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我的家人
孟嬸走后,給楊動的接風(fēng)宴正式開始。
說是“宴”,,實際就是比平常多準(zhǔn)備了一個大菜,畢竟如今沈煙寒捉襟見肘,,真沒實力豪氣起來,。
但居在鄉(xiāng)間就有鄉(xiāng)間的好,菜蔬新鮮,就是野菜也能炒作一盤菜擺上,。
木槿的廚藝是出了名的好,,跟著不在乎吃食的秦月淮久了,自打章浚去了淮西視察,,楊動不是在外出任務(wù),,就是日夜尋失蹤的秦月淮人,鮮少吃到如此美味,、新鮮的食物,。
夾了一口東坡肉在嘴里,他就瞪大眼揚聲說:“果真色澤紅潤,、醬汁濃厚,、風(fēng)味香醇?!?p> 一向笨口拙舌的侍衛(wèi)突然開始用這么華麗的詞藻夸贊一道菜,,秦月淮眼皮一跳,問楊動:“這話你從哪學(xué)來的,?”
楊動老實答:“瓦肆里的戲臺子上,,演的《蘇知事傳奇》那里頭,就這么說的,?!?p> 木槿接話問:“《蘇知事傳奇》是新出來的戲么?”
楊動:“是,?!?p> 這二人談?wù)摰綉蛭模掝}就一下收不住了,,木槿又問了楊動幾個關(guān)于戲文的問題,,楊動簡單明了但每一個問題都作了答。
這戲里的“蘇知事”便是指蘇軾,,蘇軾曾在臨安府任知事,,在任上還發(fā)動民眾疏浚西湖,這個舉動貢獻(xiàn)很大,,所以臨安府的人們都傳頌他的貢獻(xiàn),,將他獨創(chuàng)的一道燒肉菜喚成“東坡肉”。
想到蘇軾為眉州人,,成州與眉州相隔不遠(yuǎn),,秦月淮側(cè)臉向沈煙寒說道:“說起來,蘇知事還是你娘親的老鄉(xiāng),?!?p> 沈煙寒用竹箸戳著碗里的飯粒,,聽秦月淮與她說話,并沒同昨晚與他說話時那樣看著他滿眼是光,,甚至都沒有敷衍他,,直接就保持著一臉緘默。
“老鄉(xiāng)又如何,?熟人又如何,?既然某些話能從成州不遠(yuǎn)千里傳到臨安,那就是有人在搬弄是非,。這世間,,當(dāng)真最不缺的就是搬弄是非的人,十有八九還是熟人,?!卑肷魏螅驘熀匝宰哉Z般說,。
她用的是說給自己聽的聲量,,可一旁的秦月淮一字不漏地全聽入了耳,。
秦月淮看向她,。
她神色黯然,想起了自己母親為人仗義,,在汾州救人時,,她看到人滿身是血怕得要命,弱弱問齊蘊能不能趕緊走了,,齊蘊劈頭蓋臉就罵了她一通——
“將士在前線灑熱血,、為國盡忠,與敵人拼命,,為了什么,?為了我們大周城池再不被金賊占去,為了我們大周的婦孺再不被金賊擄掠欺負(fù),!”
“他們也是誰家的丈夫,、誰家的父親、誰家的兒子,,我們怎么能見死不救,?”
“亂世當(dāng)下,豈能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死活,?”
“你看這個年輕人,你哥沒走也就這么大,,要是你哥受這樣的傷,,你希望路人救是不救,?別哭哭啼啼的,還不過來幫忙,!”
這樣明白家國大義的母親,,最后的結(jié)局如何呢?
因見義勇為救人一命,,留下了這么個把柄,,連早夭的幼弟也被人冠上“私生子”的污名。
前幾日修葺秋望園時,,有幾個婦人就在門外對她指指點點地議論,,看她的眼神也很是難言,那時她以為她們在單純疑惑她為何一個人跑這里來住,,現(xiàn)在想來,,他們該是在指指點點母親罷?
