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女兒叫濛濛？”

　　姬玉遙躲在樓蒼蘭的身后,，怯生生地問：“可是我叫姬玉遙,。”

　　“你是我的濛濛……咳咳咳——”

　　中年男子劇烈咳嗽,，哭道：“我不會記錯,。”

　　祁溶見此,，開口道：“我們帶著先生去找家客棧,，外面風(fēng)大，不便說事,?！?p>　　樓蒼蘭點(diǎn)點(diǎn)頭，與姬玉遙一起將男子攙扶進(jìn)馬車?yán)铩?p>　　他太瘦了，像一張紙一樣輕飄,。

　　那人口中喃喃道：“不要碰我,，免得弄臟了濛濛的衣裙?！?p>　　他想自己走路,，奈何身體虛弱，根本挪不動步子,。

　　一眾人在街上轉(zhuǎn)了很久,，才找到一家慘淡經(jīng)營的客棧。

　　客棧的光線很暗,，堂中似乎無人,。

　　“小二——”

　　樓蒼樓喚道：“做些熱菜來，再煮碗湯,?！?p>　　門口掌柜旁這才慢慢探出了一顆腦袋，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兒,，打了個沉重的哈欠道：“這年頭還想吃熱菜,？有干糧就不錯了,?！?p>　　祁溶聽了，改口道：“那便拿些干糧和熱水,?！?p>　　片刻功夫，掌柜無精打采地端來一碟面餅和一壺?zé)岵璺旁谧郎?，伸手道：“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

　　樓蒼蘭差點(diǎn)要拔劍，喝道：“黑店都比你家便宜,?！?p>　　掌柜揉了揉惺忪睡眼，這才看清來者氣宇非凡,，腰間都配著刀劍,，態(tài)度緩和了些，笑呵呵道：“客官,，不是我店黑,，你看這方圓百里以內(nèi)可有煙火？山匪隔三差五進(jìn)城搶劫，我的供應(yīng)線全斷啦,。雖說山匪已剿,，但我的供應(yīng)線卻接不上來，這些干糧都是從黑市上買的高價糧食,，若是按從前的價格做買賣,，我這小店不到一天便能賠進(jìn)去。身不由己呀,！”

　　祁溶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里面的銀子遠(yuǎn)不止十兩，道：“都拿去吧,，不用找了,，再打掃幾間上等客房，我們要住店,?！?p>　　掌柜千恩萬謝地抱著錢袋離開，上樓清掃萬年都沒人住一次的天字號房間,。

　　中年人掰碎了碟中的面餅,，放進(jìn)嘴里細(xì)細(xì)地嚼，吃相并不像一個饑腸轆轆的人,。

　　他不好意思地道：“人一旦餓得久了,，看到吃的反而不餓?！?p>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幾近氣聲。

　　樓蒼蘭解下自己的黑色大氅,，披在男子單薄的肩上,，如同一截枯木樁被蓋上了被子。

　　姬玉遙為他斟了杯熱茶：“您慢慢吃,，喝些熱茶,。”

　　中年人看著姬玉遙,，滿眼欣慰地道：“我的濛濛長這么大了,，樣貌好看，心地善良,，不知是被哪戶人家收養(yǎng)了去呀,？”

　　“我叫姬玉遙，不是濛濛……”

　　姬玉遙見他餓得神志不清,，便問道：“你的濛濛今年多大,？”

　　她根本不相信男子說的話,，天下沒有這么巧的事，她乃當(dāng)今太后的嫡系侄孫姬玉遙,，自幼便生養(yǎng)于宮中,。

　　等等。

　　姬玉遙心中一凜,，一種不祥之感涌上心頭：從她記事起,，便未出過宮。她曾問過太后,，自己的爹娘為何從不來看她,。太后總是一臉慈祥，笑說：“待囡囡長大了,，爹爹和娘親就接囡囡回家,。”

　　可是,，她至今都沒見過爹娘的模樣,。

　　“你是十八年前弄丟的?！?p>　　中年人雙眼迷離,，聲音沙啞，邊說邊喘：“不怪你不相信我,，收養(yǎng)你的定是大戶人家吧,？是皇家？”

