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聿白開完討論會,,把手里的筆記本遞給小弟吳昊拿著,自己架著拐杖往工位挪,,路過的同事都習(xí)慣了他這身殘志堅的狀態(tài),,也沒刻意讓著他,從他兩側(cè)魚貫而出,。
“張工,。”背后老袁叫住他,,朝自己辦公室指點一下,,“聊聊?!?p> 張聿白讓去而復(fù)返的吳昊幫他去電腦桌下面拿了個東西,,接在手里攥著,去了老袁的辦公室,。
老袁懷里一沓圖紙,,埋著頭整理了半天,后頭人進(jìn)來了也沒回頭,,隨意一指,,“坐啊,坐,?!?p> 張聿白在他對面落座,等他忙完,,叫了聲“領(lǐng)導(dǎo)”,。
老袁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擠了點笑出來,,看向張聿白的傷腳,,“最近太忙了,從你回來還沒問過你,,怎么樣,,見好嗎?”
“傷筋動骨一百天,,也沒別的辦法,,慢慢養(yǎng)著吧,”張聿白也挺無奈,,對誰說起自己的腳都是一樣的語氣,,“無妄之災(zāi)吧,,認(rèn)了?!?p> 老袁笑了笑,,先沒急著說話,起身去飲水機(jī)前面接了一杯水,,回來拉開抽屜吃了一把營養(yǎng)藥,,“聽所長那天和我說,想給你休個病假,,說咱們不能這么不人道,對員工基本的人文關(guān)懷還是要有的,,給我都逗笑了,,張工,你說,,我關(guān)沒關(guān)懷你,?”
“領(lǐng)導(dǎo)別開我玩笑了,”張聿白聽見“所長”這倆字就有點頭疼,,還有友見那眼線似的助理,,“我知道因為我去出差,加上回來又腳傷了,,耽誤了點項目進(jìn)度,,領(lǐng)導(dǎo)別為難,我最近在盡量趕工,,肯定不會......”
“嗨,,說這個見外了,咱們什么關(guān)系啊,,我還能真成了只知道壓榨手下,,一點人文關(guān)懷沒有的領(lǐng)導(dǎo)了?寒磣我,,”老袁擺擺手,,笑了一陣,長長舒了一口氣,,“工作是做不完的,,到啥時候我也是這句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再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佛教講話了,咱們忙忙碌碌這些個爛糟事,,都是夢幻泡影,,咱們都得放下‘我執(zhí)’啊,。”
說真的,,前一陣可還不是這畫風(fēng)呢,,張聿白懷疑老袁云山霧罩的在說反話。
“領(lǐng)導(dǎo),,我思想境界不夠,,別偃苗助長了?!彼咽掷锬欠輨趧雍贤诺搅俗烂嫔?,推到老袁面前,“不好意思領(lǐng)導(dǎo),,這段時間一件事接著一件事,,你讓我考慮的事情,我考慮好了,,合同簽完字了,。不為別的,就為跟著領(lǐng)導(dǎo)再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老袁自己又笑了一陣,手按在合同上,,捻開到最后一頁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手指一直無意識的在紙張邊緣搓著。
“前段時間你總忙,,請假多,,我也沒攔著,事假接著病假的,,我心里就琢磨你可能確實是無心這些個俗務(wù)了,,但你今天突然給我這個,倒是出乎我意料了,?!?p> 張聿白也知道自己最近煩人了,老袁忍到今天才說這話,,真算是看著多年的情分上,。
他有心想解釋幾句,老袁卻變了口風(fēng),,東拉西扯的問他異地風(fēng)情,,碧荷園封頂儀式上老熟人們的八卦,還吐槽了幾句樓下早餐店腸粉漲價了,。
