有淚花:“她說,她的人生從那夜便結束了,,也從那夜開始了,。她既在這尸山血海之上重生,便不會白白活在這世間,。她要翻了這破天爛地,,還逝者以清名,還百姓以太平,?!?p> 祁溶的手掌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胸口有一團火在燃燒,,指尖卻是冰涼,。
往事又薄又脆,在聽不到的夜色里搖搖晃晃,。
“痛苦嗎,?”
祁溶喉間發(fā)澀,問道,。
公孫淵黯然搖頭:“丫頭倔,,不會說的?!?p> 祁溶的指尖輕觸江鎖額前柔軟的亂發(fā),,又問:“會哭嗎?”
公孫淵嘆氣:“就像現在這樣,?!?p> 江鎖微皺著眉,呼吸急促,,枕頭早已濡濕一片,,浸濕里衣與頭發(fā),不知是淚還是汗,。
她那樣白,,那樣瘦。
像一片紙,,漂浸在紅塵中,,被命運吞進去又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