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揚(yáng)塵騎在馬上扭頭看同樣騎馬的尹洹,，又看了看后面的馬車車廂,，心中有一種很奇怪的沖動，仿佛想開口問點(diǎn)什么,，但自幼所受的教導(dǎo)又不許他這么做,，不由得有些浮躁。

　　師父說過,，非禮勿言,。

　　嘉寧翻著手中的書，以閱讀來減輕馬車顛簸帶來的傷口疼痛,。

　　她覺得自己并不是個喜歡八卦喜歡聊天的人,，但也發(fā)現(xiàn)自從“前世的林嘉寧”和她進(jìn)行了某種程度的融合之后，她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發(fā)生了改變,。

　　而且腦子里會時不時出現(xiàn)一些很陌生的詞匯和句子,，她不知道它們的出處，卻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比如說她覺得自己變得感性變得灑脫,，比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對一些事物和規(guī)矩發(fā)生了某種質(zhì)的認(rèn)知變化。

　　她知道自己還是自己,，自己的目的和最終目標(biāo)從未動搖,，但她同時仿佛也看到，曾經(jīng)的自己在泥濘政局中的盤桓四顧舉目無助,，而現(xiàn)在,，她仿佛跳出了那個泥潭。

　　雖然此行前進(jìn)的方向還是那個泥潭,，但現(xiàn)在的她,，再也不是掙扎其中的獵物，而是泥潭岸邊,，撥弄泥潭的人,。

　　只有關(guān)于那個林嘉寧的一切，是她絕不能說出的禁忌,。

　　大周末年，帝死局亂,，禮崩樂壞,，文哭武嚎，信義不存,，禮節(jié)不復(fù),。

　　然而即使如此,，移魂之事仍屬于古巫之法，不可提及,，輕則一人斷頭喪命,，重則邦國之間兵戎相見。

　　嘉寧其實(shí)并不信所謂的前世,，她只信現(xiàn)在,，對于那個落在她腦子里的林嘉寧，那或許,，是另一個死人的魂靈,，借故想在自己身上重生，怎知自己當(dāng)時沒死透,，反而壓制了她,。

　　那女孩，不像是惡靈,。

　　嘉寧將書扔到一旁,，微微嘆息。

　　這是個吃人的世界,，單純的林嘉寧,，在這里根本活不下去。

　　張家自張靈稚起三代之內(nèi)的人大多已經(jīng)離世,，而身份年齡最大的,，是張靈稚的長孫，張齊的父親,，也于三年前卒,。這位老太爺恪守祖訓(xùn)，終身未出驚神城一步,。

　　此次前往長安北上的隊(duì)伍,，由張子玉的三叔張衛(wèi)帶隊(duì)，即將前往的,，是唐國的權(quán)利中心,。

　　促成此次張家北上行程的，除了張家祖訓(xùn)之外,，還有嘉寧在背后的全力推動,。

　　長安的勢力格局在表面上看分為兩派，分別是由尹相領(lǐng)導(dǎo)的文派和以韓沉為首的武派,。

　　而在許多人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公主黨、正統(tǒng)黨,、太子黨,、溫和派和激進(jìn)派等大大小小的派別,，這還沒有算上更加復(fù)雜冗沉的北方氏族。

　　當(dāng)初做計劃時,，將來她若回歸,，便會首先清除異己，以張家作為核心來發(fā)展勢力,，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沈靖死的太早，她回唐國的也太早,，一切布局都還未曾展開,，而且，她的計劃中,，可沒有韓沉之死這一環(huán),。

　　韓沉這一死，好壞目前都很難說,。

　　好處是,，張家可借機(jī)收攏舊部，并進(jìn)一步蠶食武派的勢力,，且韓沉之死使得局面更加混亂,，也更好布局。但壞處也很明顯,，亂局之中,，難免有些混賬，想些異想天開自立為王的事情,。

　　嗯……

　　希望韓凌和韓沖不要跟他們的三弟一樣有勇無謀,，只要過了這個年，能把張家和尹家綁起來,，來年再對付他們就好辦多了,。

　　嘉寧心中想著，突地感到馬車顛簸了一下,，隨后馬匹像瘋了一樣向前狂奔,，她沒調(diào)整好身姿，整個后腦勺砰地一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撞在車壁上,，瞬間眼神渙散起來,。