或者,,在指她朝母親有樣學(xué)樣,,在家藏受傷的野男人?
二八年華的沈煙寒,,也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無畏,。
她的知識大多是來自當(dāng)國子監(jiān)司業(yè)的父親沈固辭,人生信念卻大多來自母親齊蘊,。
如今,,她一直堅信又踐行著的信念面臨了某種挑戰(zhàn)。
村里人沒人記得她母親在清水村居住短短一年之間做出的善舉,,大家提到齊蘊,,不會說是那個花大錢修整齊了清水村主路的夫人,不會說是那個過春節(jié)前將莊子里養(yǎng)的牲畜半送半賣分給大家的齊家女,,只會說——是那個與人私通的,、被夫家趕出家門、慘死在外的女人啊,。
沈煙寒覺得,,她的信念在被誰撼動。
在臨安府甚至城郊,,外嫁來的齊蘊不異于是孤身一人,,別人可以不將她的清譽(yù)放在心上,對他們而言,,齊蘊的故事不過是飯后閑話的談資,,可沈煙寒始終忘不掉,見到齊蘊親自背起一個渾身上下是血的受傷少年在背上的那一幕,。
這晚的飯菜,,她幾乎沒動過箸,。
夜間熄燈后,她躺在秦月淮旁邊翻來覆去,,生平第一回超過兩刻鐘沒入睡過去,,且大有要翻騰一宿的架勢。
想著齊蘊的事之外,,她也在想她自己,。
既想撕了一紙婚書,索性將與身旁這個書生夫婿的成婚之事一把作廢,;又想撐下一口氣,,證明救人一命是一件好事,待她的夫婿發(fā)達(dá),,她就揚眉吐氣將這段故事大肆宣揚,。
在她第七次將本就年久失修的床翻得咯吱咯吱作響時,秦月淮開了口:“在想什么事,?”
這夜恐怕要下雨,,外頭無月無風(fēng),沈煙寒在幾乎漆黑一團(tuán)的視野里看不清秦月淮的臉,,更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聽得他磁沉悅耳的聲音,在黑暗中,,溫和,、沉穩(wěn),、使人心安地飄蕩著,。
這一下,沈煙寒方才還想撕毀婚書的念頭,,就被她自顧自一把給掐滅了個干凈,。
長得這般俊俏,性子還這么好的夫婿,,就是她提著燈籠才好不容易找到的,。
她為何要放手?
“今日你也聽到了,,我家是非多,,你不會轉(zhuǎn)頭就忘恩負(fù)義,拋下我這個妻子跑了罷,?”她說,。
秦月淮:“……”
心中是有跑路的打算,只不過尚未付諸實踐,。
他反問沈煙寒:“為何這樣說,?”
沈煙寒眼珠子一轉(zhuǎn),,驀地掀開自己的被褥,一下坐起身,,在黑暗中憑著本能湊近秦月淮的面孔,。
秦月淮被她忽然的動作驚得撇開了臉。
但沈煙寒沒有如他預(yù)想中那樣上來啃他,,而是說:“這樣罷,,你再給我寫個保證書,保證你永遠(yuǎn)對我忠誠,?!?p> 秦月淮:“……”
叫他話多!方才就裝自己睡著了,,哪還有這般自找的麻煩事,?
