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仙侶尋路返回鹿田寺,，山谷霧氣恰巧消散去。觀初陽、青山,、微風(fēng)、鏡水,，李仙侶方才領(lǐng)略到宋代潘良貴“自是評吾鄉(xiāng)之山水以此為第一”之意,。

　　望鹿田山，茶樹遍地,。樹間有一丹一青兩人影穿梭,。

　　著丹朱色衣服者，正是朱萬侍,，緊隨著天青色衣服之妙齡女子,。

　　“萬侍賢弟好興致啊,！清早就出門來完成家族大業(yè),。”李仙侶俯視自己一身狼狽,，徑直朝鹿田寺東廂房走去,。

　　他正沐浴更衣，卻聞講經(jīng)堂有人說書,，曰：

　　玉清留下逍遙訣,，四字凝神入旡穴。

　　六月俄看白雪飛,，三更又見日輪赫,。

　　水中吹起藉巽風(fēng),，天上游歸食坤德。

　　更有一句玄中玄,，無何有鄉(xiāng)是真宅,。

　　——唐·呂洞賓《逍遙訣》

　　律詩一首，玄奧已盡,。大道之要,，不外無為而為四字。惟無為,，故不滯方所形象,，惟無為而為，故不墮頑空死虛……

　　“這人所講正是道家無為思想,，莫非又是昨晚所見之黃發(fā)大師,？”李仙侶趕忙系上衣帶，踱步進入講經(jīng)堂,。

　　堂上有一位白胖道長講課,，大概五十歲光景，四下打聽,，這人道號樂享,，住赤松宮，師承達達道長,，所講正是《太乙金華宗旨》,。

　　達達道長乃贈李仙侶“仙書”之人，常年在雙龍洞（金華洞）修煉,，赤松宮中事物皆由弟子樂享打理,。

　　“達達為何意？達通事理,、達通天下之人,？”李仙侶坐視臺下聽客，竟有一位傳教士,，長相金發(fā)碧眼,。

　　這傳教士用吳越語流利接話：“非也！達達道長不喜歡文縐縐的套路,，取法號也很隨意,。這個簡單的詞，在世界各國都有不同的含義,，在我的祖國葡萄牙,，就是‘鑒于’之意；在法蘭西，又是‘木馬’之意,。我們又何必拘泥于道號詞意表面,。”

　　“哦,，洋和尚對老子思想也頗有研究嘛,！那我再問你，樂享又是何意,？”李仙侶第一次如此親近洋人,，尤其會說吳越話之洋人。

　　“老子核心思想講求道法自然,，無為而治,。但老子思想過頭后，就變?yōu)橄順分髁x,?！毖笕耸种概_上樂享道長，觀其肥頭胖耳搖擺之態(tài),。

　　“洋猴子,，此處歸你矣！”樂享道長從臺上講完下來,，對洋人喊道,，態(tài)度有些不滿。

　　洋人挺起胸脯上臺,，自稱名為哥澤·勞瓦,，來自澳門,，在頭,、胸、左右肩比劃出十字架后,，傳說教義……

　　“老子和孔子從不講永生,，皆與人講大道理，從而行善事,、從善業(yè),，未有人死后投胎之輪回?！睒废淼篱L在臺下小聲嘀咕,。

　　“道家亦有修仙！”身邊一個和尚說道,。

　　這和尚正是瑞峰住持,，相現(xiàn)和尚之師叔，界構(gòu)和尚之師弟。

　　樂享道長解釋道：“老而不死是為仙,。仙人非永生,，亦會死也！修仙法門唯助人長壽,、通達事理,。”

　　“我釋家講究六道輪回,。有些事理,，常人無法通達。梳其能懂之理,。這般‘瞎話’拼湊在一起,，皆成為迷信?！比鸱搴蜕械莱鲋钦咚孪慊鹜⒅?。

　　哥澤沉溺講學(xué)，續(xù)言道：“所以,，‘愛’是我教一切之總綱……”