　　姬玉遙一聽,，頓時瞳孔微縮,。

　　其余眾人的神色也陡然肅穆。

　　四下里安靜得只能聽見風(fēng)聲,。

　　他們一行人雖然衣著華貴，但仍然是尋常百姓家的打扮,。

　　為什么這個乞丐能猜到,，姬玉遙出身皇家？

　　“我叫呂庭堅(jiān),，是域州郊外呂莊的教書先生——”

　　呂庭堅(jiān)手里握著餅,，自顧自地開始說了起來：“你是我女兒，叫呂煙濛,。我們那個村世代以農(nóng)耕為業(yè),，土地肥沃，人們的日子都過得殷實(shí),。你娘在家排名老七,，所以村里人都叫她七娘。七娘沒讀過幾日書，卻織得一手好布,。我教書,，她織布，我們的小日子過得不壞,，真不壞,。生下你之后，七娘便請了一個算命先生給你算命,，這不請還好,，一請啊，反而惹了大禍,?！?p>　　“你左眼下方有一個淚痣，被那算命的說是天煞孤星轉(zhuǎn)世,，誰沾上你,，誰便要倒霉，勸我們早些把你淹死算了,。你娘氣得吐了血,，把算命的趕了出去，那吐血的毛病卻就此落下了,，十多日之后便撒手人寰,，留下我們爺倆?？墒?，你是天煞孤星的消息就此在村中傳開了。你娘一死,，就更坐實(shí)了這個預(yù)言是真的,。謠言四起，悠悠眾口堵也堵不住,。我決定搬出村子,，另外找個歇腳的地方?！?p>　　“就在那晚出門時,，有個衣著華貴的人找著我，見我手中抱著嬰孩,，便問我賣不賣孩子,。我心想這人看著人模狗樣，腦子指定是有什么毛病,，便讓他走,。我當(dāng)時脾氣不好,，讓他滾來著，沒成想激怒了他,，他便來我手中搶孩子,，我就叫啊，喊啊,，搶孩子啦,！殺人啦！這一喊不打緊,，那人抽出了腰間的佩刀,，朝我腰上一捅，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我看清楚了那把刀,，是繡春刀，來的人是錦衣衛(wèi),?！?p>　　呂庭堅(jiān)似乎又回到了那天夜里，滿臉驚恐,，繼續(xù)道：“當(dāng)我醒來時已過去了兩三日,，他們將呂莊一把火燒了，寸草不生啊,，好多尸體都是焦黑的,。濛濛也不見了。我去報官,，衙門根本不理,。那是錦衣衛(wèi)放的火，根本就不在衙門的管轄范圍,。那衙役跟我說啊,，錦衣衛(wèi)嘛，村燒了便燒了,，人殺了便殺了,，若不是看我身受重傷，非得賞我二十火棍不可,。”

　　“不信你們看啊,?！?p>　　呂庭堅(jiān)掀起自己殘破的上衣，露出了干癟的肚皮和腰間的陳年傷疤,。

　　那塊疤剜得很深,，像一只被挖去眼珠的眼睛,。

　　“后來，我就在域州城里住下,，以賣字為生,，再未婚娶。這些年山匪橫行域州,，找我寫字的人愈來愈少,，糧價卻像瘋了一般上漲，我開始入不敷出,。我是文人,，自當(dāng)守住風(fēng)骨節(jié)操，若不是一丁點(diǎn)辦法也沒有,，誰愿意當(dāng)?shù)艄P墨紙硯,，流落街頭要飯呢？”

　　呂庭堅(jiān)看著姬玉遙臉上的那顆淚痣,，想伸手摸一摸,，手剛伸出，便停了下來,，怕自己弄臟她的臉,。

　　濁淚朦朧了他的雙眼，眼睛一眨,，兩行淚垂落在枯瘦的臉頰上,。

　　他的聲音像一個破風(fēng)箱，沒說幾個字,，便要喘上好一會兒,。

　　呂庭堅(jiān)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餅，起身道：“走啦,。走啦,。”

