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處城市廣場的中央,，正午的太陽將它金色的輪盤投映在圓形噴泉的碧水中。沖天噴涌的水柱嘩嘩地攪動著泉水,，空中飛揚著水做的花絮,，七色的光彩晶瑩剔透,，落到我的頭發(fā)和肩膀上,。白鴿成群結(jié)隊地繞著廣場低空徘徊，拍打翅膀時喧嘩得像一陣颶風,，扎堆落到地上又像攢動的綿羊,。城市廣場又迎來了熱鬧的一天。廣場隨時都不缺人,，遛彎的退休老人,，玩耍的孩童，跑步的青年男女,，四處找靈感的攝影師和畫家……這里最不缺的是人,，最多變的也是人。長椅和路燈可以一年四季在風霜雪雨中紋絲不動,，然而今天遇到的人明天不一定能再遇到,。就算明天遇到了，也不會是在今天的位置用今天的姿勢做著今天的事,。人是忙碌的,，休閑的時光也要忙出不同的花樣,。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我,。

　　離正午還差一刻,，噴泉邊上順時針數(shù)來第三塊凸出的白磚是我的專屬坐席。我一邊百無聊賴地消磨時光,，一邊默默地觀察著廣場上的人,。今天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一半，用不了多久,，媽媽就要到家了,。以我現(xiàn)在這個角度，中央大道上所有的景象都在我眼底一覽無遺,。柏油馬路的盡頭就是我住的家,，當媽媽騎著自行車拐進小區(qū)的大門里，我就可以起身回家了,。一定要比媽媽晚五分鐘到家,，這樣她就會裝作詫異地問我：“出門了啊，今天玩了什么,？”然后,，我便可以將廣場上別人的所作所為當成是自己的經(jīng)歷潤色一番。如此一來,，媽媽就沒有理由責怪我孤僻,、不愛見人，我也為她創(chuàng)造了一群虛擬的玩伴來安撫她焦慮的心,。只要媽媽滿意了,，我便自由了，下午的時光就可以任由我盡情支配,。

　　然而那一天是不同的,。

　　我一如既往地坐在噴泉邊上第三塊凸出的白磚上，神情呆滯地望著廣場上的人群,。突然間,，視線被一條白色的背心裙擋住了。我抬起頭,，一個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扎著兩只小辮子,，正興致勃勃地打量著我。

　　“你一個人嗎,？在干什么?。坎粺o聊嗎？要和我一起玩嗎,？我,？我叫小葉，今天剛搬家到這里來,。你知道哪里有藥店嗎,？媽媽讓我買創(chuàng)口貼，可我怎么認得路,？你是住在這附近的人嗎,？你一定熟悉吧？要不,，你帶我逛逛,？我請你吃冰棍。我看看……啊,，好像錢不太夠,。哈哈，沒關系,，你能先幫我墊上嗎,？不行？行的吧,！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同意。那說定了喲,，我們走吧,！”

　　她炮語連珠，一個人就能完成一場對話,，而我則被唬得愣在原地,。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像炮彈一樣在他人的世界中目無法紀地橫沖直撞。這就是小葉,，我人生的第一個朋友,。她是一個無拘無束的精靈，從天而降,，一舉擊穿了我心上的城墻。從此以后,，我不用無聊地坐在噴泉邊上記錄我每日的任務了,。無須編造謊言，只要如實述說我真實的體驗,。

　　如今的城市廣場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喧鬧的人群仿佛隨著噴泉的水霧一同蒸發(fā)。不只是廣場,，大街上,、樓房里，空調(diào)外機的風扇還在飛速旋轉(zhuǎn),，麻雀嘰嘰喳喳地在電線桿上吵嚷,。眼前都是我記憶中熟悉的畫面，唯獨少了人的蹤影,。大家都去哪兒了,？我呼喚的聲音一直傳到很遠，很遠,，名副其實的空城一片靜悄悄,。

　　這是只有我一個人的城。

　　看樣子,，我又來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這也是魔女的力量造成的嗎？我在空城內(nèi)漫無目的,、四處游蕩,，希望能尋找到一些線索。

