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十五歲那年,，我被診斷為重度抑郁癥,，醫(yī)生開了藥,，說要留院觀察,。
單人小房間，藍(lán)白色的壁紙,，一張小床,，一間獨立衛(wèi)生間，還有一扇被鐵欄桿加固了的小窗,，透過藍(lán)色的玻璃,，能看到醫(yī)院外的小湖，太陽永遠(yuǎn)照不滿我的床鋪,，每天定時送來三餐,，帶走換洗衣物，為了保障我們的安全,，每三個小時有人輪查一次,，房間里唯一能彰顯主人身份的，除了我自己,，就只有我?guī)淼膬杀緯?p> 一本《堂吉訶德》,，一本《圣經(jīng)》。
我是個無神論者，也不愛思考哲學(xué),，我?guī)淼膬杀緯鴱膩頉]有翻開過,，哪怕是我最無聊的時候,，它們只是躺在那,，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進(jìn)院的理由很荒唐,，中考的時候,，我答卷答到一半，突然站起身,，將周圍一圈人的試卷搶了過來,，連帶我自己那份撕得粉碎，我的記憶里那一瞬間,，我的眼前是一群飄飛的紙蝴蝶,，或許還有哭聲，無所謂,。
那里的生活的確無聊,，每天盯著陽光從房間這頭走到房間那頭，吃著味道并不可口的飯菜,，穿著蓬松寬大的藍(lán)白條紋病號服呆坐著,，整天披著頭發(fā)，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衛(wèi)生間里是沒有鏡子的,，因為院方害怕有的病患會砸碎鏡子，用玻璃碎片自殺（貌似有過先例）,，在我看來,，有些愚蠢，但也還能接受,。
我在那思考兩件事,，第一件，是思考如何體面地死,，第二件,，是思考為什么自己會得抑郁癥。事實上,，花在思考第二件事的時間占據(jù)了我生活的大部分,，。
渾渾噩噩過了兩年,，兩年來,，不斷有患上心理疾病或者精神疾病的患者陸續(xù)來住院，醫(yī)院的房間不夠用了，單人間改成了雙人間,，院方還很“善解人意”地表示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增加患者之間的交流,，能幫助治療，呵,，反響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聽說多了幾個病人互毆的事件。
我的室友那時比我小近十歲,，是個小男孩,，還沒上小學(xué)，很瘦很小,，臉色特別蒼白,，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種身體很弱的病人。因為是男孩子,，我一個女生再怎么說也有些不方便,，我父母也提出了換房間的申請，但院方不同意,，除非父母愿意給更多的錢,，而他們這些年來早就是山窮水盡了，根本拿不出來,，于是在來看我的時候?qū)ξ艺f：
“你暫時就先這么住著吧,，把他當(dāng)?shù)艿芸淳托辛恕,！?p> 我沒奈何,，只好先這么將就著住了。
同住的第一天,，他向我問了一個問題：
“姐姐,，你喜歡聽歌嗎？”
他與我不同,，他帶進(jìn)來的東西是一部隨身聽,，可以看聯(lián)網(wǎng)的那種，還有一副耳機(jī),，并且尤其喜歡聽歌,。
我：“我不喜歡聽歌，好幾年沒有聽過歌了,?！?p> 他于是興沖沖地把隨身聽和耳機(jī)遞給我，然后說道：“姐姐,，我這里面有好多好聽的歌,，你快聽聽看,！”
我看著他眼中熱切的光芒，不忍拒絕,，于是接過隨身聽,，連上耳機(jī)，一陣優(yōu)美的旋律流入了我的耳中,。
這是一首日語歌,，旋律很好聽，是一位女生唱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有些年紀(jì)了。
“姐姐姐姐,，好聽嗎？”
我點點頭,，回道：“好聽,。”
從此以后,，他經(jīng)常把他的隨身聽給我聽,，一有什么好聽的歌就推薦給我：
“姐姐姐姐，你聽聽這首歌,，我覺得很好聽,！”
“姐姐，這首歌真好聽,，你聽聽,，絕對比昨天的歌好聽一百倍！”
“姐姐,，我又找到一首特別好聽,，耳機(jī)給你，你聽聽,！”
音樂緊接著接管了我的整個生活,，單調(diào)的藍(lán)白壁紙漸漸有了色彩，有時即使在陽光照不進(jìn)房間的日子里,，我也會感受到如暖陽般的溫暖,。
有一次，我聽到他坐在白色的床墊上,，對著隨身聽小聲地哼歌,，旋律很熟悉，我湊過去說道：“在哼什么呢,？”
我看到那個隨身聽上顯示的歌名,，是一串日文,，我看不懂，但是就在聽到旋律的一瞬間,，我想起來了,，這是第一次見面時，他給我聽的歌,。
我抬頭看他,，疑惑地問道：“這首歌可全是日文，你看得懂嗎,？”
