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窗之隔,，外面是喧鬧的街道和行人，屋內(nèi)則靜得令人舒心,。夕陽映照在落地窗上,，胡桃木的窗框像是將外面行色匆匆的市井生活裝裱成了一幅畫。
伴著舒緩的輕音樂,，一支綠蘿在窗邊垂了下來,，節(jié)節(jié)綠葉拂過高高低低的書脊。由于還未到上客的時間,，主廚在安排好后廚的一切后,，悠然地為自己沖了杯咖啡，坐在落地窗前享受著片刻的清閑,。一個女孩闖入了他的視線,。只見她將自行車立在街邊，從車筐里拎出一個塑料袋子,，向自家店鋪的門前走來,。
她竟然自己一個人來的？他感到有點(diǎn)意外,。
片刻后,，店鋪的前門被推開，電子門鈴機(jī)械地報(bào)出了迎接賓客的語音。
“南漁小館要的鱖魚,?！边@是她進(jìn)店來說的唯一一句話。
“給我吧,！”他起身,，走向她。
第二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她,，這一次,，他要好好看看。眼前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孩,，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扎著素馬尾，耳側(cè)兩縷發(fā)梢輕盈地垂到下頜,。平日偶爾見她和她父親送貨,，她都是套著黑色的膠皮圍裙，戴著蠟黃的橡膠手套,。今日她換上了一身休閑的帽衫衛(wèi)衣,，配上運(yùn)動褲和運(yùn)動鞋，更顯得如鄰家少女般靈動和樸實(shí),。
他用兩指夾著錢,，遞給她的瞬間又縮回了手，疑惑地看著她道：“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奇怪啊,，奇怪。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女孩的面容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卻又實(shí)在記不起在哪里見過,。他試探著說：“我叫陳家豪?！?p> 查小逸不喜歡像這樣被陌生人盯著看,，這讓她感到輕浮。既然他不伸手,，小逸便主動將魚放在桌上,，從他手中拿過錢，轉(zhuǎn)身回去,。
她走了,，騎上自行車晃悠悠地融進(jìn)了車流，很快消失不見,。他望著窗外挑了挑眉,，有些迷惑,，這女孩竟然送來一袋冷凍的而非新鮮的鱖魚！
“我叫陳家豪……”查小逸騎著自行車,，耳邊回蕩著這句話,。
她想不明白一個小餐館的主廚為什么要向她做自我介紹呢，他認(rèn)識自己嗎,？還是他想認(rèn)識自己,？
吱------！一陣細(xì)碎的剎車聲,，小逸當(dāng)街停在了一輪火紅的夕陽里,。頭腦中閃過的一幕太久遠(yuǎn)了：
“小妹，我看你在這里坐了整整一下午,，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嗎,？”
一年前，那個叫作阿玲的女孩換下了工作服,，戴上棒球帽，本該下班回家的她卻留下來,，免費(fèi)為淪落街頭的小逸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那一天是小逸在附中的至暗時刻，她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回校,，而阿玲看出了小逸的窘迫，好心收留了她……
是他吧,，阿玲的那個同事,？那晚阿玲領(lǐng)著她走出快餐店，他剛好來接班,。擦肩而過的時候,，小逸不知該說“你好”還是“再見”，最終,，所有的話語全部淹沒在了她躲閃的目光里,。
小逸回頭望去，“南漁小館”的燈箱已經(jīng)點(diǎn)亮了,，陳家豪一個人在店里擺齊桌椅,、擦拭桌面，動作不緊不慢,、悠然自在,。他不像個員工，倒像是小館的店主,。
怎么可能,？一年前還在新埔一家便利快餐店打工的小年輕,，竟不遠(yuǎn)千里來到她家附近開起了自己的餐館？世上哪有這么巧合的事,！小逸蹬起自行車,，不再去想他。
一連幾天,，小逸乘著李爸的貨車送貨,，來來回回總要經(jīng)過南漁小館。每次路過,，她拉低帽檐的動作在陳家豪看來都是在刻意回避,。越是這樣，反倒越是挑起了陳家豪的好奇心,。
他有意無意地觀察她,，看她從貨車上抱下一箱一箱的飲料送進(jìn)街對面的小賣店，看她為路口的水產(chǎn)攤殺魚刮鱗,。偶爾,，她發(fā)現(xiàn)了來自南漁小館窗口里的注視，她要么躲進(jìn)店里,，要么坐進(jìn)車?yán)?，總之不會回饋半點(diǎn)熱情。
“嘁,，有點(diǎn)意思,！”陳家豪抽了抽嘴角，也不再去看她,。
