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崇文風塵仆仆地趕到新埔醫(yī)院的時候,,查小逸已經(jīng)被轉(zhuǎn)診到心血管內(nèi)科,接待他的是一位姓陳的老大夫,。
陳大夫安慰他說,,放心,他和人的心臟打了大半輩子的交道,,一般的心臟疾病他們都有把握治好,。何崇文雖然對醫(yī)生懷有最崇高的尊敬,但他現(xiàn)在沒有心情聽陳大夫說這些場面話,,他一心只想弄清楚,,查小逸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嚴重不嚴重,?
“病人家屬如果真的不方便來的話……”陳大夫看著查小逸的病歷本,妥協(xié)地說:“何先生,,您說您是病人的老師,?那么,我也就跟您實話實說了,。您呢,,聽完了以后有權(quán)按照您的方式,有選擇性地告訴病人什么情況,?!?p> “您說。請您盡量把最真實的情況全都告訴我,!”何崇文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坐得離陳大夫更近了些,。
陳大夫的語氣恢復了一個醫(yī)生應該有的專業(yè)性和理智性:“這兩天,,我們?yōu)樗隽巳娴臋z查,基本上和心臟還有肺臟有關(guān)的檢查,,我們都給她做了,。”
“嗯嗯,!……”何崇文推了推眼鏡,,迫不及待地傾聽。
“她的心臟確實有些問題,,而且是先天的,。我想,她應該早就有癥狀,,只不過可能癥狀比較輕,,對生活和學習也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并沒有引起她本人的重視。當然,,我也不是說她現(xiàn)在的情況就很糟糕,,這和人的體質(zhì)有關(guān)……”
何崇文此時也顧不得禮貌不禮貌了,他打斷了醫(yī)生,,插嘴問:“陳大夫,,她的心臟到底怎么了?”
“她患有先天性的主動脈瓣狹窄,?!标惔蠓蚩粗媲耙荒槗牡哪贻p人,他有義務告訴他實情,,他必須為他解釋清楚,。
“說白了,人的心臟就像一個水泵,,晝夜不停地把新鮮的血液泵向全身,。這個泵的出口處有一個閥門,而她的‘閥門’打不開,,或者只能開一個很小的口,,這就造成了全身供血不足。這種不足會對多個器官產(chǎn)生影響,,尤其是當劇烈運動之后,,全身需要更多的新鮮血液,這時候她的心臟供應不上,,就會出現(xiàn)呼吸困難,、腦缺血所致的眩暈或暈厥……”
“呼吸困難……眩暈,暈厥……”何崇文的口中驚詫地重復著這些詞語,。
仿佛是為了讓何崇文一步一步地做好心理準備,,陳大夫稍稍緩了緩,才又接著說道:“一般來說,,主動脈瓣狹窄的患者不僅會出現(xiàn)和灌注不足有關(guān)的癥狀,,比如乏力、氣短,、面色蒼白,、心悸等,大多還會出現(xiàn)強烈的心絞痛,??墒牵覀儐栐兞瞬∪耍龔男〉酱蟛]有出現(xiàn)過明顯的心絞痛,。所以我猜,,她除了主動脈瓣狹窄以外,可能還有別的合并癥……”
“合并癥,?……是什么,?”何崇文更加擔心了。
“超聲心動圖證實了我的猜測,,除了主動脈瓣狹窄,,她的二尖瓣也同樣存在狹窄的情況,而且是比主動脈瓣更嚴重的狹窄,?!?p> 何崇文有點慌了,他的目光在陳大夫的桌面上漫無目標地掃蕩,,試圖找到任何能夠為他解釋這些詞語的幫助,。他知道,陳大夫盡量維持的平靜語氣背后,,說的根本就是非常嚴重的問題,。
“她的二尖瓣狹窄超過了主動脈瓣狹窄,使得左心室的充盈受到影響,,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主動脈瓣狹窄帶來的心絞痛,,也干擾了對她的診斷?!?p> 陳大夫推心置腹地說:“可能,,這就是為什么病人自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不舒服,而在以往的體檢中也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直到這次被送到這來……”
“以往沒有發(fā)現(xiàn)……”
何崇文囁嚅著,,他好像看見查小逸一次次通過了從小學到高中的所有體檢,和其他同學一樣笑著,、鬧著,,卻在下一秒鐘暈倒在地上,被送進搶救室,。
7班是個大家庭,,班上的每一個學生都像是何崇文的孩子,,其中一個卻在他的眼前病倒了……他像個父親一樣,,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深深的內(nèi)疚和自責。
“除此之外……”
“還有,?,?”
