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轉(zhuǎn)陰，主人撥燭續(xù)燈,，浮起一室昏黃燈光,。
纖長手指揭起博山爐的銅蓋，如墨暈染的衣袖翻飛間在余燼處又添新香,。葉狀香勺不經(jīng)意叩上爐身的卷浪浮雕,，聲脆如磬，在一派寧靜的屋內(nèi)莫名清晰,。
綏之安安靜靜地坐著,，還未動箸，先飲了兩杯茶,。
她剛擦干了頭,，如緞順滑的發(fā)以細(xì)繩攏成一束，發(fā)香幽微,，在某人的嗅覺里卻足以盈室,。
“殿下多吃菜。”秦湍拾起筷子,，雙眸蘊露般看她,。
綏之聽話地從披風(fēng)里伸出一只手，夾了一塊鹽焗雞,。
一向坐立挺拔的她,，今日似乎有點弓著背，而且這都到飯桌上了,，還裹著厚披風(fēng),。
秦湍有些奇怪：“殿下，您解下披風(fēng)才方便吃吧,?！?p> 綏之在心里暗罵了一番自己的愚蠢，嘴硬道：“我冷,?！?p> 真是要命,，方才在泉池發(fā)現(xiàn)自己睡著,，腦中警鈴大作，只想快點離開,。上來穿衣時竟忘了束胸,，現(xiàn)在那團(tuán)布條還在裹在臟衣里。
她心虛得不敢坐直,，只想著快點吃完,，好回他安排的居處。
秦湍無奈地笑了一下：“好吧,?！?p> 綏之匆匆吃著菜，伸出的雙手正好支起了披風(fēng),，叫人看不出來胸口的起伏,。她縱是勞累這許多天，食量依舊很小,，每樣菜式就嘗那么幾口,。
秦湍看著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他對面吃飯，合香浮動間,，忽覺這時節(jié)變得柔軟了,。
他收到的每一封來自新禾、來自她的信,，字里行間皆是戍邊生涯的苦中作樂,，想讓他放心，卻總讓他擔(dān)心。諸事的艱險,，在她的敘述中不過就像背景板,，只是春水無波般地告訴他，在這慣常的得勝和起落里,，光陰流轉(zhuǎn)了,。
于是他不想問信中的諸事，新禾的布防,，也不想問她對宋千笑的處置,，又何時回宮。
他問她：“屋子里的香好聞嗎,？”
綏之剛用巾帕擦了嘴,，認(rèn)真嗅道：“好聞?！?p> “沉香一兩半,、白檀五兩、蘇合一兩,、龍腦半兩,，”秦湍溫和地支頤看她，“給殿下帶一些回,?！?p> 綏之見他已經(jīng)起身去找，便也沒拒絕：“這香叫什么,？”
秦湍邊走邊答：“隨意調(diào)的,，取作‘歡別’?！?p> 歡別,？綏之心下納悶，從來只有惜別,、醉別,，哪里有歡別的時分？若有,，那一定是不久便要再見到的,，如何算得上離別呢。
下人早來撤過了杯盤碗碟,，她懶懶地趴在桌上,，只覺一室熏衣和暖，神思舒緩,，像回到了池羽宮似的,。
三年,，回了五次朝歌，都沒見到秦湍,，真是沒緣分啊,。
接下來，要同父王請示,，把宋千笑關(guān)在宮里,，還有她一起逃出的同伴，還沒抓到……
她越是費力地想,，腦子便越轉(zhuǎn)不動,，昏昏冥冥，像是又要睡著了,。
秦湍取了香盒回來,，便見她倒在桌上好眠了。
他想起第一次去池羽宮,，她在杏樹下的條案上也是這樣的睡顏,，乖順可憐，沒有睜眼后的倔強,，也沒有時刻敏感的提防,。
不忍心叫醒她。
秦湍想把她抱到軟榻上躺一會兒,，見這厚重的披風(fēng)兜帽或許會硌得她脖頸難受,，便解下了。
他剛將她抱起,，只覺懷中的女子既輕且柔，腰肢纖細(xì),，小腦袋還不自覺地朝他胸口靠著,。見她困得失去了意識，才敢偷偷多打量幾眼,。
霽色衫袍下,，她胸前隱約有柔軟的山巒浮動，隨著他的步子,，如春池微漾,，影動綽約。
