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珩神思緩緩從回憶中抽離，勾唇緩緩而言,。
“算騙嗎,？我只是借以你們的方式告訴他時間地點而已,?！?p> 朱延冷嗤一聲,，不欲做評價,，他余光瞥見裴少珩身上刺眼的緋紅官服又道：“下官最是好奇,，世孫這身官服官帽是哪里來得？若下官沒記錯世孫此次回廬陵的目的是送令尊祖宗回家祠,，這當(dāng)屬私事,，又豈會攜官服官帽而來,？”
裴少珩唇角鮮有地漾出一抹黠趣，不復(fù)之前那番雅貴守禮,，倒顯得整個人生動了許多：“自然是和上級郡守借的,。”
朱延額際猛地跳了兩跳,，唇色愈發(fā)蒼白,。
“朱大人想知道的，少珩已然據(jù)悉告知,，那么接下來,，朱大人可否為少珩解惑？”裴少珩將燈芯輕挑了挑,，昏黃的正廳又亮了幾分,。
“世孫想知道什么？”朱延沉身靠向椅背挑眉反問道,。
面色平靜,，好似馬上要被羈押回汴京問審的不是他一般。
“那些失蹤的人,，現(xiàn)究竟在何處,？”裴少珩神色凝重道。
“這,，無可奉告,。”朱延眉峰愈挑,，冷笑道,。
“你……”裴少珩面色轉(zhuǎn)冷又問。
“你身為父母官,，百姓奉你為青天,，你為何要殘害廬陵城百姓？,？”
“這……也無可奉告,。”朱延眸色一閃,，臉偏向一邊,，不再看裴少珩。
裴少珩眉心一跳：“朱大人這樣做,，似不合道義,?！?p> “我勸世孫還是莫要深究,，也莫要再問,，這不是您能干涉的事?！?p> 聞言,，裴少珩心頭陡然一震，遂又?jǐn)宽湔Z道：“朱大人不愿意告訴我倒無妨,，可到了汴京,，就由不得大人不開口了?！?p> 朱延眉梢微動,，仍偏頭抿嘴不語。
裴少珩緩了緩神色微一抬眸又張口問道：“少珩想知道,，朱大人為何要以畫眉鳥為由愚昧百姓,？”
這次，朱延總算回身正視他,。朱延盯著裴少珩清明的眸子沉思了半晌,，驀地從案幾后起了身，轉(zhuǎn)道朝著里屋去了,。
不到半刻,，裴少珩只聽到昏黃的內(nèi)室里傳來窸窣的撲簌聲。
好似翅膀扇動的聲音,！
果然,，只見朱延從隱于幽暗的內(nèi)室中提出一個竹編細(xì)絲鳥籠，鳥籠里是一只懨懨的畫眉鳥,。
灰褐短羽,，頭頂褐紋，下體棕黃,，眼圈朱紅,。正是那只畫眉鳥！
朱延將鳥籠擱在案幾上,，盯著畫眉鳥靜默半刻后開口,，聲音亙古悠長，似惋嘆一般：“當(dāng)日抓獲李玩時,，無意中誤傷驚擾了這只畫眉鳥,，我本意放生此鳥，可此鳥只愿歸李玩之籠,，此后一次抓捕,，又逢此鳥，此鳥遇人驚啼,，啼聲哀婉凄絕,，管家無奈,，只得將此鳥帶回，至此此鳥便似有了記憶一般,，但遇夜行黑衣,，便凄啼不止，恰逢這時李玩失蹤成迷,，民間又有傳言他因畫眉鳥攝魂而死,，于是我便以此為由，每至選定人選抓捕之時,，都會有攜此鳥先去,，而后管家聞聲而至?！?p> 原來如此……
裴少珩心中疑云稍解,，目光又落在那只畫眉鳥身上，只見它還是懨懨地闔目不愛動,，似連方才撲簌翅膀的力氣也沒有,。
“這鳥既然是如此重要的一環(huán)，朱大人為何愿意讓這畫眉鳥每五日便回李玩家一次,？朱大人莫不怕東窗事發(fā),？”裴少珩收回目光，視線又重新落在朱延臉上,。
