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著披風(fēng),赤著腳,,緩步行走在這寒冷的雪域?qū)m殿里,,感受著這份空曠的寂寥。
桑杰跟在我的身后,,提著燈,,亦步亦趨。
“我小時候十分受得了凍的,,即便過冬的時候,,也只有一件縫縫補(bǔ)補(bǔ)過好多遍的舊棉襖。雖說有雙冬靴,,也是撿了鎮(zhèn)上富家小孩扔的,,穿了好些年,早破了洞透風(fēng)的,?!蔽夷抗饪聪蚯胺剑八?,你不必在意我此刻赤腳而行,。”
“是?!?p> “況且,,我聽加蘭鶴之說,曾經(jīng)在中原武林有一種寒冰床,,乃是千年寒冰所制,,可助修行事半功倍。如今我身在此地,,豈非也是個修煉武學(xué)的好機(jī)會,?”
“是?!?p> “記得我剛來明若宮的時候,,哥哥牽著我的手走在這里,當(dāng)時兩邊站滿了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喚我小姐,,只有一個人跟在我身后。那個人就是你吧,,桑杰,。”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嚇得只想往哥哥身后躲,,哥哥卻握緊了我的手,讓我不要怕,,他說,加蘭茉,,不應(yīng)該是一個膽小的姑娘,。
似乎這個名字,本應(yīng)該承載了某種榮耀的,。
我從不曾站在如此多人的面前,,接受這等矚目和儀式,大家微微躬身,,便令我渾身發(fā)顫,。忍不住后退一小步,發(fā)現(xiàn)我身后也站了一個人,。
我已經(jīng)處在了人群的中心,,被迫接受矚目,退無可退,。
桑杰猶豫了一下,,沒有重復(fù)地再次回應(yīng)我“是”。
我回過頭,嘆息一聲:“那個時候,,你可沒提著一盞燈,。也沒有今日這般沉默無趣?!?p> “小姐——”
“我餓了,,想吃飯了?!蔽也辉倮頃?,加快步子往前跑去,走著走著,,便到了用膳的地方,。
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宮殿深處,是一座仿若已然凝固的小冰池,,明若宮有大大小小好幾個冰池,,常年寒霧繚繞。
繞過冰池再往里,,見得好幾個小丫頭張羅著我的飯食,,見我來了,紛紛后退到旁邊站定,。
“巧兒呢,?”我問。
“巧兒出去給小姐買紙去了,,說是小姐愛疊紙花,,眼看著快沒了,便去給小姐買新的,,順便添置一些過冬的物件,,說是要夜間才能回來?!?p> 這個小巧兒倒是乖巧,,做事向來積極主動。
我點(diǎn)點(diǎn)頭,,走過去坐下,,看到桌子上一大堆牛肉,羊肉,,雞鴨,,血腸,甚至還吃到了海邊才有的一種魚,,我用筷子戳了戳血腸,,仰起頭,“這個是怎么做的?”
旁邊的小丫頭緊張道:“這個是我做的,,廚房里宰羊的時候,,便把羊血接到碗里,混了鹽,、花椒,、糌粑粉灌入洗干凈的小腸內(nèi),用線系成一段一段的,,這個血腸便成了,。要吃了便切一小截煮沸而食,又香又不膩口,?!?p> 你瞧,如今我無論問個多么愚蠢的問題,,都再不會有人罵我,,打我,看輕我了,,多好,!
我終于敢肆無忌憚地說話了。
“這樣就可以了,?倒是比我弄得復(fù)雜許多,。”我輕嘆一聲,,“小時候,,我都是自己做這些的,但是連鹽都沒有,,只能沒鹽沒味地吃上幾口,,就這樣,還老是被人偷呢,。”
小丫頭愣了愣,,緊張道:“小姐來了大明若宮,,自然再不用過那等苦日子了?!?p> 我沒有吭聲,。
小丫頭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又道:“小姐本就出身不凡,,昔日流落中原,,陰差陽錯才受了那些苦楚。好在閣主終于找到了小姐,日后有閣主大人庇護(hù),,便再不會受苦了,。”
出身不凡,?
我的出身,,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呢。
“哪有什么出身不凡,,哥哥都不敢這么說,,你倒是會瞎說?!蔽胰滩蛔」肿锪艘痪?。
“是我說錯話了?!蹦切⊙绢^連忙跪下,,瑟瑟發(fā)抖。
“你起來吧,,以后莫這樣了,。”我也不愿意當(dāng)什么惡人,,不愿意見到旁人這般伏低做小,。
小丫頭站起身,連忙點(diǎn)頭稱是,。
我嘆息一聲,,想起了自己幼時的歲月。但凡有人注視我,,便是帶著鄙夷,,輕蔑,甚至古怪,。好說話的偷偷議論兩句就走遠(yuǎn)了,,不好說話的,甚至?xí)R我打我,。
我明白的,,他們討厭一個穿得破破爛爛,每日悶頭不會說話,,還跟一只詭異兔子自言自語的怪丫頭,。
我何德何能,如今能這般金貴了,?