　　“說得好,，愛我所愛，無怨無悔,?！迸_下涌出一個聲音鼓掌喝彩。

　　朱萬侍氣喘吁吁闖進講經(jīng)堂入座,。

　　“賢弟,，你晨練方歸？”李仙侶輕拍朱萬侍肩背,。

　　“謫凡兄莫不是起床更早乎,？只怕是三更夜便出門了！”

　　李仙侶不知昨夜奇遇該如何描述,，便搪塞道：“我那是上茅廁,，用時久矣?！?p>　　“嘻,！人有三急。我方才做成件大買賣,?！敝烊f侍捋起袖子吹噓道。

　　“何買賣,？”

　　“購一千斤綠茶,，全捐予智者寺，茶農(nóng)少說也要采上三天三夜，再讓那些僧人輪流挑下山去,?！?p>　　“如何買如此多？”

　　“為博美人一笑,?！?p>　　“誰家小姊如此有魅力？”

　　“鹿田村之村姑,，名為舉巖,。”

　　身后有人插話道：“嘻,，那個是奸商,。自己家不產(chǎn)茶，從茶農(nóng)那半價收茶,，倍價賣出,。”

　　朱萬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道：“奸商,？如此美貌之奸商?！?p>　　李仙侶一拍大腿說道：“綠茶姊,。知人知面不知心吶！”

　　“舉巖約我午后在觀景臺會面,。能和美人約會,，多花錢也值得?！?p>　　“她是約你談生意吧,！”

　　“非也！她想要金華城中胭脂,，我已派武僧下山去給我買,。剛好午后我可以親手交給她。美人配上胭脂,，比驕陽更美?！?p>　　“賢弟,，祝你好運！”李仙侶又輕拍朱萬侍肩背,。

　　“謝謝謫凡兄,，你說這洋人在臺上老是在述‘阿門’是何人？”

　　“阿門為咒語耳！那句‘哈利路亞’亦是,?！崩钕蓚H揣測道：“能讓人收攝內(nèi)心?！?p>　　“此洋人上臺敘述良久,，原是想在金華山上修建教堂啊,！”

　　李仙侶手托著下巴,，說道：“金華山已存儒釋道三教，此洋教么……很難,?！?p>　　“不行，金華山是道家仙山,，怎會容得下洋教,。”臺下一人起身,，正是方才說道之樂享道長,。

　　“莫非佛教就不是西域宗教？”哥澤反駁道,。

　　“這……”樂享道長憋紅臉,，環(huán)視一眼在場僧人，氣場漸弱,，說道：“反正就是不行,。”

　　觀景先生出面,，為大家打圓場,，說道：“敢問哥澤先生，你教堂建成后,，對金華城有何好處,？”

　　“傳教，解人民疾苦,?！?p>　　“我們也在做這事啊,！你所秉承之思想,，華夏三教皆有?！庇^景先生學(xué)著洋人攤攤手,，手掌反轉(zhuǎn),，一抬手竟多一摞書，全是儒釋道之經(jīng)典,。

　　哥澤道：“不,，你們東方思想和我們西方思想不一樣?！?p>　　觀景手中變化出一幅八字字幅,，念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p>　　他又言：“個人權(quán)益需建立在大明統(tǒng)一基礎(chǔ)之上?！?p>　　哥澤道：“個體的覺悟有助于社會發(fā)展,，國家隨之強盛?！?p>　　觀景道：“無咎,，個體覺悟仍需國家強盛和社會穩(wěn)定，此為相互助長之勢,。個人安危尚且不顧,，何來個人權(quán)益？”

　　哥澤道：“嘗聞宋代有王安石變法,，以一人之力帶動國家強盛,。”

　　觀景手中變化出一幅王安石畫像,，說道：“宋代國力本就強盛,，并非王安石之故。變法只改變社會財富分布,，將商賈手中資產(chǎn)回收國庫耳,！”