　　他顫顫巍巍地走向樓梯,。

　　姬玉遙想要去扶他,，只見他幽幽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幫助,。

　　是夜

　　姬玉遙選擇在呂庭堅(jiān)隔壁的房間歇息,。

　　她對著銅鏡取下發(fā)簪，輕撫自己的臉,。

　　這張臉長得像太后嗎,？

　　像姬家人嗎？

　　她不知道,。

　　她從小被告知自己就是太后侄孫,，是名正言順的姬家女,，她從未有過懷疑。

　　這張臉長得像呂庭堅(jiān)嗎,？

　　他的臉上沒有淚痣,。

　　對了，她一定長得像她娘,，娘的臉上有淚痣吧,？

　　那顆痣長得像顆孤星，像一顆永久的淚,。

　　她該信命嗎,？

　　還是應(yīng)該信點(diǎn)別的什么？

　　正在姬玉遙出神時,，樓蒼蘭抱著棉被進(jìn)屋,。

　　他對她說：“還在想?yún)蜗壬拷袢帐掳l(fā)突然,，誰也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竟在路邊撿到了……爹,？”

　　姬玉遙哂笑：“我從小長在太安宮，是被宮娥與太監(jiān)簇?fù)碇L大,，習(xí)禮儀,，讀詩書，學(xué)琴棋,，每當(dāng)我問他們我爹娘呢,？他們都答不上來，還會被掌嘴,、被罰跪,。后來，我便不問了,?！?p>　　樓蒼蘭聽著，放下棉被,，問道：“那時你可曾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姬玉遙茫然搖頭·：“從未有過懷疑。太后說,，等囡囡長大了,，爹娘就來宮里接我了。我是不是好傻,？”

　　樓蒼蘭將姬玉遙攬入懷中,，溫柔安慰：“任誰都會相信太后所言的。那可是太后,?！?p>　　姬玉遙點(diǎn)頭，又問：“呂先生的話,，我們該信嗎,？”

　　“倒不急著在此時下結(jié)論——”

　　樓蒼蘭想了想，道：“我們且把呂先生帶在身邊,，日后定會有更多蛛絲馬跡浮出水面,。”

　　姬玉遙悵然點(diǎn)頭,，頓了一會,，仰頭看著樓蒼蘭，問道：“今夜不睡地鋪可以嗎,？”

　　樓蒼蘭擦掉姬玉遙臉上的淚珠,，笑說：“求之不得?！?p>　　白天車馬勞頓,，姬玉遙很快便入睡。

　　她躲在樓蒼蘭懷里,，緊緊攥著他的手,，睡得一身熱汗。

　　這一夜樓蒼蘭沒有睡好,。

　　姬玉遙做了一夜噩夢,，閉著眼流淚。

　　樓蒼蘭將她摟得很緊,，她的鼻息貼得很緊,，樓蒼蘭的前襟被汗水和淚水濡濕。

　　姬玉遙醒來時天光已大亮,，身旁的樓蒼蘭還睡著,。

　　她在床邊坐了片刻，便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下了樓,。

　　樓下大堂

　　風(fēng)逸、戎灼,、路驍霆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熱騰騰的早餐,，有饅頭、面餅,，還有熱茶,。

　　風(fēng)逸抬頭喊道：“姑娘醒了？下來吃早點(diǎn)?！?p>　　姬玉遙問道：“呂先生呢,？”

　　風(fēng)逸答道：“睡著呢吧?！?p>　　姬玉遙想了下,，便又上樓，到了呂庭堅(jiān)房門前,，敲了敲房門,，輕聲問：“呂先生起床了嗎？”

　　房內(nèi)無人回應(yīng),。

　　“呂先生,？”

　　房里依舊安靜。

　　姬玉遙推開了房門,，探頭進(jìn)去,，輕喚：“呂先生？”

　　呂庭堅(jiān)還在床上熟睡,，一動不動,。

　　樓下

　　風(fēng)逸等人正等著祁溶下來開飯。

　　戎灼正百無聊賴地敲著碗,，盯著最中間的那個大饅頭,。

　　倏然，樓上傳來一道聲嘶力竭的慘叫聲：“啊——”

　　“怎么了,？”

　　樓蒼蘭,、祁溶聽到聲音，抓起佩劍,，便沖了進(jìn)來,。

　　風(fēng)逸、戎灼,、路驍霆也放下碗筷,，沖上了閣樓。

　　姬玉遙站在床側(cè),，望著眾人,，面色蒼白，淚流滿面,，哽咽道：“呂先生……沒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