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村西的傻子
兩人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少年的呼吸突然重了幾分,。
“你也,,和他們,,一樣,,無緣無故,,就對我,,不好,!”少年眼神一暗,,薄唇抿得緊緊的,似乎犯了執(zhí)拗,直直盯著楊彩芽,。
這人說話好奇怪……
楊彩芽心中一動,,猶豫片刻,沉吟著低聲開口,,“我以為你溺水了,。又叫不醒你,一時慌亂失了分寸,,這才下手重了些,。并不是對你……不好?!?p> 少年臉上有些茫然,,看了楊彩芽一會兒,嘴角忽然漾開淺淺的笑容,,肯定的點頭,,“我,信你,。謝謝,,你!”
這態(tài)度怎么說變就變,?
這人到底是心思單純,,還是城府太深?
“為什么,?”楊彩芽脫口反問,。
“我娘說,看人,,就看,,眼睛?!鄙倌赀肿炀`開笑臉,,牙齒白得晃眼,“你的,,眼睛,,很干凈。比,,山風湖的,,湖水,還干凈,。所以我,,相信,,你?!?p> 楊彩芽從沒見過這樣的笑容,。
仿佛這山間所有的細碎陽光都匯聚到了一起,在少年淺褐色的眸中如煙花綻放,,比他身后的湛藍晴空還要純凈燦爛。
明亮得近似透明,,沒有一絲雜質(zhì),。
楊彩芽眨了眨眼,下意識的屏住呼吸,,生怕自己驚動了眼前這張純粹的笑顏,。
少年卻大咧咧的轉過身子,正對著楊彩芽盤腿坐好,,長臂搭在膝頭,,歪著頭笑道,“我叫,,曹卓,。你是,誰,?”
兩人相距不過半臂距離,。
少年大大敞開的膝蓋,不經(jīng)意間將并腿跪坐的楊彩芽圈在中間,,修長的手指微微蜷曲,,指甲圓潤,干凈的指尖有水滴滑落,。
高大的身型擋住了身后的陽光,,在楊彩芽身上投下淡淡陰影。
臉上的笑容卻依然明亮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少年眼中盈滿笑意,,眼尾微微上翹,褐色眼眸亮如琥珀,。
其中有好奇,,有歡愉,還有些小心翼翼,。
楊彩芽身心放松下來,。
鼻間空氣有淡淡的水汽縈繞,似乎還有一陣若有若無的青草冷香,。
楊彩芽下意識的后退,,靠坐在身后大石上,,抬手擰著頭發(fā),移開視線,,看向圓湖隨口問道,,“山風湖?”
“恩,,我自己,,取的,名字,?!辈茏垦壑辛撩㈤W動,伸手指向一旁,,“是山風,,發(fā)現(xiàn),這里的,。我就,,取了,山風湖,,這個,,名字?!?p> 楊彩芽偏過頭,,就見那匹棗紅大馬悠然自得的站在大石不遠處,一雙大馬眼半合,,似乎在瞌睡,。
都說好馬有靈性。
敢情這山風心里門兒清,,知道自己主人根本沒事,,冷眼看著她一頓折騰,老神在在不為所動,。
好么,,她還不如一匹馬!
楊彩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揚手就把水珠盡數(shù)甩了過去,,見山風搖頭擺尾,打著鼻響退開幾步,,不由解氣大笑,。
笑聲清脆爽朗,驚得枝頭鳥雀振翅飛竄,。
曹卓看得雙眼更亮,,笑容跟著越擴越大,,直視著楊彩芽,“你叫,,什么,名字,?我,,你愿意,告訴我,,嗎?”
心中的猜測再次浮上腦中,,楊彩芽對上曹卓的視線,,目光微閃,,低聲道,,“我住在官里村,,怎么沒見過你,?你怎么一個人在這深山里?”
曹卓一愣,,面色似有些掙扎猶豫,,小心翼翼的神色更重,。
楊彩芽放松姿態(tài),淺笑透著鼓勵,,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曹卓似下了個很大的決心,半垂的眼眸微暗,,偷偷窺視著楊彩芽的神色,靜默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的低聲敘述,。
原來,,他家里是世襲的千戶軍籍,之前住在京城,。
父親和兄長相繼戰(zhàn)死沙場,,只留下他和母親相依為命,靠著家中積蓄和父親上峰幫扶過活,。
偏偏命運弄人,,雪上加霜。
曹卓長到十歲,,一場風寒沒看顧好,,連著高燒十幾天,鬼門關撿回一條命,,腦子卻燒壞了,,智力停留在十歲。
從此被打上身殘智障的標簽,。
世襲的千戶職被收回,,軍籍被削;才進了四年的學被迫停止,。
受盡鄰里,、舊日同窗的白眼嘲笑,人際交往上留下陰影,,漸漸閉門不出,年歲越長越閉塞消極,。
做娘的辛酸心疼,,不愿兒子再過這樣的日子,變賣家產(chǎn),,帶著曹卓來到離京城不遠的官里村,,重新開始。
初來乍到時,,曹卓也受了不少指指點點,,剛敞開的心扉又迅速關了起來。
他心性單純,,做娘的怕他又重蹈覆轍,,只能狠心拘束他,關在家里費盡苦心開導教養(yǎng),,引導曹卓按著父兄留下的武術書籍習武,。
也不知是遺傳還是天賦,曹卓于武學上精進極快,,也因此磨練心智,,得了個修身養(yǎng)性的善果,,雖然智力仍不見長,結巴的后遺癥仍在,,人卻精神開朗了許多,。
言行舉止于日常生活并無影響,曹卓這才得以出門玩耍,,卻也刻意避著人,,平時早出晚歸,只在村外,、山上出沒,,獨來獨往。
楊彩芽聽得動容,。
眼前的少年身子繃得緊緊的,,搭在膝頭上的手收緊,眼中晦暗不明,,神色忐忑,。
十歲的智商,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嚴格說起來只能算“弱智”,。
楊彩芽忽然就明白了他身上透出的怪異感,。
成人的外表,,孩童的心智。
形神相悖,,生理的成熟和心理的單純幼稚時刻沖突,。
所以他才這樣掙扎猶豫,怕自己也因為他是個“傻子”,,而嫌棄看不起他,?