　　外面?zhèn)鱽砹思钙瓶罩暎檀贅O速,。

　　“小心,！閃開！”周揚(yáng)塵策馬疾馳,，在他的馬和拉車的二等馬并排時,，他從自己的馬背上凌空躍起，竟在狂奔的馬頭上狠狠一踏,，而后腰身扭動,，穩(wěn)穩(wěn)落在驚馬上，雙手扯動套頭,，生生將馬拉扯的人立而起,！

　　趁此短暫空隙，尹洹閃身進(jìn)入車廂內(nèi),，扶著昏沉的嘉寧跳了出來,。

　　嘉寧腦子有些不大清楚，只看到一身白衣的周揚(yáng)塵臉色嚴(yán)肅的從馬背上跳下,，那匹拉車的二等馬屁股上中了一箭,，力道之大幾乎將整只箭沒入其中。那馬原地跳了兩圈,，又拉著車廂向著一處林子瘋狂竄去,。

　　尹洹早已將嘉寧扶到自己的馬背上，令她俯身抱著馬脖子,，而后劍鞘一抽將馬送了出去,，那馬向著張家的隊(duì)伍奔去，嘉寧伏在馬背上,，迷糊中看到一群身手矯健訓(xùn)練有素的蒙面人沖將過來,。

　　“子玉……”她呢喃了一聲，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偏偏又不會暈過去,，惡心反胃的令她極為難受。

　　后面的變故張家人也看到了,，很快,，一隊(duì)精練的私兵便迎了上來，嘉寧強(qiáng)忍著暈眩和迷茫,，低聲說道：“救他們……”

　　“姑娘,！姑娘！”

　　一聲聲親切的像母后聲音的呼喚聲傳來,，那聲音溫柔和緩,，帶著一絲絲隱瞞不住的親昵。

　　“母后……”嘉寧嘴唇張了張,，勉強(qiáng)從對方的呼喚中睜開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想起昏迷之前的場景,，不由心中一緊問道：“我的兩位同伴呢,？”

　　“你放心,，他們沒事?！眿D人說著,，扶著嘉寧坐起，從丫鬟手中接過一杯溫水給她潤了唇,。

　　這婦人看著三四十歲的樣子,，衣著并不奢華但很是考究，面容和善,，令嘉寧心生好感,，不由覺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見過她。

　　“多謝相救,，不知你是,？”嘉寧試探問道，熟悉的感覺很強(qiáng)烈,，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婦人笑了笑沒說話，旁邊遞水那丫鬟則回道：“我家夫人閨姓邵,，是驚神城張家大夫人,！”

　　邵家二姑奶奶？

　　張子玉的母親,？

　　嘉寧一怔,，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強(qiáng)烈的熟悉感了——她此前并未見過這位張家大夫人，但卻見過她的畫像,！

　　“翠微,，你去看看這位小姐的藥是否熬好，然后派人去通知大公子,，說這邊已無事,，讓他不必掛懷?！?p>　　丫鬟點(diǎn)頭應(yīng)道：“是,，夫人?！彼D(zhuǎn)身將剩余的人遣出臨時搭建的帳篷,，這才小跑離開。

　　嘉寧默不作聲看著這一切,，心中嘆了口氣,。

　　果然，待下人都退出去之后，大夫人才從床邊站起,，恭敬地行禮道：“臣婦參見公主殿下,！還請殿下恕罪，為了不使人懷疑,，婦人方才多有冒犯之舉,。”

　　她保持著半蹲的姿勢,，低眉順眼。

　　嘉寧撐著身體虛扶一把,，苦笑道：“張夫人不必多禮,，是我要謝你才是！”

　　她望著對面的婦人,，不由又想起了那幅畫,，畫中的女子年輕有朝氣，面前的婦人溫婉知禮節(jié),。

　　“張夫人,，娘家是河洛邵國公家？”嘉寧輕輕開口問,。

　　“正是,！”張夫人含笑點(diǎn)頭，目光柔和,。

　　嘉寧看著她的目光,，略有些遲疑地問：“張夫人，認(rèn)識先皇后么,？”

　　“認(rèn)識,！”她目光愈加柔和，輕聲道：“公主這般相問,，可是因?yàn)樵娺^我的畫像,？”

