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微涼,,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風(fēng)搖著周圍的竹林嘩嘩作響,,卻很齊整,。且聽風(fēng)鳴——這是他從小喜歡做的事。風(fēng),,無形無質(zhì),,但它經(jīng)過樹,樹便有了聲音,;它經(jīng)過水,,水便有了波瀾……師父說,這是大才的表現(xiàn),!他——渴望變成這樣的大才,。厲云鯤獨自一人在溪谷轉(zhuǎn)悠——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就要離開了嗎,?不,,還差一個答案,他要一個答案,,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舍不得嗎?”身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他沒有轉(zhuǎn)身,,面上卻露出微笑來——果然來了!“數(shù)寒姑娘,!”
她走到他面前,,隨意找了塊石頭坐在上面,,“明天就要走了,云兄都準(zhǔn)備好了嗎,?”
“沒什么好準(zhǔn)備的,都是些身外之物罷了,!”他向來不看重這些,。
她卻露出幾分玩味的表情,“諸葛亮出山前,,還對他弟弟說: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蕪田畝。待我功成之日,,即當(dāng)歸隱,。”她看向他,,“難道你就沒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么,?只是下次,不要再亂推我蕩秋千了,?!?p> “不敢了、不敢了,?!眳栐砌H忙作了個揖,露出贊賞的表情——好敏銳的人啊,。
數(shù)寒瞪了他一眼,,道:“想知道什么,問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厲云鯤卻沒有馬上進入正題,,而是道:“你覺得師父怎么樣?”
“先生?”她愣了一下,,突然露出了一個很溫暖的笑,,“他,很像父親呢,!”
“父親,?”厲云鯤不禁看得有些呆,更驚訝于她的回答,。
“我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父親,,進入云軒齋后又是一直和師父待在一起,,后來雖說成了左相的義女……但,義父是一個官場氣息很濃的人,。更多的時候,,我們談?wù)摰牟煌夂鮾蓚€話題:一個是朝廷,一個是江湖,?!彼乃季w似乎被拉得很遠?!暗沁@兩日,,與先生相處?!彼蛔杂X地露出笑容,,“他是那種會為了一朵花而驚喜,為了一只燕而歡愉的人……他讓我覺得:這才是生活吧,!他指點我筆墨,,還和我對對子……”她陷入滿滿的溫柔之中,“我突然覺得,,世人眼中的天倫之樂,,可能就是這樣!”有月光透過樹葉漏下來,,她伸手去接,,微笑著看它們在掌心跳躍。到了這清凈之地,,連自己的心也變得平和,。
看著她一臉幸福與憧憬的笑,厲云鯤一時間有些悵然——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她卻突然轉(zhuǎn)頭看向他,,“云兄很幸福呢!”月光下,,她的臉有著一層潔凈清澈的光芒,,讓他想到書齋里,夏季夜晚,,穿過梧桐的那些風(fēng)與亮,。一時間,他忘記了對她的猜測和試探,,仿佛兩人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在默默地說著人生與理想。
“是,,師父很和善,。我從小失去父母,,是師父把我養(yǎng)大的。我從未見過比他更和善的人,,不只是對我,,對其他的人、甚至是對這個天下,,師父也都是很和善的,。但是,”他皺了皺眉,,“十年前,師父卻沒有出山,,你知道為什么嗎,?”
搖搖頭,她不想做胡亂的猜測,。厲云鯤卻似乎并不滿意如此,,只是笑著看她。她沉吟了半晌,,才道:“鳳凰也需要梧桐枝吧,!”
