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3-26日
余嵐原以為自己不會那么快適應(yīng)被囚禁的生活,。
有些恍惚間,,像倒退回早年的校園里。一天中的每一個時刻都被精準切割,在固定的時刻重復(fù)一成不變的事情,,不是她自己,,而是和她一起的成百上千人,。
看守所的犯人可以接手家人送來的東西,,在食堂吃飯時聽到一個人談起這個話題時,她讓白修給她帶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
在她還沒開始寫作的年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部分小說她已讀過,此后她也會在偶然間重讀某些書的段落,,有時是《群魔》,,有時是《卡拉馬佐夫兄弟》??刹恢獮楹?,數(shù)年間的閱讀卻偏偏落下這一本。被關(guān)進這里后第一時間,,她就想到了這本書:在牢房里閱讀《死亡手記》,,像是對自身展開的行為藝術(shù)。
透過《死屋手記》,,她常常驚嘆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被囚禁者——當然,,事實上是更為廣大的人類群體——的精準觀察,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百余年,,地點也相隔萬里,,人性卻還是如此共通。
在這里,,除了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半娛樂時間外,,她最期待的便是下午四點到五點的放風時間,。
從前在家,日日埋頭寫作,,她很少注重身體需要運動,,現(xiàn)在卻無比期待這個放風。當一個小時的放風時間結(jié)束,,她也沒感到這短暫而有限的自由重新被奪去有多悲哀,,頂多有些意猶未盡之感,可一想到明日的同一時間還會出現(xiàn)在此地,,也就沒什么遺憾了。到這里來,,若是不看淡這種被剝奪的殘酷,,一個人該怎么繼續(xù)生活下去?
連續(xù)幾天來,,在看守所的圖書室,,她都能遇上一個女人,她長得很瘦,,顴骨也異常突出,,遠遠看上去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
一開始,,她在長桌前看書時,,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來,會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從長桌斜對角看過來,,開始她以為那女孩只是在對著空氣想事情,,數(shù)次之后,她幾乎能肯定那女孩是在看自己了,,余嵐和她對視,,那女人到也不會因?qū)擂味乇芩哪抗狻D書室里的犯人沒有人說話,,大家都表現(xiàn)得很安靜,。
終于,一天圖書室要關(guān)門時,,那個女人叫住她,,帶著點羞澀地問,她是不是余嵐,。余嵐問,,你認識我?女人慌里慌張地說自己叫吳瓊,,前幾年有一直買她的書來看,,不過后來看得少了,。“后來是覺得寫得不好了嗎,?”余嵐調(diào)侃,。
吳瓊慌忙緊張地說不是這樣,“只是因為后來創(chuàng)業(yè)了,,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哪里還有時間看書啊?!彼麄兞奶炝牡揭话?,來到了囚室。余嵐只好和吳瓊說再見,,回到自己的房間,,末了還強調(diào)一句:“我一直都覺得你的小說寫得不錯?!?p> “謝謝,。”余嵐回應(yīng),,跟她道一聲晚安,。
第二天,她又和吳瓊在下午一個小時放風的時間里聊天,。吳瓊有時會和她聊起小說中的內(nèi)容,,兩個人都對小說中的情節(jié)記不太深刻了。
吳瓊會表現(xiàn)得有些不好意思,,余嵐說這沒什么,,連她這個作者往往都是在寫完一本小說以后,不到一個月,,也就忘記當初寫得是什么了,,仿佛寫作時的那口氣用盡了,大腦對那本已經(jīng)完成的書起了強烈的排斥心,,不愿再記起其中的任何細節(jié),。作者都這樣,對于讀者更不該有苛刻的要求了,。
她不想聊太多自己,,便問起吳瓊的情況,吳瓊接著那晚提起的創(chuàng)業(yè)話題繼續(xù)聊下去,,在一家公司做醫(yī)療器械銷售了幾年,,上級領(lǐng)導(dǎo)喜歡動手動腳的很猥瑣,之后,她就說服了男朋友,,一起辭職開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做一些海外中老年保健品批發(fā)零售。
生意沒做幾年,,一批供貨商的貨被海關(guān)查出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她和男朋友吃了官司,要賠很多錢,,公司也就不景氣了,。
那時候,他們本來是要結(jié)婚的,。結(jié)果兩人因為沒有錢,,便誰都不再提這件事,感情也越發(fā)淡薄了,,但是從大學相處下來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分手?吳瓊說自己是個急性子的人,,決定拖著不是辦法,一天她很郁悶去酒吧喝酒,,趁著酒精上頭,,決定和酒吧里一個盯著自己看的男人去開房,以這樣的方式冒犯兩人親密無間的感情,,然后鼓起勇氣對男朋友提分手,。
吳瓊想和那個男人一起去酒吧附近的酒店,那男人卻執(zhí)意拉著吳瓊上他的車,,吳琦有點后悔了,,這時她發(fā)現(xiàn)男朋友站在她身后,男朋友上來就從后面勾住那男人的脖子,,按倒在地,。可那個男人體型健壯,,一看日常經(jīng)常去健身房舉鐵拉環(huán),,男朋友完全不是對手,眼看著男朋友被打得鼻青臉腫,,吳瓊撿起地上的一個酒瓶,,朝著那個要和他去開房的男人頭上一砸,那男人竟被當場直接砸死了,。
“我到現(xiàn)在都感到不可思議,。”吳瓊補充道,“現(xiàn)在我的案子在上訴,,我男朋友找來的律師想要撤銷檢方的防衛(wèi)過當指控,。”
余嵐說:“那現(xiàn)在你們到什么階段了,?”
