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思怔怔地看著躺在床上一直未醒的吳在綱,。
窗外正午的陽光盡情地照耀在這個小鎮(zhèn)上,,人馬的吆喝聲和時起時消的蟲鳴,,夾雜著陣陣糞便的臭味飄進(jìn)屋子,。
相比于外面萬物的活力,,吳在綱的臉色時紅時白,,原本紅潤的厚嘴唇因失血而變得慘白和干裂,。雖然經(jīng)過一夜的調(diào)整氣息已經(jīng)緩和,,但微弱得像水盆里的漣漪,。
“不知道昨天發(fā)生了什么?!鼻匚乃伎粗鴧窃诰V起伏的胸口發(fā)了呆,。
自己醒來后就看到小福、小老頭還有吳老師躺在大車邊,。腦中陣陣劇痛,,心跳加速,胸口不住的泛著惡心,。走向大車的過程中,,自己完全感覺不到腿的存在,感覺是飄著過去的,。
隨后醒來的朱啟明也是類似情況,,歪歪斜斜地拄著長劍才來到車邊。
秦文思只記得李絨兒撲閃著一雙淚珠望著自己,,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
然后就一路跟著牛車,又回到了旅店,。
一直到黃昏,,烏鴉飛過窗外,自己和朱啟明才漸漸恢復(fù)意識,,身體感覺恢復(fù)如初,。
秦文思拿起桌上的茶杯,,小心翼翼地喝下半口。身后的推門聲打斷了他的回憶,。
“秦文思,。你去買點(diǎn)金瘡藥回來?!?p> 李絨兒徑直走到床邊望了望吳在綱的臉色,,回過頭問道:
“還沒醒嗎?”
秦文思搖了搖頭:“他們怎么樣了,?”
“老爺爺還好,,剛給他換過藥了。只是小福哥哥一直在發(fā)燒,,臉色還是白得嚇人,。朱啟明和大福在照顧他們?!?p> 李絨兒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趴倒在桌子上,把整個臉都蒙進(jìn)了胳膊中:
“你說,,我們都出來四天了,,本來說一周內(nèi)要趕到金陵城的,現(xiàn)在可怎么辦,?”
秦文思站起身來,,給李絨兒倒了杯水,抓起長劍便要出門:
“待會兒再給老師吃顆舒心丸吧,?!?p> “嗯,知道了,?!崩罱q兒支起一只手,很快又倒了下去,。
走出旅店大門,,秦文思朝著堂倌所指的方向走去。午后的街道已經(jīng)沒了什么人,,但沿街的鋪?zhàn)永飵缀跫壹叶荚诿β抵?p> 針鋪門前一個老頭低著頭在那里磨針,。傘鋪的大門敞開,作傘的幾個學(xué)徒一起干活,,端著紫砂茶壺的師傅躺在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旁邊這家理發(fā)鋪倒清閑著。賣炒貨果脯的柜臺后面站著位年輕婦人,,臉上抹著脂粉,,見人走過,,便開眉微笑地望著你。
“回來時給李絨兒買點(diǎn)果脯吧,?!?p> 秦文思心里想著,這樣或許能讓李絨兒開心點(diǎn),。
“走走走,,都說了不賣你,你這人怎么這樣,?!?p> 秦文思抬頭朝聲音望去,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被人從店里推了出來,。
望眼招牌,,原來是藥店。女子依舊站在門口向里面哀求著,。
烏黑亮麗的頭發(fā)上插著一根黑紅相間的鳳口發(fā)簪,,一串相思紅珠在腦后劇烈地?fù)u晃,和它的主人一樣在原地焦急地打轉(zhuǎn),。
“你好,。”秦文思快步上前打了聲招呼,。
女子轉(zhuǎn)過身來,,兩黛之間微微皺起,細(xì)長而曲的彎眉如隱在西湖煙雨中的遠(yuǎn)山,。
“是你啊,。”女子勉強(qiáng)揚(yáng)起輕點(diǎn)丹砂的嘴角,,很快又落了回去,,眼角的皺紋籠罩著愁容。
“怎么了嗎,?”
“我想買點(diǎn)金瘡藥,,但他們不賣,只能讓受傷的人自己來店里上藥,?!?p> “這樣啊,你在這等我下,?!?p> 說完,秦文思繞過女子身側(cè),,走進(jìn)藥店,。
藥店掌柜看到秦文思的裝扮,,走上前來招待道:
“小兄弟是靈山學(xué)院的人吧,有什么需要,?”
