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小逸低著頭,,心不在焉地在筆記本上圈圈畫畫,這徹底激怒了董老太,。
因為一次全班隨堂考的成績不理想,,董老太發(fā)飆了,現(xiàn)在她正雙手撐在講臺上,,言辭犀利,。在她的眼里,藝術不藝術并不重要,,反正班上將來至少一半的學生不會真的走上藝術道路,,數學才重要,因為兩年后的高考就要考數學,!
何老師敲了敲教室的門,,打斷了她:“查小逸,你來一下,!”
查小逸合上了記錄著縈江計劃的筆記本,,把它當做書簽插在了數學書里,起身從全班的目光中走過,。
自從柯佑楠曝光了她的一切,,繼續(xù)隱藏自己就變得多余了。柯佑楠終于如愿以償地找到了那本“證據”,,但他的心里現(xiàn)在卻空落落的,。
“坐吧?!?p> 何崇文指著自己辦公桌旁邊的一把椅子,,查小逸像執(zhí)行命令一樣機械地把椅子擺好,然后坐進去,。
何崇文靜靜地看著她,,她越是一言不發(fā),何崇文就越覺得難以開口,,沉默了片刻后,,何崇文小聲說道:
“是這樣,呃……我找了張主任,,也表達了你其實是個很好的學生,,但是呢……學校本著對學生負責的態(tài)度,還是希望呢,,你的家長能夠來學校一趟……你呢,,有什么壓力,有什么心理負擔,,咱們都可以敞開了聊聊……”
何崇文希望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小逸是犯了些錯,但錯不至于把她定性為一個“差生”,,何崇文實在不忍心把這次溝通完全等同于“請家長”,。所以他試探著,小心地透露著學校強令他完成的任務,。
他以為查小逸會像那天一樣苦苦哀求自己,,他甚至在叫她來自己辦公室之前特意準備了些安慰她的借口。但,,現(xiàn)在看來完全不必要了------
查小逸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眼神空洞得就像那天被當著全年級點名通報處分一樣。
“那……如果方便的話,,就讓你家長明天下了班來一趟學校,,好嗎?”何崇文依然是和聲細語,,好像生怕自己的哪句話再誤傷了她,。
小逸依然是無聲地點點頭。
“那么就沒有別的事了,,你快回去好好上課吧,。”
小逸站起身,沒說一句,,走向了教室,。
看著查小逸的這種“不抗爭”的狀態(tài),何崇文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的育人能力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鐘永林在接到小逸的電話時倍感意外,,特別是當他聽著電話那頭冷冷地說道:“永林叔,明天要麻煩你來一趟學校了,?!?p> 小逸的聲音依然算不上親切,甚至可以說是聽不出任何感情,,但鐘永林并不在意,。他覺得自己終于被需要了,這對于一個人過中年但膝下無兒女的男人來說,,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第二天,,鐘永林吃過午飯,,早早地就坐公車進了城。
有那么一瞬間,,鐘永林甚至想過要下車去市場買些禮品帶去學校,。無論老師找他是好事還是壞事,這次“請家長”至少都讓他覺得自己更像是小逸的家長了,,也讓他答應阿良的承諾又兌現(xiàn)了一些,。
當鐘永林提著兩箱牛奶走進高一年級辦公室,教導處的張主任,、班主任何老師以及小逸都已經在那里等著他了,。鐘永林把牛奶放在地上,伸著手去和張主任還有何老師握手,,張主任不茍言笑,,指著旁邊的沙發(fā)說:“查先生,您請坐”,。
查小逸覺得好丟人,。
提著兩盒牛奶的鐘永林儼然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他難道還以為是什么好事,?張主任的這一句“查先生”更像是一把利劍直刺她的心口,,小逸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沒有站穩(wěn),。
“今天請您來是想和您聊聊查小逸近來的表現(xiàn),。
您女兒前些日子和同學打架,造成了那么不好的影響,學校卻只給了她警告處分,,這無非就是希望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但我們恐怕要非常抱歉地再向您通報一個情況:
前幾天,她被人送進了校醫(yī)院,,原因竟然是在校外飲酒過量,,導致急性酒精中毒……
我們希望查小逸能夠珍惜自己在附中學習的機會,也珍惜自己的前途……”
聽著張主任的描述,,鐘永林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紫,。
他在來的路上曾想過小逸可能是在學校犯了錯,老師會說些讓自己多管教管教她之類的話,,他無非就是先認個錯,,替小逸緩解了危機,回家再和她慢慢溝通,。但是他沒想到小逸會做出如此出格的事,,這完全顛覆了上次開家長會時他對小逸的印象。
查小逸把頭扭向窗外,,鐘永林的認錯和請罪在小逸看來完全就是多余和假惺惺,,她請他來,不是叫他低三下四的,。
張主任明顯是被查小逸表現(xiàn)出來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激怒了,,他的語氣越來越嚴厲,直到后來他索性直接對小逸說道:
“查小逸你不要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目前的狀況很危險你知道嗎,?你這樣下去,別說什么考上理想的大學,,你能不能從附中順利畢業(yè)都不一定,!”