朱延放聲一嘆,，搖頭苦笑道：“不是我愿意放它回去，而是此鳥逼得我不得不放它回去,，此鳥頗具傲骨,，若我不放它歸去，它便以頭觸籠,，不進食,，不飲水，我見此鳥似有靈性,，亦不愿其死去,。”
朱延抬手摸了摸那竹編細(xì)絲鳥籠,，眸色深深地看了眼裴少珩道：“現(xiàn)如今我再無能豢養(yǎng)此鳥,，就請世孫將這畫眉鳥歸于李玩之家吧?！?p> 裴少珩看了眼畫眉鳥,，復(fù)又正視朱延，漆眸深處是揉做一團的不解與審視,。
朱延其人,，實屬復(fù)雜,，讓他難解。
政績清明,，仁愛眾民，卻又暗里愚昧坑騙,，殘害百姓,。
以鳥做局，恐嚇全城,，卻又散盡家財去贍養(yǎng)失蹤之人的家屬此后生計,。
坑害城中數(shù)百余人卻單單對一只畫眉鳥留有善心。
此人,，實在是怪矣,。
良久的靜默后，裴少珩終于起身,。
朱延立身于案幾之后,，裴少珩立身于案幾之前。
二人眸光相觸,，對視不語,。
這樣的場景太過熟悉，以往每次對峙都是這般情勢,。
第一次是為了推翻“青女殺人案”,。
第二次是為了推翻“壁畫藏尸案”。
第三次是為了推翻“畫眉鳥殺人案,?！?p> 今日，是第四次,。
可這次,，像，似有不像在對峙,。
此案,，也該有個了結(jié)了。
“朱大人,，這只畫眉鳥我會替你歸還于李玩家,，我也希望，你能就此好好悔過你曾犯下的罪孽,，伏法認(rèn)罪,，以慰那三百三十四縷冤魂。此番前去上京受審,，路遠(yuǎn)多磨,，前路漫漫,，多保重?！?p> 裴少珩后撤一步,，形容端方地向朱延抬臂拱手行有一禮。
禮畢,，裴少珩提起鳥籠剛欲轉(zhuǎn)身離去,，卻聽見背后響起一道陰惻惻的笑聲。
裴少珩側(cè)身回首去看,，卻見朱延緩睜半闔的眼眸,，神容輕蔑又滿眼高深莫測道：“世孫以為，您贏了嗎,？”
裴少珩面色驀地端凝起來,，潤澤的漆眸閃過一絲危光：“朱大人這是何意？”
朱延逐漸挺直了彎垂的腰身,，挺胸負(fù)手而立,，面色陰冷，唇角勾起一抹詭秘的陰笑：“我是不會有事的,?！?p> 裴少珩冷眼瞧著他，只見朱延負(fù)手踱步到窗前,，抬袖伸手推開窗扉,。
春風(fēng)從窗欞穿過，直直地?fù)錅缌藸T火,，廳內(nèi)又重新隱沒于濃稠暗色之中,。
朦朦日光映耀在朱延身上，給他周遭渡了一片白泛泛的柔光,。
黑夜中只剩裴少珩輕輕的呼吸聲,。
朱延抬眼悠悠地掠過窗外娉裊紛飛的柳絮，掠過被柳棉輕覆的黛瓦白墻,，青磚小徑,，掠過那似寒霜柳絮遮蔽的灰沉天際。
朱延闔目輕嘆道：“四月飛雪,，滿地素色清白,。”
素色清白……
裴少珩自出了朱府,，腦海中便一直回蕩著朱延的這句話,。
素絮繚繞，捲春紛飛，輕悠蹁躚,，簌簌四落,。
偌大天地之間，只剩素白一片與緋紅一點,。
長街后巷,。
裴少珩攜竹編細(xì)絲鳥籠行至李玩家，鳥籠里原還懨懨欲睡的畫眉鳥霎時活躍起來,，撲簌著翅膀欲飛出鳥籠,。
裴少珩將鳥籠上竹編小門打開，那畫眉鳥靈巧地從中鉆出悠悠地打著旋兒穿過嫩柳垂絳,，從墻沿一路低飛鉆到那檐角掛著的破舊竹籠里去了。