秦文思從懷里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對折包皮小本,,遞給掌柜說道:
“勞煩幫我拿三大包金瘡藥。三包紗布,,六捆繃帶,。”
掌柜接過小本子,,只見上面燙金印著四個大字“靈山學(xué)院”,。翻開小本,里面有學(xué)員的籍貫,、級別,、職位、身高,、身體特征等信息,。
掌柜細(xì)心的按照“身體特征”一欄中的信息對照秦文思看了一會兒,又在紙上記著什么,。好一會兒后,,笑著賠禮道:
“對不住哈,最近官府把金瘡藥管得嚴(yán),,我也是怕出岔子,我這就給您拿藥,?!?p> 秦文思接過小本,向掌柜道謝,。從懷里掏出銀子后,,拿著牛皮紙包好的藥品和掌柜開的收據(jù)走出店門,示意女子邊走邊說話,。
“給,,這是你的?!鼻匚乃挤殖鲆话f給女子,,并解釋道:“金瘡藥是管制藥品,官府不讓店家隨便賣,,防止流到歹人手里,。”
女子終于展開了眉尖,,開心的道著謝:“叫我丹吧,,真是謝謝你了,。”
“我叫秦文思,?!?p> “你能再幫我個忙嗎?”丹有點(diǎn)抱歉的看著秦文思說道,,“我家里有個人受傷了,,我一個人翻不動他身子,你和我回去一趟,,不是很遠(yuǎn),,就前面,花不了你多長時間,?!?p> 秦文思看了看日頭,時間還早,,便答應(yīng)了丹,。
或許是擔(dān)心家里那位受傷的人,丹提著裙子走的很快,,秦文思也沒多問就默默地跟在后面走出了小鎮(zhèn),。
腳下的路越走越窄,拐過幾個彎后,,不知覺便進(jìn)了一片竹林,,在人踩出來的一掌寬的小道上往里走了幾分鐘便進(jìn)了一片空地。
空地上三座土墻稻草頂?shù)男∥莘秩娑?,正前方竹子做的籬笆圈出了一個小院子,,四周的竹林吹來陣陣涼風(fēng),頭頂?shù)奶栆沧兊貌槐葎偛拍菢又藷帷?p> 丹領(lǐng)著秦文思來到西邊的一間房內(nèi),,靠窗安放的竹床上,,躺著一個年輕小伙兒,腦袋上搭著一塊粗布毛巾,。
丹放下藥包,,走過去拿起毛巾試了試男子的額頭,搖搖頭嘆道:
“還在燒,?!?p> 秦文思走近床邊望著男子的面孔,蒼白的臉頰有一對淺淺的酒窩:
“他流了不少血,?!?p> “對,我們來換藥吧,?!?p> 丹起身掀開被褥,,露出男人赤裸的上身,男人的腹部用粗布帶緊緊地包住,,肚臍偏右側(cè)一抹鮮紅的血液往外溢出,。
秦文思在后面托起男子的身體,丹飛快的解開粗布帶,,嘴里似乎在抱歉的說:
“這還是我昨晚現(xiàn)剪了件衣服,。”
秦文思看著拿著藥包因?yàn)榛艁y而久久解不開繩子的丹,,說道:
“我來吧,。你去兌盆溫水來?!?p> 秦文思拿出一片紗布在水中浸濕,,擦干凈傷口,接過丹遞來的金瘡藥,,均勻的灑在傷口上,,又重新拿一片紗布按壓在上面,轉(zhuǎn)頭對丹說:“袋子里有繃帶,。不要用粗布條了,。”
兩人忙活半天,,終于重新給男子蓋好了被褥,,整個過程男子都沒有吭聲。
“從昨天一直燒到現(xiàn)在,,還沒醒過來,,不會有事吧?!钡ひ琅f放心不下,。
“沒事,,有退燒藥嗎,?”秦文思看著丹焦慮的表情寬慰道。
“有,,我去熬,。”
秦文思覺得自己一個人呆在屋內(nèi)不合適,,便跟著丹一起往房門外走,,在臨出門時,他看見門旁靠著一把兩米來長的細(xì)長彎刀,。
秦文思坐在院子中的木柴上,,默默的給小火爐扇風(fēng),,不時抬眼看向?qū)γ嬲еドw盯著火苗發(fā)呆的丹。
“你想問就問吧,?!钡ひ琅f抱著膝蓋沒有變換姿勢。
“沒有……沒關(guān)系,?!鼻匚乃济讼卤穷^繼續(xù)扇著火。
“他就是那個通緝犯,,我就是和她私奔的背德師母,。”丹依舊沒有變換姿勢,。
秦文思停下手中的扇子,,盯著丹還在發(fā)呆的眼睛許久。
“你不是,?!鼻匚乃嫉卣f出這三個字,繼續(xù)扇起火來,。
丹笑了,,直起身子看向秦文思:
“你呀,是不是一看到好看的姑娘就心亂了,?!?p> 說完兩只眼睛笑彎了形。
秦文思被她這么盯著取笑,,不自覺得感到臉上發(fā)燒,。
“沒有,我從來不信別人口中的話,,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丹轉(zhuǎn)身從西面的鍋房里提出一把鐵茶壺,,給秦文思倒了滿滿一碗褐色濃茶,,拿過馬扎移到他身邊,接過他手里的小扇子,,一邊扇一邊講起自己和昌的故事:
我在十六歲的時候被父親以五兩銀子賣給了一個練武的漢子,,他是西南袁州蒼門的武師。