張聿白還沒跟上他思路,,他話鋒又轉(zhuǎn)了,,問張聿白:“我看你這情況啊,也不適合太累,,我說真心的,,你別當(dāng)我是客套話忽悠你,什么都不如身體重要,,撥給你的人再不行,,打打雜也能分擔(dān)不少工作量,畢竟你和所長是大學(xué)同學(xué),。我看你們關(guān)系也不是真不睦,,這老同學(xué)的恩恩怨怨啊,我懂,,外人摻合不來,,要是有什么困難,你就跟他講,,處好關(guān)系,都好解決,?!?p> 張聿白哂笑,“你誤會了,,我們之間,,”他也不知道怎么說,“總之,,還得是領(lǐng)導(dǎo)你罩著我,。”
“罩,,哪能不罩,,”老袁突然俯身過來,隔著半張辦公桌,,壓低了聲音說,,“我可聽見所長一次說漏嘴了,說咱們所要銳意改革,,不論年資論能力,,這副所長,大概率屬意你啊,?!?p> 張聿白一驚,剛張嘴要說話,,老袁手心向下一壓,,“都是瞎他媽的扯淡,,愛啥啥,咱們都是干活兒,,想那么多沒用,。”
老袁拍拍桌上的合同,,“行了,,我一會就送人事部去,你回去忙吧,,該休息休息,,我還是那句話,活是干不完的,,身體才是自己的,。”
張聿白總覺得老袁話里有話,,態(tài)度雖然也親和,,但好像兩人總還是比從前多了點什么隔閡,不那么透亮坦誠了,。他想解釋,,又無從解釋,想著算了,,多半還是老袁在隱晦的表達(dá)對他最近“消極怠工”的不滿,,再加上什么友見,什么副所長的事,,就更純屬無稽之談了,,越描越黑,不提也罷,。
回到工位,,新小弟又和吳昊在那爭得臉紅脖子粗的,他懶得斷官司,。
無論如何勞務(wù)合同續(xù)簽了,,算是階段性塵埃落定,有點浮躁的心也沉下來了,。
晚上快十點的時候,,友見的小助理貓腰跑過來,小聲提醒著張聿白別太辛苦了,,外面又下著雨,,不好打車,勸他趕緊收工回家吧。
吳昊艷羨不已,,和旁邊人感嘆,,這有個老同學(xué),可比有個老婆都強(qiáng),。
張聿白婉拒了助理要開車送他的提議,,怕越推辭越引人注目,安知老袁今天那番話里沒有點他注意影響的意思,?可別莫名其妙沾染了領(lǐng)導(dǎo)的裙帶,。
到一樓大堂,依稀能聽見外面淅淅瀝瀝下著雨的聲音,,空氣里都是一場秋雨一場寒的潮氣,。辦公樓里有空調(diào)倒還不明顯,要是在西涌,,不少人家估計只能用“小太陽”來取暖,,或是抱個暖水袋干熬著,寒冷對條件差的人家總是不那么友好的,。
走到室外,,連呼吸都是成團(tuán)的寒氣。
張聿白裹緊自己的風(fēng)衣,,想著明天要換羊絨大衣了,,寒氣從腳下泛上來,太冷了,,要不然吃點什么再回去?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jī),,忽然想起來還有個陳藿,。
正要打電話,頭頂突然多了一把傘,。
陳藿還穿著那身衣服,,額發(fā)濕漉漉的沾染著水汽。
一把雨傘都快比她人還大了,。
張聿白啞然失笑,,又有點莫名的感動,“你怎么來了,?!?p> 陳藿不知道是給凍麻木了,還是等太久了心情不好,,語調(diào)沒什么起伏,,正常說話都像懟他,“你瘸著腿拄拐,就算有傘也沒手打啊,?!?p> “殘疾人還有接送待遇,那也算不錯,?!睆堩舶仔Α?p> 陳藿面無表情,,“雨天接送是另外的價錢,。”
張聿白不和她爭這個,,還是那句話,,越階層享受就是大型真香現(xiàn)場,說多了都是矯情,,方便不方便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那我叫個網(wǎng)約車吧,出租車估計不好叫,?!?p> 陳藿點點頭。
張聿白手指按了幾下,,突然想到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扭頭看陳藿,“你吃飯了嗎,?”
陳藿搖搖,,“等你回去一起吃呢?!?p> “喲,,”張聿白挺驚喜,“做飯了,?做什么了,?”
