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轆轆,向錢唐縣城東門駛?cè)?,此時朝陽初升,,夏風(fēng)輕拂,,一夜細(xì)雨將道路浸潤得又濕又滑,車輪碾過,,留下深深轍痕,。
從丁氏別墅到錢唐縣城有十里路,起先一段是軟土路,,陳操之和來德都坐上牛車,,臨近縣城時道路成了砂壤土路,不再泥濘,,便都下車步行,。
陳操之束發(fā)小冠,身穿一襲米色的精麻單襦,,足踏高齒木屐,,大袖披垂,步履從容,。
來福讓來德學(xué)著駕馭牛車,,他跟在陳操之身后說話,。
來福問:“小郎君是先去馮縣相府上嗎,?”
陳操之父親陳肅的好友馮夢熊現(xiàn)任錢唐縣相,縣相與縣尉,、主簿雖然都是第九品小吏,,但在實(shí)權(quán)上縣相大大不如縣尉和主簿,縣相只是個閑職,,職能是主持本縣官府的各種禮節(jié)儀式,。
陳操之道:“先去拜謁馮叔父,順便詢問一下七月檢籍之事,?!?p> 來福這些日子都在為檢籍擔(dān)心,害怕一家六口被遣送到僑州安置,,忙道:“小郎君考慮得是,,馮縣相與負(fù)責(zé)檢籍的魯主簿是同僚,還可以請馮縣相幫咱們說說話,?!?p> 陳操之“嗯”了一聲,心里也頗憂慮,,嫂子昨日也問起過來福蔭戶之事,,他怕嫂子擔(dān)心,,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了,可是困難擺在面前,,總是要解決的,,來福一家是西樓陳氏得力的幫手,主仆多年,,忠心耿耿,,他怎么都得想辦法不讓來福一家流離失所,只是錢唐陳氏現(xiàn)在并無入品的官吏,,是沒有權(quán)利zhan有蔭戶的,,前兩年因?yàn)榭h上顧及他父兄的聲望,兩次檢籍都沒有收回陳氏的蔭戶,,而現(xiàn)在,,新任的魯主簿據(jù)說比較嚴(yán)厲,今年這一關(guān)只怕很難過——
“再難過也要闖過去,!”
陳操之?dāng)[動大袖步入錢唐縣城,。
錢唐縣在吳郡十二縣中位居中品,縣城不大,,方圓不過五里,,全縣在籍民戶不足四千戶,人口約兩萬,,但實(shí)際居民遠(yuǎn)不止這個數(shù),,因?yàn)殄X唐縣地處錢唐江南北兩岸人口流動的要沖,北地流民眾多,,這些流民絕大多數(shù)被各高門士族收入莊園,,成為隱戶——
隱戶和蔭戶不一樣,蔭戶是士族合法zhan有的不用向官府交納租稅和服役的民戶,,蔭戶數(shù)量是有限制的,,第一品高官也只能zhan有四十戶,而隱戶則是非法的,,是高門士族仗著權(quán)勢收納流民在其莊園耕種勞役,,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大于蔭戶,這些隱戶不入戶籍,、不向官府交納田租戶調(diào),、不服雜役,也就是說那些士族莊園別業(yè)等于是國中之國,。
錢唐縣城的西集就是附近三縣最大的流民集散地,,馮夢熊住處就離西集不遠(yuǎn)。
來福以前隨老主人陳肅到過馮府多次,馮府大門前有三株大槐樹,,很好辨認(rèn),,馮府的門房也認(rèn)得他,趕緊接過竹謁去通報,,很快,,馮夢熊迎了出來。
馮夢熊五十來歲,,身量中等,,面相清癯,下巴有一粒肉痣,,陳操之對他有印象,,先父和先兄去世時,馮夢熊都曾來陳家塢吊喪,,是個忠厚長者,。
陳操之恭恭敬敬向馮夢熊行禮,一面命來福將準(zhǔn)備好的贄禮獻(xiàn)上:鶩兩只,、薰脯五斤,、家釀米酒一甕。
馮夢熊快三年沒見過陳操之了,,那時的陳操之還是個清瘦文秀的童子,,沒想到今日已是翩翩美少年,而且文質(zhì)彬彬,、言詞清朗,,不禁大為亡友欣慰。
因?yàn)槭峭沂勒x,,陳操之又在馮夢熊的引領(lǐng)下進(jìn)內(nèi)庭拜見馮妻孫氏,,孫氏也甚是歡喜,,吩咐廚娘準(zhǔn)備午餐,,要留陳操之主仆三人用飯。