我與眼前的小丫頭,,又有什么不同,,誰不是爹媽生的呢,卻偏生是她來聽我使喚,?我并不比她多長了兩個腦袋,。
命運(yùn)真是不公平!
看著那擔(dān)心自己說錯話而緊張兮兮的小丫頭,,我又道:“你小時候也會做這些嗎,?比如血腸,是你爹娘教你做的,?”
“我阿爸會出去放牧,,阿媽就在家里擠奶,做糌粑,。血腸是姐姐帶著我做,,教會我的?!彼K于學(xué)會了規(guī)規(guī)矩矩說話,,不再胡扯有的沒的。
“你還會什么,?”
“農(nóng)家牧民會的,,我大多都會。從很小都幫著家里干活了,,哥哥們會跟著阿爸去放牧,,姐妹們就在家里做農(nóng)活,什么都做,?!?p> “那你怎么來了大明若宮?你的爹娘哥哥呢,?”
“這……”小丫頭猶豫了一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個人家事哪里又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呢,?況且,,人家未必想說出來呢。
“你不想說,,那便不用說了,。我也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好奇問問罷了,,也沒什么別的意思,?!蔽艺f道,,“你莫要介懷,。”
“小姐——”
我搖搖頭,,一邊吃著飯,,一邊沉浸在回憶里。
我做的血腸雖沒鹽味,,也總有人來偷,。有時候逮住了小偷,對方又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反倒成了我被打,。
去抓人家,被一腳踢開,,什么反抗也做不到,。
從記事起我就已經(jīng)住在阿林婆婆家,每日替她養(yǎng)蠶,,喂雞,,或去山中搜集一些柴火來燒。阿林婆婆年齡太大,,我又太小,,我們從不去集市,家中需要買點(diǎn)什么,,都只能托鄰村的人去帶,。
就這樣,人家還不是百般嫌棄,。不多塞兩個橘子,,幾捆草藥,人家都是不肯的,。
“下次記得去山里多摘些山核桃過來,,我年齡大了,比不上小孩子,,爬樹也利索些,。”
我回頭看她,。
大嬸笑得一臉燦爛,,“這可比什么橘子,草藥好使多了,,便是不吃,,拿去集市上也能賣錢呢?!?p> 她那個小兒子躲在屋子里,,偷偷沖我做鬼臉,。
這個大嬸,怕是不知道山里的豺狼和毒蛇有多嚇人,?說什么年齡大了,,自己不也有個兒子嗎?上回還用竹棒子敲我來著,。
可是,,若不找他們,誰替我們?nèi)ゼ胁少I家用呢,。
說起鄰村的人,,我并不太熟,只記得好似這個大嬸是姓王的,,平日也不來阿林婆婆家閑坐,,便說過幾句話,他們也不愛理會我,,自然更是生疏了,。
這樣一來,我年幼時真真能時常講上話的,,只阿林婆婆一人,,加之沒有外出的機(jī)會,見過的世面少之又少,,實(shí)在孤獨(dú)寂寞,。
除了砍柴喂雞,便只有布花兒和那只大黃牛了,。
我看著旁邊的桑杰,,忍不住問道:“桑杰,你也會砍柴喂雞嗎,?也會牽著大黃牛出去吃草嗎,?”
桑杰搖搖頭,“不會,?!?p> 我大為失落。
片刻后又開朗起來,,“是呀,,其實(shí)我也只做到了十三歲,之后的日子,,便大為不同了,。”
十三歲那年,婆婆突然病重,。說起來,,她一直都有嚴(yán)重的風(fēng)寒,往些日子我都是去山上采些藥熬了給她喝,,好好壞壞總是不夠利索。
到冬天寒涼,,她便徹底躺在床上了,。
“咳咳,茉兒,,你過來,,你到床邊來?!逼牌趴人灾鴨疚?,從舊被窩里伸出那雙枯槁的手。
“婆婆,,你怎么了,?”我原本在為她煎藥,那些藥是白日里山上采的,,專治風(fēng)寒,。
“茉兒,我怕是快不行了,。跟著我這個病怏怏的老太婆,,連累你被人欺負(fù),是我對不起你啊,?!逼牌啪归_始用那虛弱的聲音跟我道歉。
我驚呆了,,立馬放下手里的活,,跑到床邊蹲下身子,忙不迭道:“這是什么話,?我是婆婆撿來的,,若不是婆婆收養(yǎng)我,我早已經(jīng)餓死了,?!?p> 阿林婆婆搖了搖頭,像是交代后事一般,,突然說道:“你去最里面的柜子里,,翻出那一團(tuán)襁褓來,那是你的東西,,咳咳……是我撿到你時,,唯一陪著你的東西,。”
她一邊咳嗽著,,一邊握緊了我的手,,“我死后,你或許可以去試試看,,能不能找到你的爹娘,,或者你的親人,咳咳……總也不至于……無依無靠,,被人欺負(fù)了去,。”
“不不,,阿林婆婆,,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你不能死嗚嗚嗚,?!蔽覈樀脺喩泶蝾潱澳悴粫惺碌?,我去給你找大夫來看,。”
“咱們哪里有錢找大夫,,咳咳……”
“總會有辦法的,。”我焦急道,。
“我不行了,,茉兒,你……”婆婆咳嗽了兩聲,,漸漸不再說話,,像是已經(jīng)昏死過去。
“你不會有事的,,我馬上去城里找大夫,,找人給你看病,!”