“就......你不愛吃水煮蛋,我煎了幾個荷包蛋,?!?p> 不錯。
張聿白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叫了個快車。
兩人撐著傘往路邊挪,。
“冷嗎,?”張聿白看陳藿嘴唇有點發(fā)白。
但其實嘴唇發(fā)白也并不全是冷的,就她那體格,,肯定是營養(yǎng)不良加貧血,。
張聿白一直在心里給自己畫著一條很深刻的線,時時提醒自己不越線,,是他這么多年咬牙堅持的行為準(zhǔn)則,。
就陳藿現(xiàn)在這經(jīng)濟(jì)條件,叫她去買厚衣服的嘴上慷慨實在沒有必要,,他也沒有立場帶一個不大熟識的女孩子去買衣服,。他張了下嘴,耳朵里下意識響起母親尖銳的吼叫:張聿白,,你越界了,!
張聿白忍了一會兒,直到上車之后,,才斟酌著說:“我初中時候的衣服都還在,,有一兩件大衣我看你穿著應(yīng)該合適,是我舅舅買給我的,,我不喜歡顏色當(dāng)年幾乎沒穿過,,如果你不介意,回去找給你試一下嗎,?”
換個別人,,要給你舊衣服,第一反應(yīng)大概是施舍,。
陳藿覺得張聿白的心情大概不是施舍,,但同情肯定在,她沒說話,。
雨霧和寒氣讓車窗氤氳出細(xì)細(xì)密密的水珠,,只有前擋玻璃在雨刷器的工作下算是清晰的,道路兩邊模模糊糊,,街燈又迷亂又夢幻。
“今天,,你媽媽來家里了,,正好我在?!标愞酵蝗徽f,。
張聿白大概沒想到,頓了一下,,才說:“知道了,。”
“我下午一直在你家,我之前說找到工作是騙你的,?!?p> “嗯?!?p> 陳藿扭回頭看向張聿白,。
張聿白彎了彎唇角,“我怕那個人再找你麻煩,,在一樓大堂看著你跑回來上了公交車,,才放心?!?p> 陳藿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竟然也釋然了,又想起上午那碼事,,由衷的說:“你挺厲害的,。”
“你也挺厲害的,?!睆堩舶卓聪蛩?p> “我,?”
“對,,”張聿白笑了笑,“你能跟我說這個,,我猜你應(yīng)該真的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
陳藿咬了下嘴唇,,到底沒壓住那一絲得意,,眼角也帶了笑意,“我剛才等你的時候,,看到那邊的寵物醫(yī)院,,就順路進(jìn)去問了問,我以前也在寵物店打過工,,給貓狗洗澡都可以,,她們說讓我做個入職體檢,就可以先去試用一下了,?!?p> 車停了下來,陳藿先鉆出車,,撐開傘,,回身去扶張聿白的胳膊,。
兩人站定了,陳藿才發(fā)現(xiàn)下車的目的地并不是張聿白家,,而是一家火鍋店的門口,。
“這不得給你慶祝慶祝?!睆堩舶讕Φ耐昀镒?。
陳藿不信他這套說辭,追上去嘀咕:“你就是餓了,,不想回家吃雞蛋還找借口,。”
是不是借口,,倆人也來了,。
陳藿作為打工人,非常理智的在落座后詢問:“是你請我吃飯嗎,?”
張聿白拿著菜單頭也不抬,,語氣冷酷:“AA,從你工資里扣,?!?p> “行?!标愞酱饝?yīng)的痛快,。
這回輪到張聿白詫異了。
陳藿學(xué)他埋頭看著菜單,,“怎么,,覺得我摳門不舍得吃頓飯?!?p> 張聿白不置可否,,但也不知道自己玩笑的度是否把握的好,解釋道:“你算陪吃,,這頓不算你錢,,嚴(yán)格來說,還得給你加班費(fèi)呢,?!?p> 陳藿先是沒說話,倆人也沒繼續(xù)這個有點半開玩笑半尷尬的話題,,等張聿白叫來服務(wù)員點完菜了,陳藿垂頭看著沸騰的番茄鍋底,,才突然說:“其實現(xiàn)在這個社會了,,賺錢真的不難,,不嫌苦不嫌累,怎么也夠吃喝了,,我從來不怕自己賺不到錢......”
她像是突然從這么正經(jīng)的幾句話里感到了難得的羞赧,,又像是對這樣直接剖白自己那一點真心的無措,更像是從來沒有交往過朋友的生疏,。
“我只是不知道賺錢的意義是什么,,賺到錢了能改變什么呢,爸媽能回來嗎,?我就能不孤單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