陳大夫終于也說不下去了,看著何崇文近在咫尺的驚恐面容,陳大夫那張原本還不到花甲之年的臉上,,此時也已經(jīng)因為努力抑制的苦楚而顯得衰老,、可憐。
“我們……在她的心臟彩超上發(fā)現(xiàn)了可疑的地方,,于是又為她做了主動脈造影,,不幸的是,觀察到了造影劑在主動脈弓處的分流……”
陳大夫沉默了,。
他的確應該沉默片刻,,讓何崇文的情緒稍微緩一緩,這個年輕的語文教師正把頭埋在雙手里,,快要崩潰了,。
何崇文不懂,也不想懂關(guān)于陳大夫說的這一切,,他只希望這是一場夢,,在他再次從自己的雙手中抬起頭來的時候就會醒過來。
或許是看何崇文太過可憐,,或許是觸景生情勾起了陳大夫同樣作為一個父親的憐愛,,陳大夫一手撫上何崇文的肩頭,試著安慰道:
“動脈導管未閉是一種很常見的先天缺陷,,其實,,很多女孩都會有。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明顯的癥狀,;有的人分流量比較大,,就會有勞力性心悸、乏力,,易發(fā)生呼吸道感染……”
同情歸同情,,但作為一名醫(yī)生,神圣的職業(yè)使命讓陳大夫必須客觀地告訴何崇文:“不過,,既然檢查發(fā)現(xiàn)了,,還是建議盡量手術(shù)。不然,,如果病情發(fā)展,,心臟失去代償,最后就會發(fā)生心力衰竭……”
“???!這么嚴重,?,!”何崇文被徹底嚇壞了,。
“是的,不排除這種最差的結(jié)果……”
陳大夫收起了病歷本和檢查結(jié)果單,,真誠地建議道:“如果,,條件具備的話,準備手術(shù)吧,!而且,,依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這個手術(shù)很可能還要分期做了,,第一步先要封堵動脈導管,,然后再觀察情況,解決主動脈瓣和二尖瓣的狹窄問題……”
·
何崇文在907病房的門外整理了衣裝,,又整理了發(fā)型,,最重要的,整理了情緒,。
他推開病房門,,見到一個穿著藝大附中校服的男生正坐在小逸的床前,那時,,何崇文的臉上已經(jīng)換上了平常的笑容,。
“何老師?您怎么來了,?”
查小逸見到何老師還有些意外,,她從半躺半臥的病床上坐起身來,郎豕也趕緊站起來,,將方凳讓給何老師,。
“何老師,您坐,?!毙∫菡f。
“哦,,不用不用,,我待不了多久?!焙纬缥男χ鴶[手道,,示意他們不必客氣。他將一袋水果放在小逸的床頭,,關(guān)心地問她:“最近怎么樣,?身體還有不舒服嗎?”
“沒有了,,最近一直很好,。”
何崇文見查小逸恢復了元氣,,說話依然像原來一樣,,聲音里天然透著俏皮可愛,他剛剛還懸著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又問她:“檢查都做完了,?沒有什么大的問題吧?”
“哦,,都做完了,。醫(yī)生說沒有什么大問題!”也許是怕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太久,,言多必失,,郎豕搶著替小逸說道。
“這位是……,?”何崇文笑呵呵地看著郎豕,,又看看小逸。
“哦,!我忘了介紹,!這是郎豕學長,咱們附中高三4班的‘鋼琴小王子’,。郎豕學長,,這是我們班的班主任何老師?!?p> 查小逸盤腿坐在病床上,,介紹郎豕的時候還有些不好意思,臉頰上一閃而過的緋紅被何崇文敏銳地捕捉到了,。
“何老師,,我見過您的!”郎豕半鞠一躬,,說道,。
“噢!呵呵,,這就是郎豕同學啊,,我也聽說過你的大名呢!”何老師主動和他握手,,半開玩笑地說:“戴教授的高徒,,他可是逢人便說起你呀!”
“哦那個,,何老師,,我去幫您和小逸洗些水果吧,!”郎豕聽他說和戴教授認識,擔心老頑童會把他被RCM錄取的事告訴了何老師,,小逸現(xiàn)在還病著,,他不能讓何老師說出來。郎豕及時地拿起那一袋水果,,對何老師說:“您坐這,,和小逸聊,我馬上就洗好,?!?p> 何崇文微笑著點點頭,看著郎豕出了病房,,又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小逸,。他還沒說什么話呢,小逸已經(jīng)心虛得“噗嗤”一笑,,用雙手擋住了臉,。
“查小逸……”
“何老師……”
查小逸剛要張口,話和何老師撞在了一起,,于是又乖乖坐好,。
何崇文接著說:“查小逸,你的身體好像一直比較弱,,你自己平時一定要多注意啊,。你現(xiàn)在正是學業(yè)要緊的時候,除了身體健康,,一切都要為學習讓路,。平時要是遇到什么事,不要太著急,,特別是不要太勞累,。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你一定要向老師提出來,,千萬不要自己憋在心里,,一個人扛著,知道嗎,?”
