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義父過世,，已有一段時日。

　　靈山上下按照禮法,，祭先祖,，祈神靈，在山莊祠堂設(shè)靈位,，布置孝堂,，寫魂幡，并請武當(dāng)?shù)篱L在靈前念經(jīng)七七四十九日,，只為超度義父亡靈,。

　　義父死于非命，偏偏又是在自己大壽之日,，實在諷刺至極,，引得世人錯愕不已。

　　他尸身雖已下葬,，聞訊前來吊喪的人卻不在少數(shù),，據(jù)聞按照義母的意思，葬禮需延續(xù)整整百日……

　　我穿行在此刻的靈山,，竟有些不敢進(jìn)入靈堂,，去看看是否有我的靈位,，去看望林家的親人。

　　我是林家義女,，作為林家女兒存在了一年之久,，義母待我極好，甚至視為親生女兒一般疼愛,。如今先后聽聞我的死訊和義父的死訊,，這接連的噩耗不知她如何才能承受，我甚至不敢冒然去見她,。

　　若再讓她知曉了林知樂陷害我的真相,，以及林修韌真實身份乃是無歡的秘密……這接二連三來自至親的陰謀和欺騙，我真怕義母難以承受,，身體垮掉,。

　　越是想到這些，我越是不愿意去將這些事捅開了,。

　　腳步越走越快,，奈何白景楓早已經(jīng)不見了身影。我似個無頭蒼蠅般找了一大圈,，又需小心避開其他人,，耽擱了好半天，仍舊一無所獲,。

　　最后一跺腳,，索性朝記憶中見過林知樂一次的小閣樓追去。

　　“有什么事,，找你家小姐問去,，別一天到晚抓著我這個外人不放?！?p>　　“三少爺不妨聽玉綾幾句話?！?p>　　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了爭執(zhí)的聲音,，我一驚，難不成屋內(nèi)已經(jīng)吵了起來,？連忙趕過去,，剛踏入院子就見到了玉綾和白景楓在說著什么。

　　此時正值冬季,，院里的臘梅開了幾支,，映在紅墻黑瓦之上，為一片素白的靈山增添了幾抹色彩,。

　　白景楓似乎剛從小閣樓出來,，被玉綾追上來攔住,，臉上帶些不耐煩。

　　“三年前,，三少爺同我家少主在靈山練劍,，小姐送了一封信給三少爺，三少爺看也不看,，隨隨便便扔在了路邊,，踐踏小姐心意，小姐哭了整整三日方好,?！庇窬c說著，喘了一口氣,，方繼續(xù)說道：“后來,，不知三少爺如何改變了心思，與小姐越發(fā)親近起來,，卻時時出入紅樓酒館,，即便……即便只是逢場作戲，卻何時在意過小姐的傷心難過,？”

　　一件件,，一樁樁，玉綾一一道出白景楓的肆意妄為,、放蕩風(fēng)流,，為林知樂鳴不平。

　　偏偏才將趕來的我,，卻完全不知道方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竟惹得一向端莊識大體的玉綾如此失態(tài)，開口數(shù)落起客人來,？

　　我屏住呼吸藏在假山后,，眼睜睜看著玉綾深吸一口氣，聲淚俱下地懇求道：“請三少爺看在過往種種的份兒上,，看在和我家少主的交情上,，對小姐多加憐愛兩分，莫要做得太過分,?！?p>　　她說著，眼眶已經(jīng)發(fā)紅,。

　　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玉綾這個自來謹(jǐn)慎規(guī)矩的人，如此顫抖著又帶著指責(zé)地直面白景楓,。

　　“過分,？”白景楓無意識地重復(fù)了一句,，反問道：“便是我做得過分了，她沖著我來就好了,，何必遷怒他人,。”

　　玉綾面露疑惑,，不解這個“他人”是何意,。

　　白景楓也不欲解釋，轉(zhuǎn)身就要走,。

　　玉綾一慌,，連忙喊道：“三少爺當(dāng)真不念半點舊情？如若不收回方才的話,，小姐恐怕此生都難以釋懷,。”