身材矮小,,性情兇悍,,是一個典型的西南土族人,曾經(jīng)在和朝廷平叛的軍隊(duì)對抗的時候搶了一個兵士的長刀,轉(zhuǎn)身就把那個兵士攔腰劈成兩半,,大家都叫他劈山王,。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我也不想知道,,我從來也沒叫過他,。
那天中午我第一次見到了昌,他給我端來了午飯,。那會兒他還是個小孩子,,五六歲吧,跟著他師傅——就是這個劈山王練功,。
可憐這孩子無父無母,,是被那人撿回來的,說是徒弟,,完全就是當(dāng)牲口在用,,住也是住在關(guān)牛的牛棚里,雨天漏雨,,冬天漏風(fēng),,夏天還有趕不盡的蚊子,也是個可憐孩子,。
師傅打他,,他就忍著,師傅罵他,,也從不還口,。
在一次撞墻沒死成后,他只要離開屋子就把我綁在床上,,吃飯都是昌進(jìn)來喂我,。那時剛夠床邊高的他,眼里看不到一絲神采,,像木偶一樣每天機(jī)械地替他師傅干活,。
一年后,我放棄了,,不再尋死,,也不想著逃走,那個深山密林逃也逃不掉,,心想:
這或許就是我的命吧,。
性格暴躁的他只要有一點(diǎn)不順心就會發(fā)泄到我身上,,打我,、罵我,我現(xiàn)在回想那段日子,感覺從沒見過太陽,,一年到頭都是陰陰的,。
當(dāng)昌的個頭長起來之后,他師傅開始教他練功,,只要一點(diǎn)沒練好,,就把昌打得渾身淤青,飯也不給吃,。我看著可憐常常偷偷給他遞飯,,被他師傅發(fā)現(xiàn)我們倆都得挨打。
但我下次還會送,,因?yàn)檫@里就我們兩個可憐人,。
昌是一個很要強(qiáng)的孩子,他從不恨他師傅,,只覺得是自己練功不夠好,,挨打是應(yīng)該的。所以他很刻苦,,沒日沒夜的練功,,只希望他師傅能夠……哪怕一次能夸他一句。
但除了棍棒,,他什么也沒得到,。
他受傷可都是我給他上的藥呢,就像這次一樣,。
他身上哪里有疤,,什么時候受得傷我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很多年后,,他已經(jīng)長成了十幾歲的大小伙了,,那個頭足有他師傅兩個高。但只要師傅要打他,,他就老老實(shí)實(shí)的跪在師傅面前,,我從來沒見過這么老實(shí)的孩子。
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他開始有意躲著我,,不吃我給他送的飯,,也很抗拒我給他上藥。
我一開始不知道為什么,,以為他像他師傅一樣開始討厭我,。直到有一天夜里,我看到他在偷看我們,,那時我才發(fā)覺這個小孩已經(jīng)長大了,。
我也開始和他保持距離,本來一切都很好,大家還像平常一樣過著日子,,直到那個晚上,。
昌的師傅在外面喝醉了酒,不知道在哪受了氣,,一進(jìn)門就把我踹到地上,,然后就是扇我臉。
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腦袋就被扇得暈乎乎地,,整個身體都沒了力氣,我很想哭,,但早就哭不出來了,。
小孩子哭是因?yàn)榇笕藭s來抱抱,我哭有什么用呢,。
當(dāng)我逐漸恢復(fù)知覺,,想要推開他時,抬頭看到昌就站在后面,,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了光——兇狠的,、像火一樣的光。
他緩緩舉起手中的柴刀,,我嚇壞了,,搖著頭示意他不要過來,嘴里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他站住了,,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久,我不知道他那時在想什么,。但最后,,他還是把柴刀從趴在我身上的這個男人的后背——插了進(jìn)去。
現(xiàn)在想起來我當(dāng)時為什么要搖頭,,否則我現(xiàn)在還生活在那片陰霾下呢,,哪能曬到這么舒服的太陽。
丹說完,,仰起臉,,開心地笑著。
“然后,,你們就逃到了姑蘇,?”秦文思看著丹臉上的笑容,剛剛一直壓抑的心情好了很多,。
“對啊,,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蓋了這三間屋子,,把我保護(hù)在這竹林中,說不會再讓任何人來傷害我,。”
丹微紅著臉,。
“你以為我們住在一起了吧,。”丹忽然盯住秦文思的臉說,。
秦文思愣住了,,半響,幽幽地回道:“不是嗎,?”