吳瓊說現(xiàn)在兩個人還在一起,,只是男朋友并不知道當時的真相,“其實除了你,,這件事情的真相,,我誰都沒說過。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很殘忍,,有時候又覺得上天比我更殘忍,,給我開了一個充滿惡意的玩笑。現(xiàn)在我們的感情比從前更好,??晌铱偸窍氲任页鋈チ艘院螅覀冋娴哪芾^續(xù)維持這段感情嗎,?我不知道,。”
本來瀕臨分手的愛情,,以一場這樣的戲劇性十足的場面,,被重新挽回,但就連當事人自己也開始質(zhì)疑憑借這樣一出強大的戲劇張力構(gòu)建出來的所謂“愛的回歸”,,真的能夠足夠堅固嗎,。說到底,這是建立在謊言之下的維系,,當吳瓊的男朋友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是否還能依然這樣面對吳瓊?
三天后,,葉喬再次來探望余嵐,。
她讓余嵐坐下,然后翻了翻手里的文件,,似乎在想該如何開口,。
“你今天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庇鄭孤氏乳_口,。
“沒事。昨晚開會沒睡好,,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你的保釋申請我們提交了,順利的話,,你大概一周以內(nèi)就能出來了,。律協(xié)今天要開一個很重要的代表會,白修作為律所代表去參加了,,所以沒能過來,。”
沉默又繼續(xù)了,。她到底想說什么,。她能看出葉喬的眼神中充斥著怒火。
“是不是希望不大,?”
“我有話想問你,。”葉喬點點頭,,隨后緩緩說道,,“那天,在律所談到你在清遠的事情時,,很多事情你為什么不跟我說,?”
“該說的,我都說過了,。你指哪些,?”
“我知道你在清遠曾經(jīng)結(jié)過婚,但我從來沒聽你提起過,,你的前夫消失了,,你當時并沒有離婚,,只是因為你前夫消失的年限,,讓婚姻關(guān)系無效了。這么重要的事情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這件事情跟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有還是沒有,余嵐,,我請你都交給我來判斷,,好嗎?我是你的律師,,我需要盡可能多的搜集你過往的所有材料,。我在媒體有朋友,他們聽說,,就在前幾天警方已經(jīng)派了一個警察去清遠,。我不想再這么被動下去了,如果不是姜小問,我都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多久才能知道,?!?p> “姜小問?”
“你不會不記得了吧,,他是你在清遠教過的學生,。”
“我記得,。我只是沒想到你怎么找到他的,?”
“是他自己來這里的,說是來參加你的新書發(fā)布會,。沒參加成,,就四處找你,最后找上了律所,?!?p> “他怎么樣,應(yīng)該還在上學吧,?”
“馬上畢業(yè),,聽說學得也是法律。他很擔心你,,看得出來,,他很想見你。你想對他說什么嗎,,我可以幫你轉(zhuǎn)達給他,。”
余嵐想開口,,對著他十幾年前的學生說句什么,,但又覺得無論說什么,都不太適合,。
“不用了,,既然發(fā)布會沒開成,他會盡快離開的吧,?”余嵐問,。
“他在等你被保釋出去,你難道不想見見他?”
“我只是不想以這個樣子看見他,?!?p> “我明白了?!?p> 接著,,葉喬又對余嵐的供述作了一番確認核實,,并安慰余嵐不要太過擔心那份被曝光的視頻證據(jù),畢竟那份證據(jù)還沒有被作為定案的根據(jù),,但針對當時兩人爭吵的內(nèi)容,,葉喬希望余嵐再盡量仔細回憶一番,想想到底還有沒有遺漏,,因為任何遺漏的細節(jié),,都可能對案件的走向產(chǎn)生根本性的變化。
會面持續(xù)了接近兩個小時,,葉喬臨走前,,余嵐輕咳了一聲說:“葉律師,雖然姜小問和你說了很多我的事,。但那時候,,他年紀還小。有些事情他可能就只是道聽途說,,隨后形成了記憶,,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接下來,,你還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來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