送完了一整車貨,，小逸和李爸回到家時已過了飯點(diǎn)，李桓打著游戲側(cè)頭喊了一句“媽,！姐和爸送貨回來了,！”穎茹便從廚房端來幾盤尚未涼透的飯菜。小逸換下了外衣,，便自顧自地悶頭吃起來,。坐在桌對面的李爸看了她一眼，也端起碗,，邊吃邊問穎茹：“過兩天要開學(xué)了,，入學(xué)手續(xù)給她辦好了嗎？”
查小逸頓了頓,，繼續(xù)默不作聲地吃飯,，好似他們談?wù)摰暮妥约簾o關(guān)。
“都辦好了,。新學(xué)校離家不遠(yuǎn),，老師說班上的同學(xué)都很友善,，”穎茹微笑著看向小逸，“小逸她會喜歡的,，是不是,？”
查小逸依舊低著頭，沒有回應(yīng),。
“那就好,，好歹混個高中文憑，比學(xué)那破玩意兒強(qiáng),?！?p> 李爸口中的“那破玩意兒”指的是什么，小逸心里自然清楚,?？梢魳肥撬膲粝耄撬闹械膬敉?，她無法容忍別人用輕蔑的言語污染它的圣潔,。“咣”的一下,，小逸站起身,，把碗撂在了桌上。
李爸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你干嘛呀,？”而章穎茹則隱隱地向小逸搖了搖頭，眼神中充滿了祈求,。
小逸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慢慢無力地坐回了凳子上。
李爸不依不饒,，遷怒于穎茹：“本來我就不同意,！你非得說怕以前的仇家找上門來，鬧得李桓也不得安寧,，我一想也對啊,，那就打發(fā)遠(yuǎn)點(diǎn)好了?？烧l知道上個破學(xué)要花那么多錢,，而且不僅小的花，等于老的我也養(yǎng)上了,！你每月往那邊寄錢別以為我不知道,，連她做手術(shù)的錢都是我出的，到頭來我得到了什么,？這小狼崽子念我好嗎,？”
“小逸,？……小逸！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去,？”
章穎茹憂心忡忡地喊著，查小逸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
李爸扯住了章穎茹的胳膊,，不讓她追出去，任憑她怒目質(zhì)問自己：“你干嘛??！小逸剛回家來，你得給她些時間??！”
臨街的小賣店，卷簾門四敞大開,，李爸坐在店里安心地吃著晚飯,。他毫不顧忌家丑外揚(yáng)，得意地說：“我年輕的時候養(yǎng)過一條狗,，不認(rèn)主,，怎么喂都喂不熟，生得很,。后來我一生氣也不喂了,，找個籠子就關(guān)著，它一朝我呲牙我就打它,，一呲牙就狠狠地打……她太野了,，還得治?！崩畎钟每曜訆A了一口咸菜放進(jìn)碗里,。
“李德宏你有病吧！”章穎茹很少言語失態(tài),，此刻,，她被他的冷酷言語氣得眼圈泛紅。只是,，當(dāng)李爸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她,，即便無言，章穎茹也不敢再說什么,，只用手捂著口鼻望向店外,。
查小逸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緊緊地咬著牙關(guān),。她用雙腳丈量著憤怒,，用身體沖撞著夜色,。在繁華的街頭，她漫無目的地大步疾行,。她扯下頭繩,，散開的長發(fā)在她的肩后起起伏伏。
“查興良,！你到底躲在哪,？……你還算不算男人！你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護(hù)不了,！查興良,！……”
過路人不知道這女孩大晚上在發(fā)什么瘋，她那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的樣子著實(shí)令人敬而遠(yuǎn)之,，行人都繞開她,。
查小逸一拳打在路燈桿上，低著頭,，垂下的長發(fā)遮蓋了她的面龐,。她的口中發(fā)出陣陣的低吼，像一頭咆哮著的母獅,。喘息了片刻,，悲傷再次將她淹沒，她的掌心覆蓋了雙眼,，指尖深深地插入了額前的劉海,。她的身體順著路燈桿緩緩蹲下，蜷縮成可悲的弓形,。
“起來,，喝點(diǎn)熱的?！币恢皇滞回５卮钌狭怂挠壹纭?p> 那是一雙堅(jiān)定的眼眸,，雖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情緒,，話語也是平靜得出奇，但那手心的溫?zé)釁s是如此真誠,。陳家豪將小逸扶起,，領(lǐng)進(jìn)南漁小館，為了不讓她多心,，還特意說：“不用擔(dān)心,，我沒什么別的意思?！?p> 查小逸被領(lǐng)到一張靠窗的木桌前,，陳家豪的雙手微微下壓,，禮貌示意她坐下稍候。不大會兒,，陳家豪親自從后廚端來一碗熱湯放在她面前,。一切都如出一轍，一年前是阿玲,，如今是陳家豪,。查小逸揉著眼睛看向窗外，笑了,，笑自己,。