　　粗看這座城,，與我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別無兩樣,。墻上涂鴉的文字圖畫，從欄桿滴落到地上的油漆印,，窗邊吱悠悠旋轉(zhuǎn)著的紙疊的風車,，馬路上用黑色蠟筆劃過似的輪胎的壓痕。就算沒有了人,，城市也還是像一直有人生活著模樣,。那是當然的，它不是因為人們避難而被拋棄的廢土,。這座城市還活著,，活在我的回憶里，每一處細節(jié)都是當初的時光原模原樣的再現(xiàn),。十年前的暑假,，那個不算炎熱的夏天。我與小葉的初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整整十年,。

　　觸景生情,，情深處難分虛實。我看見,，我?guī)е∪~沿著中央大道一直走到盡頭,。途中路過沈爺爺開的小賣部,。小葉想喝橘子汽水，身上沒有錢也無法停下她想喝的念頭,。照小葉的話來說,，友誼是從欠錢開始的。欠的錢越多,，友誼就越是牢不可破,。天真的我當時毫不懷疑，還以為自己交不上朋友全是因為撇不開面子,。當然沈爺爺是不會和小孩子計較一兩個錢的,，他直接送了我們一人一瓶橘子汽水。小葉很高興,，雖然沒有欠錢,，但是欠了情。只要欠了點什么,，就能轉(zhuǎn)動友誼的齒輪了,。

　　小葉有她獨特的交友之道。一個樂善好施,、真誠待人的好孩子有時候也會走一條充滿市井氣的路子,。不必訝異，這不表示一個純潔的靈魂從此沾染上了烏煙瘴氣,。這恰恰是一個實在人才會選擇的最有用的方式,，她的朋友們像花兒一樣開滿了中央大道的兩側(cè)。

　　小葉的腦袋里總是裝著些我猜不透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沒有一次能跟上她的邏輯,。一會兒前說要去我家看看，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然后和自己做了一路的思想斗爭,。可剛進小區(qū)的大門,，她便甩開了我的手,，風風火火地往樹蔭下的鵝卵石小路上跑去。我只好急急忙忙地跟在她后頭,。

　　“你們倆在玩什么呀,？”

　　我喘著氣跟著小葉跑過樹蔭，看見她又開始興致勃勃地湊近別人瞧了,。

　　“別過來,！我們在練足球，可沒工夫玩,?！?p>　　個子稍高的男孩回道。個子稍矮的男孩雙手抱著足球蹲在地上,，他撅著嘴,，很不愉快地瞪著小葉。是阿強和阿韓兩兄弟,，這片空地是他們經(jīng)常練球的地方,。聽說他們的爸爸是有名的足球教練，這兩個孩子未來都是要進少年足球隊的,。小區(qū)里的居民,、保安、維修工們都知道這事,。大家心照不宣地避開這里走,，唯恐打擾到了這兩個國家隊的苗子。

　　“我也要玩,！”小葉舉起一只手宣言,。

　　“女孩子不要來搗亂！要玩你們?nèi)e的地方玩,?！?p>　　“為什么不能在這里玩？這里是你們家的呀,？”

　　“哼,。走吧，阿韓,，我們找別的地方去,。”

　　“干嘛走??？”小葉立馬攔在他跟前，“這里這么大,，大家一起玩也夠啊,。”

　　“我們不和女孩子踢球,?！卑㈨n說，“女孩子踢不好,，會破壞球感,。”

　　“誰說的,？”小葉不服氣道,，“我一人就踢得過你們倆,，敢不敢比試比試？”

　　“行啊,，比就比,。”阿強搶著說,，“阿韓你去守門,。二對一不光彩，打敗你,，我一個人足夠了,。”

　　“琉佳你也去守門,。二對一不光彩,，可不能因為是女孩就讓人看扁了?！毙∪~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比賽就這么莫名其妙地開始了,。阿韓吹響了哨子,，阿強帶球沖鋒，從他的臉上看不見一絲陰霾,。只見他熟練地用左右腳交替運球,，幾秒鐘內(nèi)連做了三個假動作，看就知道就沒把小葉放在眼里,。然而小葉哪里理會他的挑釁,，她所有的目光都在球上。阿強以為能很輕松地過人,，卻遭到了小葉出其不意的截斷,。我和阿韓都尖叫了起來。真是人不可貌相,，難道阿強竟會輸給小葉嗎,？