　　白景楓沒有回頭看他,，只仿佛喃喃自語般,，低聲說道：“能狠下心腸殘害手足之人，談何舊情,？”那聲音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在精致的小閣樓外,，這個自小囂張跋扈的少年,，身姿挺拔，發(fā)絲飛揚,，眼神卻冷冽又寂寞,。

　　我怔怔看著他，看他朝我的方向邁出閣樓,，看著一支臘梅在他身后橫斜而出,，像一幅落寞的畫卷，仿佛看見一團(tuán)燃燒著的火焰被瞬間熄滅,。

　　那輕飄飄的話語里,，隱藏著不勝于眼前孤寒臘梅的寂寞和哀痛。

　　我差點忘了,，白景楓雖冷漠手狠，卻對兄弟朋友極為仗義,。這家伙從來不笨,，我不擅長撒謊，一再避談,，林知樂欲蓋彌彰,，也未必能騙過他,。

　　聯(lián)系前后種種，要猜出真相并不難,。

　　林知樂此舉,，怕是徹底冷了他的心了。

　　我不知他究竟與林知樂說了什么,，可見玉綾的架勢,，定然是說了難以挽回的重話了。

　　我想,，他如此行為,，應(yīng)該并不完全是因為我，其中有他對林知樂的失望,，恐怕還有其他的什么因素,，我并無立場再多言其他。

　　那天他回來后,，我什么都沒問,，他也什么都沒說。

　　我們兩人只是一起吃了晚飯,，商量了一下后續(xù)的行程,，按照原計劃，我們?nèi)耘f打算下山,，我們首先排除了林修韌的嫌疑,，再考慮其他，畢竟林修韌實在太特殊了,，若他有二心,，便是近水樓臺，防不勝防,。

　　那天晚上,，靈山突然下了雪，沉甸甸的雪花落滿了靈山的大小院落,，白景楓把本就很少來的林家下人都遣走了,，推開門，拉我在院子里小坐,。

　　雪漸漸小了,，我們面對面坐在院子里，身上只沾染了些微的碎雪,。

　　月兒高高掛在云端,，天際蒼穹，似俯瞰著千萬生靈。

　　我小心地打量他,，見他的黑發(fā)間藏了些未干的雪片,，神情越發(fā)顯得靜謐哀傷，這不是我認(rèn)識的白景楓,。

　　沉默了片刻,，我忍不住說道：“真是不可思議，沒想到我已經(jīng)認(rèn)識你一年多了,?！?p>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視線轉(zhuǎn)向了屋頂?shù)难?，“曾?jīng)的我,，一定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能和你安安靜靜地相對而坐,，賞雪夜談?！?p>　　白景楓卻把視線從雪景挪回了我身上,，不易察覺地抖了抖睫毛，“你說什么,？”

　　我不敢看他,，盡量輕松地說道：“我是說，我其實……很早以前就見過你,?！闭f完這句話，我終于還是鼓足勇氣,，微笑著轉(zhuǎn)回頭,，直視他的眼眸。

　　“你見過我,？”他似乎終于從那有點兒不像他的狀態(tài)里走出來,，皺眉看著我，“什么時候,？在哪兒,？”

　　停頓了片刻，又警惕地道：“我在干什么,？”

　　我現(xiàn)在可以完全確信,，他是真的真的，不記得我了,。

　　有點兒失望和小遺憾,，我故作遲疑地想了一會兒，剛打算開口，白景楓突然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道：“我應(yīng)該沒有表現(xiàn)得很令人討厭吧,？”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開始飄忽,，“你知道的,，幾年前年齡小，還沒懂事兒,。你來御景山莊見我的話,，本少爺肯定是以禮相待的?！?p>　　這家伙,，該不會以為他動手打過我吧，心虛成這樣,。