“你不相信我的人品?”他問沈煙寒,。
“你我畢竟相識時日不長,。”沈煙寒答得鄭重其事,。
黑暗中,,秦月淮抽了下嘴角。相識時日不長,,不信他的人品,,她卻敢嫁給他。
“你寫嗎,?”臉上方,,沈煙寒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她的眼睛太澄澈干凈,,一如她這個人能教人一眼就看透的心思,,又因她母親疑似當(dāng)年救過劉將軍與他的人,即使看得沒那么清晰,,秦月淮也能想到這雙眼此刻含著怎樣的期待,,他的良心這一刻就像被放在火上準(zhǔn)備炙烤一樣。
對這個天外飛來的假妻子,,也不那么忍心在今日這個她飽受打擊的時刻繼續(xù)暗中用話術(shù)反對她,,只在喉嚨里擠出一個字:“寫?!?p> 沈煙寒退回身子,,躺在秦月淮身側(cè),側(cè)面朝他,,她有些傷感地說:“你和木槿如今就是我唯一的家人了,?!?p> 這話像個符咒,將平躺著的秦月淮直接定僵硬,。
家人,。
多么遙遠(yuǎn)的一個詞。
他沉默半晌,,問:“你在城內(nèi)沒有親人了嗎,?”
沈煙寒往他身上拱來,藤蔓一樣抱著他的胳膊,,緊緊依附著他,,像沒有了他,她就活不下去那樣,。
她仰著臉,,看著黑暗中根本看不清面容的一個模糊輪廓,冷笑著說:“還不如沒有的好,?!?p> 稍頓,她的話中再沒了笑意,,只余落寞:“他只會讓我更受傷,。”
秦月淮沒搭話,,沈煙寒深呼吸兩下,,在黑夜里自己勾唇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然后問他:“你還有親戚么,?有的話,,待我們的婚宴時,你可以邀請他們來的,,這樣就更熱鬧些,。”
在沈煙寒的認(rèn)知中,,秦月淮和蔡裕父女二人一樣,是由北境逃難到臨安這里來的,,秦月淮無父無母,,兄弟姐妹也都沒了,別的親戚也不知有沒有南逃成功,。
這本是一個平常的問話,,但問的對象卻是秦月淮。
作為罪臣之后,、國賊之后,,他的身份并不適合攤在人前來,,即使辦真的婚宴,他也不敢邀請他的舅舅,、如今的大周官家,,為了避免牽連旁人,也不會邀請他們,。
更何況,,還是個形勢所迫下才應(yīng)的假婚禮。
秦月淮說:“沒有,?!?p> 沈煙寒再度同情起他的悲慘遭遇來,手往上去摟住秦月淮的脖子,,額頭去貼他的脖頸,,像極了一只感知了人情緒的貓,想給他幾分安慰,。
暗夜里,,響起溫暖的嬌嬌絮語:“沒關(guān)系,我們以后多生幾個兒女,,人多起來,,家中就會很熱鬧了?!?p> 然,,沈煙寒的憧憬,在秦月淮聽來卻可笑至極,。
不提他與這身旁女子不過是逢場作戲,,就說他的身份在此,身負(fù)大仇未得報,,他從未想過成婚,,更未想過生子,否則,,他們將以何身份存世,?
“待我有官身在身再計劃這些不遲?!鼻卦禄吹淖旖枪雌鹨荒ㄋ瞥八茟z的弧度,,似是而非地說道,又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你今日說是去買布,,沒見你帶回來,,可是沒買到?”
沈煙寒果真被他轉(zhuǎn)移了注意力,老老實實道:“買了,,可他們沒多少貨,,不夠我用的,我交了定金,,要等幾日再去取,。”
“你想好第一批衣裳如何設(shè)計了么,?”秦月淮又問她,。
他的聲音刻意放緩、放輕,、放柔,,制造著一種很是安寧的氛圍。
沈煙寒打了個哈欠,,“我想了好幾個呢,,我準(zhǔn)備都讓珠珠給畫下來……一個鳳凰,一個蘭花,,一個金絲菊,,一個秋芙蓉……”
沈煙寒回憶著自己的設(shè)計,抱著秦月淮的胳膊,,迷迷糊糊中,,說著說著,就睡了過去,。
聽她的呼吸已平穩(wěn),,秦月淮這才呼出一口氣,將“藤蔓”從胳膊上緩緩?fù)葡?,闔目,,進(jìn)入夢鄉(xiāng),養(yǎng)精蓄銳,。

榎榎
感謝:Lisazhouzhou,、Donnest、Anita.In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