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開燈的夜晚,，月亮朦朦朧朧。
陳大海換上了新的內(nèi)衣褲,，被清洗干凈安置在了床上,，屋里子還有腌臜的氣味凝結(jié)不散，怕晚上太冷陳大海會著涼,，恒一沒有開窗,，只是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排風(fēng)扇。
洗完了衣服晾好,，恒一回到床邊,，看見陳大海還沒有睡，把收音機(jī)調(diào)到最小音量,，一臉滿足笑瞇瞇的聽著,。
“咋還不睡啊?！焙阋贿^去沒收了他的收音機(jī),，關(guān)掉電源，掖進(jìn)他枕頭下面,。
陳大海也不做聲,，搖頭晃腦，一副得意的樣子,。
恒一看他那樣子,，表情也柔和了一些，“咋了爺,，撿著寶了,？”
陳大海“啊”一聲,，惜字如金,。
陳大海精神頭挺好，但細(xì)看上去,，確實見老,，疾病會驟然消耗掉一個人儲存幾十年的能量。臉皮只剩薄薄的一層貼著他臉上的骨骼,，眉毛有幾根突兀的長,，眼神暗淡是不能逆轉(zhuǎn)的衰老的征兆,，那是時間的魔法，從來沒人能夠忤逆,。
恒一把熱水袋塞進(jìn)陳大海的被窩里,，問：“是不是最近胃口不好？有什么特別想吃的,，我明天買回來,。”
陳大海認(rèn)真想了想,，說聽見廣播里放的廣告,，一輩子沒吃過那洋快餐，不知道是個啥味,，想來個漢堡嘗嘗,。
恒一想說那東西還不如早點攤子上賣的肉夾饃好吃呢。
陳大海向往完吃的,，又把手?jǐn)n住恒一冰涼的一雙手,，青筋暴露的手背皴裂的像樹皮，他用目光一點點摩挲著恒一年輕的臉孔,，不知道在透過他看著誰的樣子,，溫和慈愛的輕聲問：“爺爺是不是你的累贅？”
“你說啥呢,，我從來沒那么想,，你也別那么想?！焙阋徊粷M的看他一眼,，“爺，你想要啥就直說,，跟我不用拐彎抹角,。”
“爺啥也不要,，就是心疼你,。”陳大海聽到想聽的答案,，笑得更加愜意,。
恒一暗忖著陳大海的心態(tài)，大概無非就是想得到恒一對他不會拋棄的承諾,，也沒太當(dāng)回事,，說著自己的計劃，讓對方放心,。
“我們也快期末考試了,，學(xué)的那些東西我不耐煩聽，未必能考好,，原本想著的獎學(xué)金估計沒譜了,。”
“誒,，瞎說,，”陳大海打斷他，“你最上進(jìn)了,，又聰明,，你考不好我可不信?！?p> 恒一拖個凳子坐他旁邊,，“無所謂了，我本來也不在意那點獎學(xué)金,。爺,，我都找好工作了，寒假幫陳鵬的同學(xué)去補習(xí)功課,，當(dāng)家教,，給的比獎學(xué)金多?！?p> “那敢情好,，我孫子這么小就能給人家當(dāng)先生了？那讓陳小鵬也去唄,，在哪學(xué)習(xí)不是學(xué),，還給家里省取暖費?！?p> “是,，人家要是同意，我就帶上他,?！焙阋恍α艘幌拢凹医桃惶旃烙嬕簿蛢蓚€小時,，剩下的時間我還能打一份工呢,，奶茶店小酒館那些的兼職倒是容易找，就是欺負(fù)在校生,，一說是假期工,，就使勁壓工資，所以我琢磨著,，不行就去工地,，聽說扎鋼筋上手快,，一天一結(jié)錢，還......”