　　然而阿強不愧是踢球的好苗子，慌亂在他身上連一秒鐘都停留不住,，展現(xiàn)給我們的永遠是他鎮(zhèn)定自若的模樣,。小葉帶球的動作比之阿強就粗糙了許多，球在她腳下隨處打轉(zhuǎn),，沒幾步路便被從后方趕上的阿強搶走了,。翻騰的足球幾經(jīng)周折又往我這邊沖來了。我左顧右盼,，摸摸腰,，摸摸腿,，茫然地見著球即將打上我的面門。我嚇得抱頭蹲在地上,。

　　阿強已經(jīng)跑到了可以射門的距離,，然而他卻找不到任何不被防守的機會,。小葉的體力和反應能力一點兒也不輸他,。球在哪里，小葉的腳就出現(xiàn)在哪里,。阿強的綜合能力毋庸置疑,，但是一對一的較量，沒有援軍,，即使是他也無法輕易擊破小葉的銅墻鐵壁,。他像一只被咬住了尾巴的瘋牛，強有力的牛角此時毫無用武之地,，他只能蹬著牛蹄在原地上躥下跳,。

　　艷陽高照，微風習習,，沒有樹蔭遮罩的空地像一塊白色的沙灘,，與澄澈的藍天交相輝映。兩個小小的影子像兩只小小的蝴蝶,，在沙灘上翩翩起舞,。一會兒繞著中心旋轉(zhuǎn)，一會兒畫著螺旋翩躚,，誰也不離誰,。

　　小葉和阿強的爭斗看來一時半會兒分不出勝負了。我遂席地而坐,，看著他倆揮灑汗水,，一邊享受著舒爽的清風。樓上某戶人家彈奏起舒伯特的《鱒魚》,，知了和顫動的樹枝也一起加入和聲,。細長的爬山虎從外墻上邊伸出藤條張望，烏鴉也從樹梢頂端的窩里探出小腦袋來瞧,。蜻蜓低空掠過頭頂,，瓢蟲費勁地爬上花瓣，又飛到狗尾巴草尖上,。是誰打破了午后的寧靜,？是誰攪動了夏日的昏沉？熟睡的生靈們各個都蘇醒了過來,，它們不約而同地尋找著喚醒他們活力的源頭,。

　　正午已過多時,，我還沒有回家。媽媽也許會急得出來找我,。那就讓她找一會兒吧,，我人在小區(qū)里，很快就能找著,。重要的是,，如果現(xiàn)在由我提出回家，那么游戲的時光就到此為止了,，而我不介意再坐一會兒,。

　　阿韓沿著空地的邊緣走到我旁邊坐下，他也覺得無聊了,。與其一個人無聊地坐著,，還不如找些同樣無聊的人坐一塊兒，也許這么做就能將無聊分攤,。

　　“你的朋友真厲害,，能和阿強踢得不相上下?！卑㈨n說,。

　　我除了認同之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畢竟我和小葉也才剛認識呢,。

　　“我收回之前的話,，女孩子也能踢得不賴。你也會踢球嗎,？”

　　我搖搖頭：“我不擅長運動,，也不喜歡?！?p>　　“真好,，女孩子就可以坦率地說自己不喜歡?！卑㈨n將下巴埋在膝蓋里,。他撿了一根細葉桿在地上畫起意義不明的圖案?！拔乙彩?，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足球?！?p>　　我睜大了眼睛,，快要把他的腦袋盯出個洞來。阿韓被我盯得很不舒服，他只得繼續(xù)解釋道：“我是來給阿強當陪練的,，他一心想當球星,。但是爸爸希望我們兩個都進少年足球隊，我也不能掃他的興,?！?p>　　“你會進少年足球隊嗎？”

　　“必須進,。要知道,，大人是很脆弱的，他們很難接受得了失敗,?！?p>　　我歪著腦袋思索了一會兒，聽見媽媽慌慌張張地在喊我的名字,。是回家的時候了。

　　我站起來拍拍裙子,，仰頭向天嘆著氣：“是呢,，所以要好好保護他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