　　哥澤皺眉無言以對。

　　“洋猴子,，滾下山去,！”樂享道長情緒有些激動，上臺去推哥澤,。

　　下臺眾人也紛紛起哄,，七八人竟將洋人抬起。

　　哥澤驚慌道：“作甚,？”

　　“下山去吧你,！”樂享道長毫不客氣地指揮大家，將洋人扔出鹿田寺,。

　　“別讓我再見到你,。見一次，扔一次,?！睒废淼篱L霸氣外露。

　　哥澤倉皇逃竄下山,，喊道：“你們會后悔的,，定會有其他洋教接管此地……”

　　哥澤之聲，響徹山谷,。

　　“洋人,，來則驅(qū)趕之。洋人若聚眾,，便可擺出天罡陣,，智者寺武僧全待命?！睒废淼篱L一甩袖子回講經(jīng)堂,。

　　“洋人若敢侵犯，我爹定自帶官兵往來驅(qū)逐,?！敝烊f侍說道。

　　“來來來,，我再向各位介紹下,。這位是右僉都御史朱大典之公子，朱萬侍,。天啟五年（1625）,，朱大人嘗歸隱鹿田寺讀書，長達五年之久,?！庇^景先生向各位推薦朱萬侍。

　　眾人紛紛向朱萬侍行禮,。

　　“洋人這是想通過控制百姓,，迫使大明成為西方之附屬國或殖民地?！比巳褐姓境鲆晃幌壬?，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度翩翩,，向朱萬侍禮畢后言說,。

　　觀景先生作揖，對此先生恭敬有加,，說道：“樸庵先生所言極是,?！?p>　　唯見此樸庵先生滿身華貴，右手大拇指上戴著一只碩大無比的金戒指,，環(huán)上鑲嵌綠瑪瑙一顆,。一看就是一位奢華的富家公子。

　　“謫凡兄,，我看吶,！他手上的戒指八成是假的?！敝烊f侍一副不屑的表情,。

　　“賢弟，你是如何所知,？”李仙侶說道：“我倒是看此先生有幾分眼熟,。”

　　“感覺,，此類物件,，家中多矣！”

　　朱萬侍剛言畢,，樸庵先生已被觀景先生請上臺講課,。

　　樸庵先生上臺后如脫胎換骨，那風(fēng)度翩翩的樣子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以激烈的言辭開始批判當(dāng)局朝政,。相繼清點“國本之爭”“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等歷史事件，并提出兩大政治思想：

　　一是反對空幻虛無,、談空說玄,。對王陽明“心學(xué)”及王學(xué)末流在道德修養(yǎng)和認(rèn)識論方面宣揚的種種虛、空,、玄的主張和說教進行猛烈的抨擊和批判,，倡導(dǎo)實學(xué)思潮，主張“知輔行主”,，意為做人不能大談空論,，要有自身想法和實際行動。

　　二是提倡求真務(wù)實,、實學(xué)實用,。強調(diào)從實際出發(fā)，注重講實學(xué),，辦實事,，有實用，求實益,。提倡辦書院就應(yīng)該有自己的組織管理,、規(guī)章制度,、講學(xué)和學(xué)術(shù)研究的內(nèi)容、方法,，強調(diào)要盡量簡化來與會的學(xué)人之間的交拜手續(xù),，不搞繁瑣的禮節(jié)和形式主義,。

　　言至此,，臺下早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書生甲起身,，當(dāng)面質(zhì)問樸庵先生。

　　“先生是東林黨之黨羽,，活動于江南地帶,，為何不遠(yuǎn)萬里來浙講學(xué)？豈不知我浙江乃浙黨之地,？朝廷之上,，浙黨可是東林黨的最大反對黨，背后還有齊黨,、楚黨為之依附,。”

　　“依我所見,，不過是閹黨之附屬耳,！閹黨下場，眾人皆知,！”樸庵先生見眾人驚慌失措,，便又道：“天啟七年（1627），當(dāng)今圣上即位,，魏忠賢被貶南直隸鳳陽府看守皇陵后,，畏罪自殺。閹黨成員被革職下獄乃至處死,，至此,，閹黨覆滅?！?p>　　“滾出去,！”臺下書生乙一拍桌子起身。