何老師的話說得小逸心里暖暖的,,她感動地點點頭,小聲說:“謝謝老師,!”
“出了這么大的事……呃……”何崇文突然意識到自己險些說漏了嘴,,趕忙改口:“我是說,這次幸虧沒出什么大事,,這要是出了什么危險,,你想想,,你怎么和家里交代?嗯,?一個正值人生當中最美好青春年華的女孩子,,要是出點什么意外,你父母受得了嗎,?阿婆受得了嗎?……”
聽著何老師溫文爾雅的教訓,,小逸慚愧地低下了頭,。
不過,即便是這次檢查出來的情況真的很復雜,,何崇文也并不想表現(xiàn)得太過擔心,,他不忍心再刺激她,只能點到為止,。何崇文輕微地嘆了口氣,,回過神來問道:“小逸,你剛剛想說什么,?”
“哦我是想說……想說……”查小逸激動地抬起頭,,卻又好似一點點失去了勇氣。
何崇文耐心地看著她,、等著她,,他推了推眼鏡,神情好似在鼓勵她勇敢地說出心里的話,,而不要怕老師會持不同意見,。
“……我是想說,我這次生病住院,,還是請您不要和別人提起,,特別是不要和我家里人說,我怕他們擔心……”
又是這個要求,,這個理由,。
何崇文回想起上次在校醫(yī)院的時候,查小逸也是這樣求他的,。那次他還不懂,,但自從上次請家長,查小逸和她的父親在教導處走廊上鬧翻,,他便猜測查小逸這個學生身上一切令他欣賞的優(yōu)點------她的堅強,、獨立、隱忍,,難道都源于與父親常年的不和睦,?
“小逸,,你怕他們擔心這是對的,可他們畢竟是你的親人,,他們有權(quán)知道你的情況,,而你也需要他們的照顧啊,!上次你父親來學校的時候……”
“何老師,!”查小逸還是第一次敢于打斷何老師的話,她太激動了,,顧不了那么多:“那個人真的不是我父親,,他姓鐘,叫鐘永林,,是我阿婆不顧我的反對執(zhí)意要我認的義父,。”
何崇文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查小逸在說什么?。?p> 這難道就是他心中一直猜不透的真相嗎,?他還一直以為她的父母是離異,,母親不在這邊,而被請來學校的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生父……
查小逸的眼神如此清澈,,裝不下半點謊言,,何崇文于是沉默了,一時找不到該說的話,。
“你……”何崇文有些哽咽,,查小逸這個孩子,在情感上竟然連“單親家庭”都算不上,!
小逸又兀自說起,,仿佛是為何老師解釋,仿佛又不是:“我媽說,,我是在這里出生的,,可是我不到四歲的時候家里發(fā)生了一場變故,是滅頂之災,。我媽為了躲債,,也為了生活,帶著我離開南嶼鎮(zhèn)去了很遠的北方,。她后來又成了家,,嫁了個在當?shù)刈鲑I賣的。她給那男的生了個兒子,他們都喜歡那個男孩,,什么都給了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將來還會把家里的買賣,、存款還有房子全部都留給他,。他們以為我不知道,我是知道的,!……”
不知不覺,,何崇文的眼眶已經(jīng)濕熱。相識一年多了,,查小逸這個學生還是第一次和他如此交心,。何崇文望向天花板,,老師怎么能在學生面前掉眼淚呢,?
“何老師,我從小到大就求過他們一件事,,就是讓我來學音樂,。而我回來南嶼鎮(zhèn),到藝大上學只有兩個目的,,一個是為了實現(xiàn)音樂夢想,,一個是為了……”
忽然,查小逸聽見樓道里郎豕學長的腳步聲,,她立刻住了嘴,,用手束回了耳邊垂落的發(fā)絲。何崇文也機敏地收拾了自己的面容,。
好遺憾吶,!好遺憾……查小逸這次難得敞開心扉,卻沒有把心里想的都說出來,。
不過,,青春期的女孩想在在乎的人面前展現(xiàn)一個更好的自己,而下意識地要把那些陰暗面藏起來,,何崇文雖然無奈,,卻也是能夠理解的。
片刻之后,,郎豕端著一個小瓷盆進了病房來,,他已經(jīng)把水果都洗好,問護士要了刀,把水果去了皮,、切成塊,,還周到地插上了牙簽。
郎豕又從鄰床拉過來一個方凳,,把瓷盆放在小逸的病床旁,,客氣地邀請:“何老師,小逸,,來,,吃水果!”
“哎,,好,,謝謝!小逸,,郎豕,,你們也吃?!焙卫蠋熚⑿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