裴少珩突然想起當(dāng)日他查李玩失蹤時,，所詢問過的李玩友人的口供,，秀才李玩豢養(yǎng)畫眉，相依為命,，很是珍愛,，奈何李玩?zhèn)淇伎婆e，閉于書房,，晝夜用功,，只每隔五日入院，為畫眉鳥添置足量水食,。
裴少珩伸出竅細(xì)的手指透過竹籠縫隙撥了撥畫眉鳥柔軟的灰羽,，不由心生慨嘆。
五日為限,，歸籠等候,，不進水食，觸籠自絕……
小家伙,，你可知你等的人再也等不到了……
裴少珩收了手,，心間忽然閃過裴季同的小仆曾說過的一句話。
畫眉鳥是最有靈性的,，鳥兒有情更甚于人情,。
裴少珩抬眸對著畫眉鳥溫柔淺笑：“小家伙，乖乖待在這里吧,，從此之后,，再也不會有黑衣之人來驚擾你了?！?p> 言畢,，裴少珩轉(zhuǎn)身離去，就在其正欲跨出陳朽破敗的木門檻的那刻，竹編鳥籠里的畫眉鳥輕快地跳動了兩下,，發(fā)出幾聲婉轉(zhuǎn)輕啼,，
如清泉流淌，似珠落玉盤,，清音啼囀,，猶勝天籟。
四月十一,，廬陵城,。
舉城百姓憤懣不平又驚異非常，苦其兩年的“畫眉鳥殺人案”一朝方解,，可背后作惡之人竟是深受廬陵城中百姓愛戴的甚至于奉其為“青天”的府衙長官朱延,。
押送朱延回上京的是郡守調(diào)來的人，為免招搖特未用囚車而是選用幾駕封閉的馬車,，朱延一行賊人被押走那日,，舉城百姓出城歡送，笑罵連天,。只道是善惡有報,，因果循環(huán)。
因果循環(huán),，善惡有報,。
裴少珩心間不由得回憶起這三樁疑案，這牽連的諸多的人,，以及朱延的那句“你以為你贏了嗎,？”的鑿鑿言語，心中竟有了一絲動搖,。
真的能因果循環(huán),，善惡終得其報嗎？
四月十二,，廬陵城清江流云臺,。
流云臺前身是當(dāng)年為避堰江水患而筑的河壩，自數(shù)十年前起,，清江作為堰江分支春汛便不再洶涌,，于是為趨風(fēng)雅，廬陵城便將河壩攔腰卸作一半臨江修以高臺,，以賞滿城風(fēng)光與琳瑯畫舫,。
流云臺由青石筑就，臺柱四角雕琢云紋瑞獸,，臺頂寬闊平坦,，足矣容納千數(shù)余人,。
是日，廬陵城舉城百姓齊聚流云臺四周,，流云臺上行人如織,，流云臺下翹首以盼。
流云臺上百姓個個手持各式鳥籠,，那鳥籠里竟全是灰羽棕頂白眼圈的鳥兒,，有人素手一揮，一眾竹籠豁然洞開,。
剎那間,，群鳥撲簌，逸羽齊張,，羽影蹁躚,，蓬勃四散。若雪片紛揚,，似碎玉輕墜,，啼聲悠悠，縈繞不絕,。攜漫天霞色,，織就錦繡云途,。
畫眉齊啼,，聲唳九霄。
酉時,，雨至,。
廬陵城的春日多是水霧縈繞的，只有在正午時分,，霧氣散盡方能見到朦朧白泛的日頭,，而在飛檐翹角圍繞的上街，日頭高懸時也是半陰半晴,。
雨滴輕敲,，青磚瑩潤，灰瓦白墻,，交映水痕,。
綠霧繚繞，如墨點染,，淡雨迷蒙,，潮風(fēng)膩拂。
裴少珩同十一撐一柄油紙傘緩行于清江水岸,。
十一掂了掂自己沾滿潮氣的袍角,，望著濛濛細(xì)密的雨絲，心下不由一嘆。
怎得這天色總不見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