張主任的話徹底把鐘永林嚇壞了。他神色慌張,,因為他不知道查小逸到底還出了什么嚴重的問題,,如果她不能獲得高中文憑,這無疑會辜負了阿良,,也辜負了查姨,。
“老師您不要著急!”鐘永林趕忙說道:“都是我平時工作太忙,,在她身上花費的時間實在太少了,,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這孩子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但是不論她犯了什么錯,,我敢打包票說,,小逸這孩子本質是好的,,她一定是受了壞學生的誘導才……”
鐘永林極力地辯解,以為這樣就能讓張主任消了氣,。他又板著臉轉向小逸說:“還不快向老師認錯,,說你以后一定改正!”
鐘永林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小逸聽來都是那么虛偽,、自以為是。他冒充自己的父親,,把自己的朋友定義為“壞學生”,,替自己承認自己“不成體統(tǒng)”……
查小逸叫鐘永林來學校的本意是要他演一出戲,配合何崇文完成他的“任務”,,給大家一個臺階下,。可她沒想到鐘永林入戲太深了,,他竟然要求自己也加入到這場表演當中,!
查小逸無法繼續(xù)承受這種煎熬,她倔強地走出了辦公室,。
“這……這……”
張主任攤開手掌,,一雙瞪得鼓鼓的眼睛分明是在無聲地訓斥著何崇文:“快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學生’吧,竟然連教導處主任都不放在眼里了呢,!”
鐘永林追出了辦公室,在走廊里把小逸攔了下來:“小逸你要做什么,?你快點回去給老師們道歉,!”
現(xiàn)在,鐘永林也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老師和同學們都在看著他到底如何能管得住查小逸,。
查小逸甩開他的手,鐘永林忍著膝蓋里的刺痛快走了兩步,,站在查小逸的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喝道:“查小逸!”
此時,,樓下已經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學生,,高年級的或是低年級的,她們暫時停下了回家的腳步,,仰頭看著高一年級的樓層鬧出的這一幕,,或說或笑,或指指點點,。
查小逸覺得自己的臉在發(fā)燒,,心中更是有一股憋了很久的怒火在橫沖直撞,,她不得不承認,叫鐘永林來學校也許是個錯誤,。局面失控了,,而她現(xiàn)在唯一覺得對不起的,是何崇文,。
“查小逸,!”鐘永林厲聲說道:“你現(xiàn)在馬上給我回去認錯道歉,否則……”
“怎樣,?,!”查小逸咬著牙,她憤怒而委屈地揚起頭,,眼中噙著淚光,。
“你!……”
鐘永林氣得揮起了手掌,。他的心中有個聲音:這要是他親生女兒,,他一定是要好好管教一下的!可是對于查小逸,,他就算氣得發(fā)抖都不敢就這樣一個巴掌打下去,。
何崇文想勸解開這一對情緒激動的父女,,他把小逸護到了自己懷里:“小逸,,你先冷靜一下,不要對你父親這樣無禮……”
“他不是我爸爸,!”