　　嘉寧一愣，旋即點(diǎn)點(diǎn)頭,，“正是,！我曾在鳳藻宮見過夫人少年時的畫像?！?p>　　“那是你母后親手畫的,。”張夫人感嘆了一聲,，略帶傷感說著,。

　　“我與先皇后幼年相識，做了多年好友，直到我出嫁,，怎能想到,，她來送我那天，竟是我們此生最后一次相見,?！?p>　　她與張齊成婚時，張齊的父親還在世,，彼時因守著張家祖訓(xùn),，她嫁入張家便是張家人，只要張家自張靈稚始三代人里還有長輩在世,，張家人就不得出驚神城,。

　　而她終于可以出驚神城的時候，先皇后已薨逝三年,。

　　那年張齊攜子入京,，回來的時候?qū)３糖笪牡圪n了嘉寧公主和明元太子的白畫以圓了愛妻與先皇后的友誼，那畫上的明元太子不過兩三歲,，尚看不出輪廓來,，只是那個身著宮裝卻手持長槍的稚嫩女孩兒，面容與先皇后幼年竟有八分相似,，霎時便叫她紅了眼,。

　　嘉寧聽著她與母后的舊事，也不打斷,，反倒是頗有興趣,。在她記憶中，母后是威嚴(yán)的,，但也是慈愛的,。張夫人口中的母后，卻是活潑而有靈氣的姑娘,。

　　只是宮門一入,，從此與人間決絕。

　　直至小半個時辰后,，丫鬟翠微才掀了簾子走進(jìn)來,，雙手捧著一托盤，上面用翠白描畫的瓷碗盛著一碗藥,。

　　“夫人,，藥熬好了。大公子方回信兒來說：知道了,，請母親多費(fèi)心了,?！?p>　　“嗯！把藥給我,，是你盯著的么,？”

　　翠微點(diǎn)頭，“是熹微親自選的藥材,，親自熬得藥,，未經(jīng)他人手?！?p>　　張夫人這才再次點(diǎn)頭,，湯藥散發(fā)出一股子的濃郁味道，她卻仿若不覺,，用銀勺子吹涼了自己先喝了一口,。

　　此舉讓嘉寧一驚，立刻道：“夫人,，你……”

　　張夫人對著她笑了笑，手中攪動著,，待溫度合適后才遞給嘉寧,，“來，把藥喝了,?！?p>　　她的舉動讓嘉寧想到了母后，已經(jīng)很多年很多年,，沒有人這么對待過她了,。

　　嘉寧沉默著一口氣喝完，只覺苦味在舌尖翻滾,，差點(diǎn)吐出來,，她最近藥喝的太頻繁了。

　　“要好好保重身體,，你已經(jīng)不是個孩子了,，不能再拿自己去沖鋒陷陣，你這一身傷,，倘若你母后知道,，該多心疼啊,！”

　　嘉寧默然,，母后薨逝之時她才六七歲，而今,，她其實(shí)連母后的面容都有些記不清楚了,。

　　“夫人,！”帳篷外一個丫鬟叫了一聲，“張大春來了,?！?p>　　“知道了?！睆埛蛉苏f著,，已經(jīng)站了起來，“你再休息一會兒,，你這一身的傷病,，對你們趕路沒有好處，以后跟在我身邊,，這一路上,，好歹還能護(hù)持你！”

　　嘉寧露出笑容,，輕柔道：“一切但憑夫人安排,，只是麻煩夫人將我兩個朋友也安排好，他們身份貴重,，是不能有閃失的,。”

　　“……好,?！睆埛蛉巳粲兴嫉鼗亓艘宦暎笙蛑鴰づ裢庾呷?。

　　嘉寧隱約聽到她們在說什么刺客死了好多,、大公子沒查出什么來的話。

　　她撫摸著后腦被撞擊的位置,，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原來不只是別的國家，就連唐國之內(nèi),，都有人不希望她回去么,？

　　離開驚神城，到達(dá)郅城與魁末軍匯合的這一段路,，是刺客能刺殺她的最后一個機(jī)會,，果然那些人就動手了。

　　幸得她與子玉早有預(yù)料,，并未有什么大亂,。

　　可到底是誰想讓她死在路上，不能回到長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