是不是從十歲以后,就再沒有外人像自己這樣,,平心靜氣,,不帶惡意的和他說話?
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流露出他見慣的那些不堪臉色,,他才愿意放下心防,,坦誠的說出自己的經(jīng)歷?
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對他“不好”,,他才低聲相問,,想要和自己結交?
就像發(fā)現(xiàn)一絲希望的垂死之人,。
想要努力抓住眼前的機會,,卻又小心謹慎,,把選擇權交給她這個得知真相的人?
“我們一樣,?!睏畈恃烤`放出柔和笑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輕輕蓋在曹卓緊緊捏著的拳頭上,,盡量表現(xiàn)得像個十歲小女孩,皺著鼻子道,,“村里那些小男孩好討厭,,你有沒有聽他們以前老亂囔囔一句話?村東的啞巴,,村西的傻子,。”
她的猜測沒錯,。
聽到他姓曹時,,只有五六分把握,現(xiàn)在已是十足肯定,。
官里村王姓最多,,再來還有張、劉等等,,這幾個大姓都是沾親帶故的,,數(shù)起來都是幾戶幾戶。
只有她們和白叔這兩家,,還有權嬸子家,,是村里唯二的兩戶獨姓。
吳氏和翠花不愛嚼舌根,。
翠花卻也提過一句,,曹家嬸子權氏只有一個兒子,每個月到她們上曹家做活時,,權氏的成年兒子就會避出去,。
而這句“村東的啞巴,村西的傻子”,,是她剛出門走動時,,聽那些在她背后竊竊私語的小屁孩說過。
曹卓為什么避開,,村西的傻子說的是誰,,已不言而喻。
楊彩芽眼中一片坦然,輕輕掰開曹卓捏的有些發(fā)白的長指,,歪著頭說道,,“我叫楊彩芽。你可以叫我彩芽,,我就叫你阿卓好不好,?”
曹卓呆怔著不動。
她不嫌棄自己是個傻子嗎,?
她笑得真好看,,眼睛彎彎的,比家里貼著的年畫娃娃還好看,。
她的手有點涼,,但是好溫柔啊,比娘還溫柔,。
她說她叫楊彩芽,,她讓自己直呼她的名字。
她和娘,、守約哥哥一樣,,她叫自己阿卓。
他幾年前就聽過那句話,,他知道那時候村東頭搬來一戶楊姓人家,,沒幾天就有人囔囔“村東住著個啞巴”,再后來,,他和那個啞巴姑娘被說到了一起,。
村東的啞巴,村西的傻子,。
她說我們一樣……
她說她姓楊……
“好,,彩芽,?!辈茏炕剡^神來,生怕再遲疑一秒就會錯過機會,,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急切,,還有許多的不可思議。
臉色因為興奮和焦急,,漲得通紅,,結巴更嚴重,“可是,,你為什么說我們一樣,?你就是……那個楊家的啞巴姑娘嗎?你能開口說話了?那他們還叫你啞巴嗎,?你別生他們的氣,,習慣就好了!我,,我就是這樣……”(為了閱讀順暢,,曹卓的結巴不再多加標點。)
權氏把他保護得很好,。
受盡人情冷暖,,卻仍保持著赤子之心,單純得像一張白紙,。
楊彩芽忽然就不想在他面前繼續(xù)偽裝,。
“我能說話還是秘密,連我家人都不知道,?!睏畈恃颗呐牟茏康氖郑胍徑馑木o張,。
“因為一些我還不確定的事情,,我還得需要繼續(xù)裝啞巴。前陣子村里出了些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惡意叫我啞巴了,。就算有人混叫,我也不會往心里去,,有什么好生氣的,?“
“現(xiàn)在只有你知道我能說話,能不能替我保密,?不要告訴第三個人,,包括……你娘?!?p> “阿卓,,你要是愿意當我是朋友,我在你面前不會裝啞巴,,但有外人在時,,我只能繼續(xù)偽裝。這個秘密,,你愿意替我守著嗎,?”
說著翻過曹卓已經(jīng)松開的大手,仰著頭笑道,,“咱們拉鉤,!”
她說朋友……
七年,,他交到了一個朋友!
“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曹卓眼中的晦暗風吹云散,,迸射出灼人的光芒,勾著楊彩芽的手指晃,,“我爹以前說過,,朋友之間最重信義!”
話音未落,,視線觸到被自己大手勾著的白嫩手指,,似被燙了一下,慌忙松開,,口中連聲保證,,“你放心,我一定保密,?!?p> 喲呵,讀了幾年書,,別的學得如何不知道,,男女大防倒是記得清楚!
楊彩芽看著他的窘態(tài),,放聲大笑,。
曹卓一愣,撓撓頭不知就里,,只跟著傻笑,,目光卻不離楊彩芽,朦朧的褐色眼眸亮得刺眼,。
楊彩芽看得唏噓,。
而曹卓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