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還是很毒,,但是托溥倫貝子的福,,我得以頂了他的位子坐在載湉身邊。我們坐在高高的馱轎里,,前面是太后的一乘四人大轎,,是出了西貫,在河北境內(nèi),,有一位知府秦大人貢獻的,。
后面緊跟著靜芬皇后的一頂馱轎,然后是大阿哥溥儁的一頂和我大舅李蓮英的一頂,。
我大舅因為連日奔波,,腳上的舊疾復(fù)發(fā),太后還算念舊,,賜他坐轎休息,。
瑾妃和格格們加上宮里的女眷就沒那么幸運了,她們擠在一輛大車中,,顛簸勞頓,,苦不堪言。
相比于她們,太監(jiān)宮女們的處境更是凄慘,。許多人擠在一輛轎車?yán)?,悶氣可知?p> 我此刻坐在馱轎里,心潮澎湃,,看見身側(cè)的表弟,,穿著出門時候的那件藍紗長袍,草帽已經(jīng)卸掉,,臉色蒼白如紙,,臉上胡子拉碴,頭發(fā)散亂,,眼神已經(jīng)近乎麻木,空茫茫不知望向何方,。他的臉瘦削已極,睫毛低垂,,雙顴隆起,,那雙鳳眼深深凹陷下去,,似是整宿未眠,,眼圈已是暗灰之色。
他的手中抱著一個棗木盒子,,我很好奇那里面是什么,,但是忍住了,終究沒敢問,。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秦腔的悲涼音調(diào)。
我一向是個戲迷,,現(xiàn)在正在趕路,,本來百無聊賴,天籟一般的聲音飄入耳中,,自然聽得分外用心,,只聽得是一個女聲旦行演員,,唱道是:
“囚禁深閨魂欲斷,悲向波濤捐紅顏,。凄楚楚森羅殿我去訴冤,,求閻君秉公正還我良緣……”
凄凄涼涼,,聲音幽怨,,雖然遙遠,字字入耳,。
載湉忽然小聲道:“都是悲調(diào),,我最不愛聽梆子……”
風(fēng)吹開轎簾一角,熱風(fēng)撲面,。這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身側(cè)的載湉眼神定住,直愣愣看著轎外,。
我順著他的眼光望出去,,只見一群難民正在賣藝逃荒,其中一個人先用左手拉開一弓,,又換右手,,同樣向天一箭,射中與否,,我不得而知,,單光看樣子,簡直是太英武了,!
“五兒……五兒也會的……”載湉像夢囈一般,,自言自語道:“那年冬天,我們?nèi)ビ峰揆R,,雪很大,,忽然看見一只白狐從樹中竄出……她說她可以射了這狐貍,給我做圍脖……我說你個十六歲的姑娘會射箭,?別射了你自己吧,!她就說讓我試試呢?這樣她就搶了我的弓,,用左手開弓射了一箭,,沒中。我心里雖然好奇……可是臉上還笑她不行……她偏不服輸,,用右手又開了一次弓,,這次還是不中……”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聽著像默念一樣,,眼神也越來越迷惘,,看起來像被人帶走了魂魄一般,!
我的膽子向來是大,此刻略略高聲,,提醒他道:“皇上……”想想還是安慰一下他吧,,我柔聲勸他,“表弟,,別害怕,,任何時候我都站在你這邊!”
載湉忽然像打了強心針一眼,,轉(zhuǎn)眸看我,,眼光灼灼,這種神色多時不見,,我反而有些不習(xí)慣了,。
載湉看定了我,命令道:“再說一次,!”
我小聲道:“任何時候我都站在……”
載湉打斷我的話,,一把抓住我的手,他那多時沒修剪的指甲嵌入我的手背,,那里霎時一片青紫,,他求助似的含淚道:“小靖,我快瘋了,,救救我……”
我的眼淚無聲地滴落了,,“皇上……對不起……太后西行,連大公主都不曾帶上……你是知道的……她也盡力了,!”
載湉只是含著淚死死地盯著我看,,那眼中似要噴出火來,他低吼一聲:“我知道她性子烈,,可是想不到,,太后竟然一點點情面也不講啊,!”
他朝著那個神秘的木盒上打了一拳,,對我道:“我恨!恨死了姓袁的王八蛋,!都是他的罪過,!”
我心道,這時候你還只恨袁大人??!
但是我狠不下心來埋怨他了,因為這時他臉上現(xiàn)出極為痛苦的神色,,顯然是身體又不舒服了,。
我問道:“怎么了,?”
載湉眼中秋意蕭瑟,輕嘆一聲,,對我道:“哪兒都疼……活著也難……”
他忽然輕輕打開那個木盒,,里面的東西微不足道,卻是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
小小的木盒里是一塊硬燒餅和幾顆紅棗,。
“餓嗎?我讓太監(jiān)從宮里帶出來的,。在西貫溥倫看了半天,,我也沒打開,。這會兒一塊兒吃點吧,。”
當(dāng)然,,備受信任的我也只分到三個棗子而已,。但是,這對于身處痛苦之中而又一向摳門的“表弟”而言,,已經(jīng)難能可貴了,。
走了一段,忽然一大片烏云遮住烈日,,霎時天昏地暗,,雷雨傾天。
這是西行途中我們遭遇的第二場雨,,比出宮那日的一場微雨要猛烈得多,。
一向怕打雷的載湉此時更不例外,迅速靠上我的肩膀,,擠得我有一種快要摔下轎子的感覺,,他淚意朦朧地看向我,“小靖,,我害怕呀,!你借我靠一下吧!”
我沒有答他的話,,只是把一只手騰出來環(huán)住他的腰前,,然后柔聲說道:“正常的天象,皇上別學(xué)劉備啊,?!?p> 載湉的神態(tài)漸漸安然,對我道:“還是有點怕,,因為雷聲很像以前給太后開道的鑼聲,?!?p> 我道:“不怕,變祖制的事兒咱都干了,,還怕老天爺么,?不怕,一會兒就好了,!”
載湉凝視了我一陣,,定了定神,說道:“我真想做個木偶,,什么也不知道最好,!可是,表哥,!不行,!我做不到啊,!”
我輕輕握住他已然干瘦的手,,手指依然修長,膚色依然白皙,,但是那手也不同往日,,青筋暴起,枯瘦可憐,。
我道:“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想。咱先忍著,,等一旦安定下來,,咱想法子提早回京,和洋人議和,!”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可行嗎?”
那一刻我已明了,,載湉是“壯心不已”,,我的這個提議,正是他現(xiàn)在真實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