小逸情緒激動地大聲說道,,此話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鐘永林更像是一下子被掏空了心,他瞪大了眼睛,,說話的聲音瞬間變得沙啞而無助:“小逸……你在說什么啊,?……”
查小逸沖撞開走廊上圍觀的人群,,消失在了所有人疑惑的目光里,。
何崇文強作鎮(zhèn)定,,盡量平靜地說道:“您不要著急,,回去好好和孩子溝通,!”鐘永林拍了拍何崇文的手背,焦急地向著小逸跑遠的方向追趕而去,。
傍晚,,新埔碼頭的漁船陸續(xù)回了港。漁人在夕陽中整理著漁網,,頭頂斗笠,挽著褲腿,,干瘦而黝黑的身子仿若一副剪影,。
腥咸的海風翻動著少女的長發(fā),,她靜靜地站在石堤上,看海浪泛起白色的水花,,從漁人的腳下穿過,,將被從漁網上摘下來扔掉的小魚小蝦帶回大海,。
鐘永林終于追到了那個倔強的背影?,F(xiàn)在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不遠的地方,,可鐘永林知道,,也許這幾步之遙就是他永遠無法靠近的距離,。
他很想像別的孩子的父親那樣盡好管教的責任,,可這太難了,。在過去的十幾年,,他就是一直這樣遠遠地看著她從一個小女孩長成了少女,。幸好她溫柔,、善良,、習慣良好,這讓自愧沒盡上什么義務的鐘永林多少感到欣慰,。
現(xiàn)在她回來了,回來和查姨團聚,,也把阿良的囑托帶了回來,。鐘永林小心地把握著分寸,他不能怪罪小逸的冒犯,,有許多事情她還不懂,,比如她今天的抵觸,、拒絕甚至叛逆,,是十二年前就已經注定了的,。
“還在生氣呢,?”
鐘永林的情緒平復了許多,他并未靠近,。
許久,小逸望著海天線上墜落的紅日,,喃喃地說:“……我真的做不到……”
“沒關系,,我能理解?!?p> 沉默片刻。
“……以后我還是叫你永林叔吧……”
又是好久的沉寂,,靜得只有腳下浪花的哭泣,,和懸崖邊海鷗的哀鳴,。
“小逸啊,你知道那邊有什么嗎,?”
鐘永林看著查小逸眺望的方向,,他好像突然把今天去學校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懷著回憶說:“那邊就是南嶼鎮(zhèn)的方向,,那個方向有一個小島,。說是小島,其實呢,,只要漲潮,那個小島就只剩下巴掌大小的一塊地方……”
查小逸不知道鐘永林想說什么,,也許是在南嶼鎮(zhèn)生活得太久了,讓他漸漸顯露出了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氣。
“……那個小島上有一座廢棄的燈塔,,是用石頭砌成,、再刷上白漆的那種,。漲潮的時候,,海水淹沒了礁石,,燈塔屹立在自己的倒影之上,就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標……
那時候啊,,我和阿良特別希望看到它亮起來的樣子,。我們常常約好,,放學后到燈塔去,,看看會不會有人過來把它修好,。因為水性一般的人游不了那么遠,,那里又沒什么漁船光顧,,所以那里就像是個只有我和阿良知道的世界……
后來啊,,那里就成了我們少數幾個人的‘秘密基地’,!有什么‘壞主意’,,都要到那里去商量呢……”
小逸也許不知道,,在她眼里這些過時的哄逗小孩子的手段,,卻是鐘永林珍藏了一輩子的回憶。
十八歲那年的一場車禍,,不僅撞毀了他的高考,,也撞毀了他走出南嶼鎮(zhèn)的唯一機會,。他把大半輩子的時光幾乎全部留在了南嶼鎮(zhèn),,雖然碌碌無為,,但那里的每一條街巷都記得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除此之外,,他沒有什么更加值得珍惜的東西可以拿出來了。
鐘永林從懷里摸出火柴,,點上了一根煙,,“唉……好久沒去過那個小島了,不知道燈塔拆掉了沒有……”
查小逸對鐘永林講的故事并不感興趣,,她回頭,,看到身后那個懷念著從前的男人現(xiàn)在正披著一身松垮得像旗幟一般的深色衣褲,鋼絲一樣的亂發(fā)糾纏在一起,,胡亂地隨風舞動,。
他老得太快了,,邋遢得甚至有些不成樣子。雖然已經告誡過自己不要再輕易落淚,,但此刻小逸的臉上又滑落了幾顆嫌棄的淚珠,,父親怎么可能老成這個樣子……
她用手抹干了眼角,蹋碎了鐘永林的目光,,走得那樣絕情,。
海風揚起查小逸肩頭的秀發(fā),鐘永林看著漸行漸遠的少女背影,,口中囁嚅著:“你不知道,,那年,阿良就是在那座燈塔下告訴了我他最后的決定,。他說,,為了不讓他犯下的錯毀了你的人生,他要和所有冤家債主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