我翻箱倒柜,,找到以前在山里撿到的一塊銅條,也不知值不值錢,,夜里就想一個人匆匆趕往城里找大夫,。
偏生不認(rèn)得路,大半夜就去敲王嬸的門。
“誰呀,!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啦?!蓖鯆鹆R罵咧咧開門,,見是我,臉色更不好了,。
“小丫頭,,不是嬸子說你,半夜拍人家門,,若是遇到旁的不好說話的,你是要被打的,?!彼葎澲謩輫樆N摇?p> “嬸子,,嬸子,,求你幫幫我?!蔽覇鑶杩蕹雎晛?,“阿林婆婆快不行了,我要去城里找大夫給她看病,?!?p> 王嬸詫異了一下,又不緊不慢地道:“阿林婆子不是早就病了么,,拖拖拉拉這么些年了,,也不差這一天半夜的?!?p> “可是剛才她已經(jīng)暈過去了,!狀況很不好?!?p> “那你說說,,我要怎么幫你?”王嬸不高興道,,“你這個丫頭也不懂事,,天大的事情也不該半夜打擾人家睡覺呀?!?p> “那……那你告訴我怎么走,,我想法子去城里。”
“你一個人,?這算哪門子事呀,,況且這大半夜的,人家大夫也沒開門的,,你去了也是白搭,。”她一個勁兒搖頭,,屋里丈夫鼾聲大起,,睡得正香。
“我求求你了,,王嬸,,我今晚非找到大夫不可。要是晚了……要是晚了……”
阿林婆婆恐怕就真的沒救了,。
那王嬸到底拗不過我,,便簡單給我說了一下進(jìn)城的路怎么走,完了再三叮囑我,,“你最好白天去,,大半夜的出了事,別怪嬸子我沒提醒你,?!?p> “我知道的?!?p> 她不愿意幫忙,,我一個小孩子也找不到馬匹車夫載我,況且我根本不會騎馬,。
離開了王嬸家,,我也顧不上那雙破爛的靴子,自己奔跑著就上路了,。
那夜的月從未有過的圓,,從云端流瀉而下的月光皎潔如薄紗。我不知在月光下跑了多久,,匆匆的步伐忽然被頭頂窸窸窣窣的聲響阻斷,。
呼啦啦,干澀的風(fēng)吹起,,月色高掛,,寂靜非常。
“什么聲音,?誰在那里,?”
抬起頭,,瞧見十幾個黑衣人像蝙蝠似得掛在樹上。明晃晃的刀刃上,,凜冽的寒光如同雪山上多年不化的冰雪,。
“什么人?你們是誰,?”我的心口砰砰直跳,。
我從未見過這等場面,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馬蹄聲驟起——
一名騎馬的黑衣少年便在我前方斬破重圍,宛如暗夜的使者般騎著馬匹自黑夜中沖了出來,。
“呀——”我忽然被一處寒光閃到,。
只見那黑衣少年握了一柄出鞘的長劍,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只一揮舞,,黑衣人竟好似斷了線的風(fēng)箏。紛紛從空中跌倒下來,。
“不是要?dú)⑽覇??我這就來了,!”少年冷冷說道,。
殺人了?不——不要——
我嚇得連連后退,,卻被黑衣人身上的血跡,,在跌落的瞬間噴灑到我臉上。黏黏糊糊順著我的眼角,,臉頰,,滴落到地面,染紅了我腳下的層層枯葉,。
“啊……啊……”我發(fā)不出聲,,眼中的整個世界都已變成紅色,四肢百骸全被這熱血凝固,,動彈不得分毫,。
他是誰?他們在做什么,?
我傻愣在原地,,眼看要被樹上落下的刀刃劃傷,那少年竟快馬疾馳而來,,越過我之時單手將我拉上了他的馬背,。
撲通,,撲通!
“你要干什么,?你要帶我去哪里,?”
在快馬響徹天際的嘶鳴中,在瘋狂肆掠的夜風(fēng)里,,少年將那些黑衣人全部甩在了身后,,帶著已經(jīng)傻掉的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