馮夢熊對孫氏身邊的小婢道:“喚凌波出來與操之相見,,陳,、馮兩家是兩代的交情,操之和凌波兄妹一般的,,不要生分,。”
孫氏道:“待我親去喚她來,?!迸R去時還笑瞇瞇瞅了陳操之一眼。
陳操之有點(diǎn)尷尬,因?yàn)橄惹澳赣H說過,,要為他向馮氏女郎求婚,,所以現(xiàn)在看到馮妻孫氏那好似丈母看佳婿的眼神就頗不自在,他不愿意被別人決定他的婚姻,。
馮凌波十四歲,,鵝蛋臉,眉清目秀,,身子已經(jīng)長開,,只比陳操之略矮,頗有窈窕風(fēng)致,,盈盈上前施禮道:“賢兄,,妹子萬福?!?p> 陳操之?dāng)恐抗膺€禮,,卻還是看到馮凌波臉頰暈紅,想必其母孫氏對她說了一些什么,,好在馮凌波很快就進(jìn)去了,,陳操之也辭了孫氏跟隨馮夢熊到前廳坐定說話。
馮夢熊問起陳家塢近況和陳母李氏安否,?陳操之一一作答,,馮夢熊又挑《毛詩》、《論語》來考驗(yàn)陳操之的學(xué)問,,見陳操這對答如流,,更是喜悅。
陳操之將話題引導(dǎo)到七月的檢籍上,,馮夢熊眉頭皺了起來,,他是知道陳家塢情況的,說道:“那新任的魯主簿說是要借此次檢籍,,為朝廷增收賦稅和可供服役之民,,說得冠冕堂皇,但他哪里敢動錢唐士族的毫毛,,無非是欺凌本縣寒門意圖索取賄賂而已,,我聽說魯主薄想讓他的魯氏由庶族上升為士族——”
陳操之一愕,問:“可以升嗎,?”
馮夢熊一笑:“不是明升,,是暗升,就是改注籍狀,、詐入士族,,照樣可以免除稅役。”
陳操之有點(diǎn)吃驚:“冒充士族是大罪,,魯主簿竟敢如此妄為,?”
馮夢熊道:“此事知者甚少,而且魯主簿與本縣褚氏家族關(guān)系密切,,禇氏有子弟在吳郡任要職,,所以除非與魯主簿有仇,不然的話也無人去檢舉他,?!?p> 陳操之心道:“這姓魯?shù)闹鞑具€與那敷粉鰥夫的家族拉上關(guān)系了,只怕對我陳氏不利,?!眴枺骸榜T叔父,那魯氏冒充士族難道能一直冒充下去,,他又不可能一輩子在錢唐縣主簿任上,?”
馮夢熊道:“只要能逃過下一次大土斷(即全國性的大檢籍),魯氏還真有可能成為合法的士族,,因?yàn)榫枚弥?,魯氏的士族身份就會變假成真,?dāng)然,,這也許是三,、五十年后的事了?!?p> 陳操之還真是長了見識,,心想:“此行不虛,馮叔父給我透露了這么個大秘密,,這樣我心里倒是有底了,。”
馮夢熊道:“至于來福蔭戶之事,,改日我遇到魯主簿就為你探個口風(fēng),,看他是何意見,若實(shí)在要收回蔭戶,,就讓他收回好了——”
“嗯,?”陳操之覺得馮叔父太軟弱了,說道:“馮叔父是知道的,,來福在我陳家十多年,名雖主仆,,實(shí)同親人,,我怎忍他一家流落到僑州去受人欺負(fù)!”
馮夢熊正色道:“操之,你切莫年少氣盛想與魯主簿斗,,在錢唐,,陳氏斗不過魯氏的,你不要以為有了魯氏冒充士族的把柄就可嚇倒他,,他可以立即改回庶籍,,到時陳氏反而在錢唐無法立足了?!?p> 陳操之心平氣和道:“叔父提醒得是,,操之不會這么莽撞的,只是真的就沒有辦法幫助來福一家了嗎,?”
馮夢熊道:“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來福改成有本縣戶籍的佃戶,就是以后要服雜役和交納田租戶調(diào),,他一家照樣可以在陳家塢耕種——這事不用你操心,,叔父會替你辦妥,你在陳家塢等著,,每隔半月讓來福來我這里一趟,。”
陳操之謝過馮叔父,,心里頗不舒服,,納稅服役都是應(yīng)該的,可是魯主簿這樣的嘴臉讓他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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