　　“是嗎,？我怎么聽說，你在家也不怎么令人滿意呢,？”原來這家伙也知道,，自己那副囂張模樣不太招人喜歡。

　　我心里暗自好笑,，見他終于不再是方才那副神傷發(fā)怔的模樣,，我站起身在他面前拎起裙子轉(zhuǎn)了一圈，末了回身望著他：“你再想想,，真的記不得我的樣子,？”

　　白景楓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興許也沒看出個什么名堂,，便心虛地?fù)u搖頭,，虛張聲勢道：“你不懂，我其實……我其實有時候記不太清人的容貌,?！?p>　　“是嗎？”我狐疑地看著他,，“那什么人你記得清,？漂亮的姑娘你是不是一眼就記住了？不夠漂亮的就記不??？”

　　看他要開口，我又打斷他：“是啊是啊,，我小時候也許不好看,，有人就記不住啦，真叫人傷心?！?p>　　“那我不是不知道嗎,？你跟我說了，我興許就想起來了,?！彼B忙補(bǔ)充道。

　　“白三少爺不是說記性不大好嗎,？我又不是什么大美人,，哪里能在白三少爺?shù)哪X袋里留下印象呢?！蔽疫呎f邊搖頭,，不住嘆息，“都說御景山莊的三少爺是個劍術(shù)天才,，腦袋瓜子應(yīng)是頂尖兒聰明的,，怎就偏記不住人呢。還是說,，此人心高氣傲,，沒把人放眼里來的?！?p>　　偷偷瞄他一眼,，見他有些發(fā)愣，我心中好笑,，繼續(xù)玩笑道：“畢竟我只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的確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呀,?！?p>　　“哪有這回事，我就是一時想不起來了,。你盡管跟我說,，說了我保準(zhǔn)記住,！”他說完,，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被他這么滿含期待的一看,，原本還有些玩笑心思的我莫名心口一緊,，忽然不敢說了。

　　這點兒心思說來有些好笑,，只不知道那日的白景楓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模樣,。要是讓白景楓知道，以前那個臟兮兮的山野丫頭就是我,，沒準(zhǔn)兒他會拿來嘲笑我好幾年,。

　　——想到這里，我又有些傷心,。

　　我和白景楓之間的情誼,，真的還能持續(xù)好幾年嗎？

　　雪漸漸小了,，稀稀落落灑在石桌上，我垂眸看著,，聲音不自覺也柔和了起來,，“就讓它成為一個秘密吧。說不定有一天,，你就想起來了,。”

　　我彎起嘴角看向他,，忍不住有些靜謐的安寧和淡淡的哀愁,，“你若是猜對了，我就告訴你,?！?p>　　“神神秘秘的?！卑拙皸骱?，正要再說什么，忽然一個急促的腳步聲匆匆趕來,，我連忙閃身,，躲在了假山后。

　　“三少爺,，夫人請您立馬去一趟前面正廳,，說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您知曉?！眮淼娜耸且粋€不認(rèn)識的小丫頭,，氣喘吁吁，神情忐忑,。

　　我雖然聽得不明所以,，卻隱隱察覺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徒然生出緊張來,，心口七上八下,，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

　　究竟發(fā)生什么了？

　　“什么事情要大半夜過來說,，明日說不行,？”白景楓顯然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嘴上帶些抱怨的同時,，也透漏出一些試探,。

　　“事關(guān)重大，奴婢實在不敢多言,。三少爺請隨奴婢來,。”小丫頭低著頭,，沒有說太多的話,，便在前面帶路了。

　　白景楓的神情也變得嚴(yán)肅起來,，立刻起身要隨這個丫頭走,，離開前，刻意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個眼神既有安慰,，也有交代，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空茫,。

　　我沖他招招手,，示意他放心去，我會在此地安心等他,。

　　這一去,，就是整整一夜。

　　我第一次獨自坐在靈山的一個小院子里,，望著頭頂隱約可見的彎月和飄灑不止的落雪,，腦子里竟是一片空白。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我不得而知,，那些波濤洶涌的詭異風(fēng)云，亦還未掀開帷幕,。

　　我只能希望這段難得的靜謐和等待,，能長久些，再長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