一個可怕得讓他不遑多想的詞轟然砸來：軟玉溫香,。
他抬眼望向窗欞間的花鳥雕花,，根本不敢再瞧懷中的人。他總記掛著的,，這個尊貴驕矜的小孩子,，怎么忽然間就長大了,。
還長成了這般讓他手足無措的女子。
秦湍把她放在軟榻上,，思量再三,，還是把她抱起來給系上了厚披風(fēng)，免得她醒來緊張多慮,。他看著靜靜躺在他面前的女子,，覆上的兜帽蓋住了精致眉眼，披風(fēng)上棲息的暗紋錯銀云鶴也似淺眠,。他忽然想,，就算綏之在這里睡上一夜，也不必喚醒她了,。
“門主,，世子殿下的侍從到了?！笔卦谖萃獾臒o計喊他,。
“之前殿下囑咐過，就讓他過來了,?！?p> 秦湍有些不舍，看了一眼熟睡的綏之：“我就出來,?！?p> 不出所料，之蒿正在屋外朝他行禮,，先是說了一堆感謝的客套話,，又問他：“殿下在秦先生這里嗎？”
之蒿自從得知綏之出了新禾,，便帶著之蘋整理的一堆隨身行李上了路,。無奈綏之跑得比他快，直到在青陵歇下才讓他追到,。而之蘋也深信世子殿下離了她不行,，坐著馬車往朝歌趕，現(xiàn)下應(yīng)當(dāng)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了,。
秦湍無奈地看著之蒿,，知道綏之是一定要被吵醒了：“在，不過已經(jīng)睡下了,?！?p> 睡下了？怎么可以在秦先生的居處睡下,？
之蒿腦中弦線緊繃,，簡直要冒冷汗：“怎好叨擾秦先生,，還是讓屬下背她回去吧？”
秦湍盯著之蒿的表情,，皺了皺眉,。綏之這一路奔波住店，在新禾時也常宿于大營,，哪個時候不比在他這里危險了,？
“算不得叨擾?！?p> 之蒿為難道：“可否讓屬下見到殿下,？”
秦湍見他執(zhí)著，怕攔了他讓綏之醒后生氣,，不悅抿唇：“可以,。”
之蒿像得了赦令一般急切過去,，剛到軟榻邊,，趁秦湍還沒跟上，便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綏之的肩：“殿下,，殿下,。”
綏之騰地一下坐起,，見披風(fēng)還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著,，反手一揭兜帽，眼前是熟悉的之蒿和秦湍,。
她這才冷靜下來：“我怎么又能睡著了,？”
“殿下回秦先生安排的竹歡居睡吧，之蘋讓收拾的東西屬下都安置好了,?！敝锇牍蛟谲涢角啊?p> “好,。”綏之摸著額頭,，真不知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她剛從軟榻上站起，瞥見一旁沉默不語的秦湍,，忽然意識到,，方才自己分明是坐在桌邊啊，不會是他把自己抱過來的吧,！
光是想到這一可能,，綏之的耳根又肉眼可見地開始泛紅,。
她屏著氣經(jīng)過秦湍身側(cè)時，手里還攥著他給的香盒,，不由垂眸道：“多謝先生,，我，我先回了,?！?p> 又囑咐之蒿：“幫我把臟衣帶回去?！?p> 秦湍忽然覺得這話不太順耳,，她不會讓之蒿幫她洗衣服吧？她同池羽宮中下人,，關(guān)系到底有多密切,？
“殿下，竹歡居的侍女皆可指使,，讓她們給您洗衣,。”
綏之笑了一下：“在路上買來換的,，不值幾個錢,，讓之蒿扔掉就好了?！?p> 不值錢,？分明也是青蓮紋的水光緞，嗯,，不愧是尊貴的殿下,。
秦湍目送綏之和之蒿一道出了院門，向晚的天幕宛如織錦,，暮色濃處粉橙輝映,，卻又轉(zhuǎn)瞬即散。
他嘆了口氣,，今夕已歡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