丹瞅了眼昌的屋子,,表現(xiàn)出失望的眼神:
“我也以為會這樣,可是他從沒碰過我,。來到姑蘇后,,他多數(shù)日子都在外面作事。偶爾回來也只是幫我干干活,,劈點(diǎn)柴,,很少住這。我住在北面的屋子,?!?p> “哦,對了,?!钡び謴澲劬πζ饋碚f道,“每年滿地花開的時候,,他會回來陪我一天,。今年那個時候快到了?!?p> 說完,,丹似乎提前去了那天一樣,嘴邊的笑容久久沒有收回,。
“說實(shí)話,,他這次受傷我倒挺開心的,這幾天應(yīng)該都可以看到他,?!?p> 秦文思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皮膚白凈,有著明眸皓齒,,性格如雪中紅梅一般清香冷艷的女子,,不相信屋里那個昌竟會做出這種選擇,。
“但我也很怕他死掉,怕他忽然有一天不再回來,。我可就剩下他了啊,。”
秦文思看著面前這張五官立挺,,點(diǎn)著紅唇的側(cè)臉,,不愿相信她之前的日子是那樣過來的。但此時,,從她眼角那恰到好處的魚尾紋中洋溢出來的幸福,,確實(shí)是令人無可懷疑的。
“師母,?!?p> 昌虛弱地推開房門,呼喚著丹,。
丹趕忙走過去扶住昌,,責(zé)備起來:“你怎么出來了,還發(fā)著燒呢,?!?p> “沒事,我聽見有生人的聲音,,出來看看,。”
秦文思搬過一把藤椅,,看著丹扶著昌坐進(jìn)去后,,作揖行禮道:“靈山學(xué)院,秦文思,,打擾了,。”
“多虧他我才拿到金瘡藥的,,謝謝人家,。”
此時昌已經(jīng)穿了一件短袍,,虛弱的抬起雙手回禮道:“謝謝小哥了,。”
丹將熬好的藥倒在碗里,,將碗放進(jìn)冷水中,,置涼后,伺候昌喝下,。
秦文思在一邊看著眼前的情景,,若說他們不是夫妻,,任誰看了都不會相信。
待昌喝完藥后,,秦文思覺得自己似乎顯得多余了,,便很識趣的拿好東西起身告辭。
“我送送他吧,?!辈龘沃鍪终酒鹕韥怼?p> “我送吧,,你歇著好了,?!钡ぺs過來攙起他,。
“沒事,師母幫我把屋子收拾一下吧,。我很快就回來,。”
說完,,昌向秦文思走去,,秦文思趕忙騰出一只手?jǐn)v好他,有點(diǎn)過意不去的說:“我自己走吧,,不麻煩了,。”
“這竹林沒我和師母帶路你是走不出去的,,別客氣了,。”
昌伸出一只手繞過秦文思的后背搭在他肩膀上,,兩人一邊聊天一邊走進(jìn)了竹林,。
待身后的房屋隱沒后,昌假裝按住傷口,,將另一只手伸進(jìn)衣內(nèi),,握住綁在身上的匕首。
正是:狗咬呂洞賓,,辜負(fù)好人心,。秦文思生死如何,且看后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