“這碗湯，用我親手挑選的豬頸骨肉,，文火四個小時熬成高湯,，輔以小麥芽、紅棗,、百合,、合歡花、茯苓,、萱草,，味道鮮美，提氣安神,?！标惣液雷谛∫輰γ妫弥桓贝判缘穆暰€不緊不慢地介紹著：“這碗湯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忘憂湯’,。這是我店里的特色，現(xiàn)在會做的人不多了,，嘗嘗,。”
小逸的手插在針織毛衫的兩個側(cè)兜里,，抻了抻,，就感覺暖和了些。她側(cè)頭靠在玻璃窗上,，哪有心情喝什么湯,。
“忘憂湯，顧名思義,，能夠忘掉憂愁,。不管是為了什么不開心，當(dāng)香甜的湯汁占據(jù)了味蕾，好像有一條射線從這里穿過,，”陳家豪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閉著眼陶醉地說，“多么美妙的體驗(yàn),！慢慢咽下去,，感受一種溫暖流入胃部，心里也會得到莫大的安慰,?！?p> 雖然身體還靠在窗子上，但陳家豪成功地將小逸的眼神吸引過來,，他仿佛根本不介意她的冷漠和無禮,，像個渴望得到認(rèn)可的藝術(shù)家一樣，只想讓她品嘗自己的“杰作”,。
小逸看著他,，冷冷地問：“你是不是從新埔來的？”
“是,?！?p> 小逸沒想到，她竟然這么容易就確認(rèn)了他的身份,，而看他的表情,，他也并沒有感到特別意外。
曾經(jīng)在新埔的快餐店有過一面之緣的兩個人,，竟在千里之外認(rèn)出了彼此,，而他們卻能如此冷靜，也許這才令人意外,。有那么一瞬間,，小逸感到自己的心跳確實(shí)加快了，但她很快便抑制住了這種毫無意義的激動,。而闖蕩多年閱歷豐富的陳家豪,，自然也看得出她將自己的心門緊緊關(guān)閉。
小逸收起散漫的姿勢,，在陳家豪面前坐好,，輕輕崴了一勺湯，送入口中,。她沒有給陳家豪什么評價，而他也不強(qiáng)求得到什么評價,，看著她用手將垂下的發(fā)絲撩起,，捋至耳后，又繼續(xù)一勺一勺地喝下了他做的湯,，這就夠了,。
“陳哥,，我們先走了啊,？”
幾個服務(wù)生換下了工作服,，出門前和陳家豪揮手告辭，而他只是無聲地?cái)[了擺手,，仍然坐在小逸面前不離開,。
“我出門時沒帶錢?！边@次,，小逸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沒事,，下次給我送兩條魚,。”
“不行,，買魚必須給錢,。”小逸仍然低著頭,，但說得斬釘截鐵,。
“好的?！彼咽直г谛厍?，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你下次過來吃飯,，記得把湯錢還上,。”
“我沒有錢,，吃不起,。”
“那就下次,，讓你家人帶你來我這吃飯,，這總可以吧？”
“他們不會帶我來的,?！?p> 陳家豪坐直了身子，胳膊肘杵在小逸面前,，看著她的臉龐,。他以前沒有如此湊近地看過，她長得還挺好看的，雖然頭發(fā)隨意地散著,，但兩側(cè)垂下的發(fā)絲剛好半遮半掩出一張秀氣的臉型,。她的眉形清秀，完全不需要用人工的東西加以修飾,，兩簾彎彎的眼瞼垂下一半,，清澈的雙眸失意地避向了一旁。小巧的鼻尖下面,，纖薄的嘴唇微抿,，似是含著委屈。
陳家豪想了想說：“那你……是想賴賬??？”
“是你請我進(jìn)來的?！辈樾∫莨首麈?zhèn)定地頂嘴,。
“……對，是我請你進(jìn)來的,?！?p> 陳家豪點(diǎn)了點(diǎn)頭，查小逸松了一口氣,。只見他收起了戲謔的態(tài)度,，起身走向后廚，背對著她一擺手：“時間不早了,，吃完了就早點(diǎn)回去吧,，別讓你家里人等太久?！?p> 查小逸回到家的時候,，主臥起伏著李爸的呼嚕聲。客廳里黑漆漆的，沒有一扇房門為她半掩,，沒有人在等她回家。小逸輕輕回到自己的房間,，帶上了門，背靠著門板,，身體緩緩下滑,，席地而坐。
她從褲兜里摸出手機(jī),，凝望著屏幕,。黑暗中,，那一遍遍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的通信簿里,，此刻沒有一個適合撥出的號碼。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最近的一次通話記錄上,，長長的一串?dāng)?shù)字牽動了她的心,。
她盯著那一串?dāng)?shù)字，在心里試著將它撥通了無數(shù)次,，幻想著電波是如何將她的思念帶去英國,。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他可能在上課，也可能在練琴,，他很忙,，可他接到自己的電話一定會很高興吧？
她終于勉強(qiáng)說服了自己,，可也許那一串?dāng)?shù)字實(shí)在是太長了,，她還沒有按完，就已經(jīng)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