　　“先生息怒,。思想不分黨派,、不分地域、不分對錯,。但大明朝政仍需變革,，已續(xù)大明國運,。”樸庵先生鞠躬作揖,。

　　“你就不怕,，自己會像那個洋人一樣被扔下山去？”書生乙起身問道,。

　　“既來之則安之,。”樸庵先生仰天長笑語,。

　　“噫,，我識得此人，不正是如皋冒襄兄乎,？”李仙侶一拍手說道,。

　　觀景先生道：“樸庵先生乃‘明季四公子’之一，不遠(yuǎn)千里來此地,，相學(xué)授課,。各位有不同的政治觀點可以提出來，切勿出言相逼,?！?p>　　臺下諸人見研學(xué)氛圍濃厚。在場名流紛紛起身,，自報家門,。

　　“一百五十多年前，吳中有唐伯虎為首的四大才子,，現(xiàn)有樸庵先生為首的明季四公子,。今日游學(xué)于此，有幸相識,，幸會幸會,！鄙人陳子龍，位列‘幾社六子’,?！标愖育埧此婆c李仙侶年紀(jì)相仿。

　　“東林黨精神可嘉,，但所提出的政治主張不符合實情,。不管是浙黨還是閹黨，皆為皇權(quán)延伸,。東林何要以一黨之力,，去挑戰(zhàn)天子的權(quán)威。”陳子龍客觀發(fā)表自己的觀點,。

　　樸庵先生聽完不由得眼前一亮,，說道：“這位先生的想法頗有高度，鄙人甘拜下風(fēng),?！?p>　　陳子龍繼續(xù)說道：“閹黨與東林黨相爭，耗費大明多數(shù)財力和物力,。朝政紊亂,，統(tǒng)治秩序破壞，國政在病態(tài)的狀態(tài)下運行,?！?p>　　樸庵先生道：“大明自鄭和下西洋后。國力昌盛,、商業(yè)繁華，兼有陸上和海上兩條絲綢之路,。工商業(yè)接續(xù)發(fā)展,，構(gòu)成新社會組織形式。國政運行也面臨著改革和突破,?！?p>　　陳子龍道：“改革需亦步亦趨，非大刀闊斧,。社會階層的穩(wěn)定才是大明長治久安的基礎(chǔ),。”

　　樸庵先生反問道：“亦步亦趨何以治閹黨,？”

　　朱萬侍聽完大家言論,，自覺該出場矣！

　　他便旁若無人健步上臺,，自言道：“洪武十七年（1384）,，太祖鑄一鐵牌，懸于宮門之上,，上書‘內(nèi)臣不得干預(yù)政事,，犯者斬！’可知,，太祖不喜好閹黨干政,。后世，大明風(fēng)調(diào)雨順,，少有戰(zhàn)事,，已無開疆拓土之意。國政不強軍，朝中各派權(quán)力難以制衡,。由此天子轉(zhuǎn)而重用宦官,，以閹黨制衡群臣。治閹黨并非取決于東林黨各位,，而是取決于當(dāng)朝皇上對群臣的制衡力,。”

　　李仙侶在臺下聽得云里霧里,，他從未曾聽過如此高度的政治思想,。

　　此時，樂享道長也起身,，說道：“御史公子言之有理,。樸庵先生反對陽明心學(xué)。陽明心學(xué)集儒,、釋,、道三家之大成，充滿神奇智慧,，需耐心研讀,，才會明白其中深刻含義?！?p>　　“御史公子,，失敬失敬！久聞鹿田寺,，乃浙中講學(xué)之圣地,。今日，躬身來此,，果然不虛此行,。學(xué)生收獲頗為豐富?！睒汊窒壬娊裉旖K于遇上對手,，向臺下諸位逐一道謝。

　　樸庵先生走下臺,，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件交于李仙侶之手,，便坐下聽他人講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