“你說什么,？”陳大海面目突然猙獰的抽搐了一下,，“你說什么！”
*
“我也不知道我說錯了什么,，爺爺突然就跟瘋了似的,，滿嘴胡話，拽我,，丟東西,，自己站不穩(wěn)還要往外跑，我去攔他,，他仰著脖子尖叫,，最后鄰居都報警了，又連夜送去醫(yī)院,，打了鎮(zhèn)靜劑才好,。”恒一悶聲陳述,。
又一輛公交車進(jìn)站,，零星幾個乘客上下。
“現(xiàn)在怎么樣了,？”陳藿問,。
恒一嘆口氣，“回家了,，不愛說話,，那晚的事情好像忘了沒再提，但也沒什么精神,，后來突然和我說有個查水表的白天給他送吃的了——其實那是二叔來給他送飯,。”
陳大海的阿爾茲海默癥起初癥狀并不明顯,，最多也就是忘了東西在哪,，在外面迷過幾次路，身邊都是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的晚輩,，琢磨對生活也沒大影響,，所以至今誰也沒拿這病當(dāng)個病看。
恒一那晚給嚇得六神無措,，身邊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睡不著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相關(guān)病人的病程，這一下心里就像讓人給捅了個大窟窿，野風(fēng)口的破紙燈籠似的,，呼呼的冒涼氣,。
看半天沒等來一句瓷實話，恒一嘖了一聲,，“你倒是說話??！”
“知道了,，我晚上下班之后，回去,?！标愞酱怪^說。
恒一站起來要走,。
陳藿從后面喊了他一聲,，從口袋里掏出全部的現(xiàn)金，塞給恒一,。
“我不要,，我有錢！”恒一聲調(diào)一下提起來,。
能有什么錢,，陳大海半夜去一趟醫(yī)院，幾個檢查一做,，就能把他兜掏得比臉還干凈,。
陳藿?jīng)]理會他，比他先轉(zhuǎn)身了店里,。
晚上加了一會班給兩條拉布拉多洗完澡,，又輪到陳藿值日搞店內(nèi)衛(wèi)生，她之前一直借住在店里的小行軍床上,，最近有個店員的室友回老家了,，還剩大半個月房租白空著，陳藿又借住去了那里,。
重走西涌巷道不必躲躲閃閃的感覺,，也是久違了。
這時候西涌正是熱鬧的宵夜時間,，主街上的小店都擺起了路邊攤,，塑料凳折疊桌，把路都沾滿了,。
走過最黑的一條沒有路燈的巷口,，屋檐下一點煙頭的橘光忽閃，陳藿聽見一聲冷笑，無視的繼續(xù)往前走,。
黑影里楊勇無聲無息的換了個方向,，幾分鐘之后，就抄近路堵住了陳藿的前路,。
“我身上現(xiàn)在沒錢,。”陳藿垂著頭,，木然的說,，“還要等幾天才發(fā)工資?！?p> 楊勇把煙蒂咬在犬齒間,，眼神陰戾的盯著陳藿，腳下不疾不徐的繞著她踱了一圈,。
“趁著王經(jīng)理去外地,，你又敢回來了，以后長點心吧,?！?p> 陳藿手抄在衣兜里，欲往前走,。
楊勇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領(lǐng)口，幾乎將她半提了起來,，“衣服不錯啊,，不會是你自己買的吧?！?p> 陳藿反手一個耳光揮過去,，被楊勇半路攔截?fù)踝×耸郑I(lǐng)口被松開,，陳藿扯下褶皺的衣襟徑直走了,。
回到家門口，還沒等調(diào)整情緒,，陳湖已經(jīng)推開了門,，探著頭沖她有氣無力的笑了笑，“快,，聽見腳步聲就猜到是你,，我都困了，就等你了,?！?p> 陳藿默然的走進(jìn)門里,，陳湖快速反手關(guān)上了門，搓著手坐下了,。