“是,但是這棵梧桐卻寒了鳳凰的心,?!眳栐砌H的語氣陡然露出一絲怒意。
“什么,?”她有點驚訝,。十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時她還不明白,,兀自以為自己掌握了一切,卻不知所有的事情原來都是千絲萬結(jié)地聯(lián)系纏繞著的,,因此,,后來才走了那么多的彎路,甚至險險喪命,。
嘆了口氣,,厲云鯤道,“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那種悲哀,,我相信是師父一輩子的痛,?!?p> 一種沉悶、壓抑打破了剛才寧靜美好的氣氛,,她暗道:看來自己猜對了,,他果然有不放心的事,所以在白天才特意試探她,。靜默片刻,,她握了握自己的手,問道:“云兄在擔(dān)心什么,?”
深吸了一口氣,,厲云鯤似乎做好了一吐為快的準(zhǔn)備,“現(xiàn)在左相主戰(zhàn),,且占優(yōu)勢,,我們可以趁機一搏——這是天時。但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場戰(zhàn)爭久久沒有結(jié)束,,并不是因為我們實力問題,,而是京城情勢變化莫測、時戰(zhàn)時和,,弄得前線放不開手腳,。我這次去,雖說能有所幫助,,但問題有三,。”
“云兄請講,?!苯K于開誠布公了,她心里有小小的激動,。
“其一,、好勝之心。戰(zhàn)爭拖得太久,,前方適應(yīng)了打打停停,,沒有必勝的念頭,何來必勝的決心,。其二,、同仇之心。雖說兵部之事是左相掌管,,但其中滲入了不少右相的人,?!笨磾?shù)寒點了點頭,他繼續(xù)道,,“首先我需要一份詳細的名單,。”
“這個很快奉上,?!彼⒖檀鸬馈?p> “這些人不能動,,要用,,而且要用得合適?!?p> “是,,如果能動,也不會擺到今天了,。”數(shù)寒嘆了口氣,?!斑@就要靠云兄的謀略了……第三呢?”
“時間,!”重重地吐出這兩個字,,厲云鯤看向她的眼,“我們能堅持多久,?左相能掌控這個局面多久,?如果掌控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氣,“他打算拿我們怎么辦,?”
功敗垂成之事自古就有,,究其原因,很大部分并不是因為軍隊無能,,而是朝廷策略變更,。而那些一心拋灑熱血之人,反而被冠以阻和平,、妨礙大計之名,。英雄白發(fā)、壯志難酬,,這是千古悲涼,。有人說,我們不怕流血,,但是莫要讓我們流淚,。數(shù)寒看向他,,如果連這樣的一個人都被犧牲為棄子的話,這個國家還有什么希望——星隕五丈原,,也莫過于此吧,!記得看三國時,她最不愿讀的就是這一段,??傆X這里反復(fù)陳述著一件事:人,不能勝天,?!坝形以诘囊惶欤厝湍銈円惶??!彼艽饝?yīng)的,只有這么多了,。
“大丈夫死則死亦,,何必多言?!币还砂翚庥腿欢?,數(shù)寒突然覺得他的側(cè)臉和楚天傲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原來兩人這么相似!“但是,,我不能讓所有的犧牲都變得沒有意義,。”他望向天邊的月色,,“不管是死在外敵,、內(nèi)奸或是……盟友手里?!?p> 已經(jīng)做好打算了嗎,?數(shù)寒有些難過得偏開頭。左相他,,或許真的會……最壞的結(jié)果莫過于由于情勢,,成為舍卒保車的棄子。死在盟友手里,,這是最可悲的事,。但只要有意義,他也愿意接受嗎?“云兄想要什么,?”
厲云鯤沒有答話,,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想要什么不重要,只是,,你想要什么,?”
她心頭一震,原來,,這才是他想要知道的事,,只是,自己想要什么呢,?良久,,她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厲云鯤也沒有出聲,,他在等,,等她的答案?!澳阌袥]有試過這樣的感覺,,不被人需要,做任何事都不會有人注意,,哭也好,,笑也好,都沒有人看,,連墻角的那支花都有人瞧上一眼,,但是,自己卻沒有,。”厲云鯤的神色黯了一些,,眼中卻一閃一閃地似乎想聽她繼續(xù)說下去,。那些,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她以為,,她不會再說起,哪怕她日日都會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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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十余年前那夜也有著和今晚相同的月光,但一個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女孩卻沒有心情欣賞,。戰(zhàn)亂,,讓人一無所有,連同情心也開始泯滅,。她找不到棲身的地方,,只能凍得縮在角落期待著太陽出來的那一刻,但是,就算太陽出來了,,還會再落下去,,太陽出來了,她又該去哪里找果腹的東西,?