他搖搖頭,，慘白的臉頰邊浮出一點紅暈，“姐姐,，我看不懂,，但是我能學(xué)著哼哼，我本來打算什么時候?qū)W會了就唱給姐姐聽的,?！?p> 我說：“好啊，那你什么時候?qū)W會了,，一定要唱給姐姐聽啊,。”
他點點頭說道：“嗯,！這是我和姐姐的約定,！”
時間一晃過去幾個月，一天我照常從夢里醒過來,，忽然發(fā)覺房間里少了些什么,，那個小男孩不見了，他的床位也一并消失了,，我有些崩潰,，抓住機(jī)會向來送飯的醫(yī)護(hù)人員詢問，醫(yī)護(hù)人員解釋道,，醫(yī)院擴(kuò)建了,，不用再兩人合用一個房間了，于是把他轉(zhuǎn)走了,。
房間里又是只剩我一個人,。
后來父母來看我的時候，給了我一樣?xùn)|西,。
那是他的隨身聽,，還有那副耳機(jī)，是他家人要轉(zhuǎn)交給我的,，就在不久前,，他不幸去世了,，先天性心臟病，突發(fā)的,，誰也沒有料到,，最后宣布搶救無效。
我接受不能,，整個人一下子變得一蹶不振,，他的隨身聽和耳機(jī)被我小心地藏在枕頭底下，就像我的那兩本《堂吉訶德》和《圣經(jīng)》一樣,，很長時間沒有被我打開過,，它們就躺在那里，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像他還沒離開,。
又是幾個月過去，我忽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是我和他第一次相見的日子。我抱著復(fù)雜的心情打開了他的隨身聽,，那里面只有兩首歌，一首是第一見面時他給我聽的那首日文歌,，另一首,，是一段他自己唱的錄音。
聽著錄音里他略顯虛弱的聲音,，蹩腳的日文發(fā)音好幾次差點讓我忍不住笑出來,，一股濃濃的工地散裝日語味道。
我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下次和父母見面時,，我托他們給我買了一本自學(xué)日文的書，一本筆記本,，還有一支鋼筆和一罐墨水,，我要自學(xué)日文，把這首歌唱出來,。
決定了之后,，我從最基礎(chǔ)的發(fā)音開始學(xué)起，辨別著每一個日文,，一點點對著隨身聽里的歌詞翻譯在了筆記本上：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ウミネコが桟橋で鳴いたから”
“曾經(jīng)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有海貓在碼頭悲鳴”
“波の隨意に浮かんで消える過去も啄ばんで飛んでいけ”
“隨著浪花起伏消沒叼啄著往昔飛離不見”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誕生日に杏の花が咲いたから”
“曾經(jīng)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生日那天杏花開放”
“その木漏れ日でうたた寢したら蟲の死骸と土になれるかな”
“若是在那灑下的陽光里打盹能否與蟲之死骸一同化為塵土呢”
“薄荷飴漁港の燈臺錆びたアーチ橋舍てた自転車”
“薄荷糖漁港的燈塔生銹的拱橋丟棄的自行車”
“木造の駅のストーブの前でどこにも旅立てない心”
“木造車站的暖爐前無處可去的心靈”
“今日はまるで昨日みたいだ明日を変えるなら今日を変えなきゃ”
“今天與昨天如此相像想改變明天必須改變今天”
“分かってる分かってるけれど”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心が空っぽになったから”
“曾經(jīng)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心中已空無一物”
“満たされないと泣いているのはきっと満たされたいと愿うから”
“感到空虛而哭泣一定是渴望得到充實”
“……………………”
“あなたのような人が生きてる世界に少し期待するよ”
“因為有像你這樣的人活在這個世上我對世界稍微有了期待”
當(dāng)筆記本上的最后一個字寫完,，我?guī)е咀樱撓铝瞬√柗?，穿上了正常的衣服,，拿著出院證明走出了病院,，帶著他的隨身聽，來到他的墓前,，伴著旋律,，看著本子上拙劣的字跡，一個音一個音唱了出來：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ウミネコが桟橋で鳴いたから”
“波の隨意に浮かんで消える過去も啄ばんで飛んでいけ”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誕生日に杏の花が咲いたか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