陳藿掃了一眼,，這屋子幾乎和自己離開的時候全然變了模樣，被打砸了那么一回,，所有經(jīng)年的老物件幾乎全沒有了,，客廳看不出顏色的老沙發(fā)也不見了蹤影，只有不知哪掏蹬過來對付事的幾把凳子和掉了角的茶幾,。
恒一從臥室走出來,，抿著嘴沖陳藿輕聲問：“吃飯了嗎？”
陳藿點頭,。
陳湖從身體深處打了綿長的哈欠,，淚眼迷蒙的看著陳藿,，突然笑了一聲：“看你怎么有點胖了,，看來挺享福的，伙食也不錯,，生活也不錯,，挺好，挺好,，”他嘶了一聲搓搓手,，“雖說女孩不是傳宗接代的，但眼看著家里這么困難,，你爸也不在了,，你就算沖著你爸，也不能袖手旁觀站干岸是不是,，多少搭把手吧,，光自己享福去，哈欠～那也太不地道了吧,?！?p> 陳湖這話太熟稔了，擱他這里,，再久沒見的溝壑仿佛也能瞬間彌合,，他就像天天都能見到侄女那么日常，多一點不愿動動腦子去想,。畢竟在他那里,，誰不是那么活著，誰都能活著,，誰也不比誰強,。
陳藿拿眼神去詢問恒一,。
恒一遇事不安，大多數(shù)時候是年輕,，但最主要的是他在這個家里沒有立場,，也沒身份。
不明不白的,，拿什么主意都像有掣肘,。
他清了清嗓子，走到陳藿身邊,，“家里這情況,，醫(yī)生說已經(jīng)不太適合放爺爺一個人整天這么待著了，最好白天能有人看著點,，或者,，送去養(yǎng)老院，有專業(yè)的人照顧,，有針對性的做一些思維訓(xùn)練,，還能延緩病程的發(fā)展?！?p> “喲,，”陳湖跟牙疼似的那么一吸溜，“聽說養(yǎng)老院的護(hù)工總打人呢,，拿冷水噴頭呲腦袋,，拿拖鞋扇嘴，往飯里彈煙灰吐痰,，”他搖搖頭,，“我親爹我最清楚，他去了指定是最挨收拾那伙的,，得煩得讓人家一天打八遍,。”話說完看那兩個小的都看他,，一攤手,，“你們有錢你們就送，還省得我白天送飯了呢,?！?p> 恒一壓下胸口梗著的一口氣，看陳藿：“大多數(shù)養(yǎng)老院都不那樣,，我今天打電話問了,，離西涌不遠(yuǎn)，有家規(guī)模不大的,，收費也還合理,，而且現(xiàn)在對養(yǎng)老院風(fēng)評不是不太好么,，人家說院里都安裝攝像頭了，家屬可以24小時在手機(jī)上切視頻看家里老人的情況,，絕不會存在虐待的問題,。”
“多少錢,？”陳藿問,。
恒一抿了下嘴唇，“六千五,?！?p> “什么？”陳湖驚得拍了一下手,，“你們可真有錢,。”
“六千五是能自理的老人,，”恒一接著說完,，“爺爺這種情況，暫時還得算不能自理的老人,，一個月八千,。”
房間里一陣沉默,。
陳湖抬手搓了搓干燥起皮的臉，覺得這屋里的事已經(jīng)沒有自己參與的必要了,。
陳藿心里算了算自己的收入,，就算用空閑時間再去兼份工，就算再加上恒一打工的收入,，將將巴巴的湊夠了,，那倆人就真連日常生活費都拿不出來了。
她就算了,，總能將就,，但恒一呢，那么大個小伙子,，學(xué)雜費總不能一分錢不花,，去食堂總不至于頓頓啃饅頭就著免費的蘿卜紫菜湯。
陳藿知道那滋味,，身體的傷害事小,，更難忍受的會是墜在脖子上，勒得人永遠(yuǎn)抬不起頭來的自尊心,。會永遠(yuǎn)不敢爭取,，會一有人笑臉相迎,，就自卑得躲遠(yuǎn)。她不想恒一也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