只覺得世界離自己很遠很遠,。好像她已經(jīng)掉入一個怪圈,她身邊有一層透明的膜,,把她與整個天地隔開,,雖然她身處其中,但是聽不見,、也摸不到周圍的事物,,她被囚禁在這里,喘不過氣來,。但是沒有人聽得到她的呼救,、沒有人看得到她的求助——她就這樣慢慢地慢慢地死去。
不如速死,、不如速死……小小的她帶著這樣的想法走向河邊,。秋天的水總是特別涼,腳伸進去,,有一絲冷意,,但她邁了幾步就不覺得了,反而有種異樣的溫暖,,像母親在時,,冬日的夜晚,總是給她捂腳的時刻,。抬起頭,,她最后一次看向這個星星滿布的夜空。多美??!但是卻沒有一個屬于她的地方。
腳邊突然碰到了一樣?xùn)|西,,軟軟的,、滑滑的,她低頭一看,,卻是一個人,。本能的害怕讓她向后退去,跌坐在岸邊,。心跳漸漸恢復(fù)平靜,,她發(fā)現(xiàn)那只手,,上面有著幾道深深的血痕。是前幾日,,那個與野狗搶食的老婦,?尸體已經(jīng)被泡變了形,在月光下發(fā)出凄慘的白光,,那亂蓬蓬的頭發(fā)在水里糾結(jié)在一處,,遮住她的臉。一陣風(fēng)吹來,,水流把尸體往岸邊推了推,,那老婦的臉突然露了出來,漲鼓的眼珠還沒有合上,。她大叫一聲,,開始往回跑,后面似乎有腳步聲傳來,。她仿佛看見那個老婦猙獰地笑著向她抓來,。她急急地跑,想擺脫這種恐怖,,難道她也要這么死么,?
不要!不要??!她不要死!??!從來沒有哪一刻她有這么深的求生意識。她努力向前跑去,,那只有著血痕的手似乎向她抓來,。“不要,!”她摔倒在地上,用雙臂護住臉,,沖身后大叫,,“我不要死啊,!”
一切都靜了下來,,腳步聲、奸笑聲,,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滿地的月光,、鋪在地上。
她環(huán)抱自己的膝蓋,,喃喃道“我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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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她努力地活下去,哪怕沒有希望,,也要活下去,。活著,,才是希望,!”她靜靜地說著,“戰(zhàn)爭,,總是讓人瘋狂的,。人命,在那時會連草芥都不如,。那么,,這么多的生命又是為著什么而存在的呢?”
“那個孩子是你,?”厲云鯤有些不敢置信,。
“或許吧!”她笑著,,第一次露出幾分凄涼的神色,,“又或許,她只是千千萬萬遭遇戰(zhàn)爭橫禍的其中一個,。沒有人可以救她,,只要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就沒有誰可以救誰,?!?p> 厲云鯤沉默了一陣子,才道:“你只是想救百姓,!”
她停了一下,,突然哼地一笑:“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偉大,我想救的只是自己,,我只是不愿再看到這樣的事發(fā)生在自己眼前,,我只是想證明——只要是生命,就是有意義的,?!?p> “生命!,!”厲云鯤重重地重復(fù)了一遍,,一陣夜風(fēng)吹來,,拂起她髻邊的碎發(fā),他看著她的臉,,突然感到有一股疼痛在蔓延——為什么她明明是一臉平靜,,他卻感到她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