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是個夜貓子,,經(jīng)常處理案牘到深夜,,馬氏已經(jīng)習慣。,。,。
不過,今夜卻顯得更晚,。
過了子正,,那件外袍都已經(jīng)縫好,馬氏來到書房,,提醒丈夫就寢,。
剛進門,馬氏就察覺到朱元璋的不對勁,,老朱呆呆地坐在書案前,,目光直直地望著面前一本書稿,旁邊是一只打開的紫檀匣子,。
那應(yīng)該就是《天書》,。
馬氏卻沒心思理會甚么《天書》,這幾日才說那朱塬被魘了,,再看丈夫模樣,,想想他下午也去過后湖,她就有些不好預(yù)感,,不由快步上前,,搭上丈夫肩膀,壓著憂慮柔聲喚道:“相公,,相公,?”
喊了兩聲,馬氏正要發(fā)力推晃丈夫身體,,朱元璋好像突地從夢中醒來,,下意識合上那本《天書》,眼神兇狠地扭頭看來,。
認出是馬氏,,老朱目光才轉(zhuǎn)為柔和,伸手抓住馬氏一只小手,,握得緊緊的,,微微張了張嘴,又努力張了張嘴,,才終于發(fā)出幾個嘶啞緩慢的音節(jié):“娘子,,娘子啊……”
說著似乎想到什么,,又轉(zhuǎn)為悲戚:“標兒,標兒他……”倏地又怒意勃發(fā),,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砸向書案:“老四……老四那混賬,,那個混賬東西……”
馬氏完全不明白老朱在說什么,只是注意到他目光里滿是血絲,,頓時更加擔心,。丈夫的心病才好些,可不能這么情緒激動,,她彎下身,,整個人抱住自己男人,努力安撫道:“相公,,怎么了相公,,你慢點和我說,重八,,是我,,我在這兒呢,咱不怕,,咱甚么東西都不怕……”
妻子的懷抱,,還有輕柔中透著強烈關(guān)切的話語,終于讓朱元璋逐漸緩過來,。
再次張了張嘴,,老朱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怎么說,?
說自己一夢六百載,?
說洪武十五年,說洪武二十五年,,說建文四年,?
說自家老四造了反?
說土木堡,?
說兩個不肖子孫,,二十幾年不上朝?
說有個可憐孩子,,沒甚么雄才大略,,想要挽那天傾,一生發(fā)了五次罪己詔,?
說一棵老槐?
說那人口兩萬萬的中華,,又一次被披甲不足十萬的異族,,奪了天下,?
不能說。
都不能說,!
朱元璋已經(jīng)后悔看了這甚么勞什子《天書》,,他不愿相信,想要讓人連夜去后湖,,把那弄造妖言蠱惑自己還要冒充他朱氏后人的小秀才給砍了,。
但……
他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朱塬把《天書》送來給自己,,之后禮部尚書崔亮詢問,,他第一次在紙上寫下了自己悄悄琢磨許久的‘洪武’年號。而提前幾天就已經(jīng)落筆的《天書》,,開篇即是‘西元一三六八年,,祖宗于金陵南郊即皇帝位,國號‘大明’,,建元‘洪武’’,。
朱元璋不覺得有人能提前把如此重要的念頭從自己腦子里偷走,更不覺得是有人之后能偷換了這《天書》,。這些年倒也見過一些神機妙算,,劉基就是一個。但也從來沒見過能掐算如此之準的人,,劉基都不能,。
因此,結(jié)果只有一個,。
那朱塬……確實提前就知道,。
再想想朱塬那根本就不像這個時代的學問,更何況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娃,,又如何能積累那多見識,?
但,若按他書信所言,,已年三十六,,且求學多年,這一切都合理起來,?
想到這里,,朱元璋逐漸清明的目光又飛快轉(zhuǎn)為銳利,安撫地拍了拍妻子,,推開馬氏,,老朱三兩下把《天書》和那封信揣到懷里,對馬氏吩咐一句,,就快步來到門口,,大聲呼喊吩咐起來,。
金陵城北,后湖上的大宅內(nèi),。
朱塬正做著一場亂夢,。
夢開始于有人給自己喂藥,軟軟的雙唇貼過來,,他拒絕了好幾次,,只想早點回去,再不來了,。迷糊間,,還有些驚恐。如果是個男的在用嘴給自己喂藥,,他一定要先咬死對方,,再去死。
可是眼睛怎么都睜不開,。
再然后,,感受到耳邊隱隱的哀求和哭泣,是女聲,,很悲傷的樣子,,于是心軟了,勉為其難地開始吞咽,。
很苦,。
然后就一直難受,五臟六腑好像都在被火燒火燎,,疼得睜開了眼,,看到寫意那張漂亮的瓜子臉,就是眼睛有些腫,,還又哭又笑的,。
可憐妹子,來,,哥哥抱抱,。
于是抬起了手。
剛抱住,,耳邊就傳來留白的叫聲,,大概吃醋了吧,小醋壇子,。
可惜沒力氣換人了,。
這么抱了下,還沒能收回手,腦海中就重新開始各種各樣的畫面,,前世的,,今生的,亂七八糟,,趕都趕不走。
夢境來到某一處,,老朱再次出現(xiàn),。
祖宗已經(jīng)看過了那本《天書》,毫不懷疑地認下他這個假冒的二十三世孫,,祖孫兩個站在春日里楊柳依依的西湖畔,,執(zhí)手相看淚眼,異口同聲道:“我們,,是同志了,!”
滾!
老子只是穿越,,又不是變成了外星人,!
還有,誰特么在放《千年等一回》,,給我等著,,企劃部那一群吃白飯的,杭州就只有西湖嗎,,就不能搞點別的創(chuàng)意,!
當半睡半醒間的朱塬都開始吐槽自己的夢境太離譜時,他又覺自己飛了起來,。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我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
為什么呢,?
因為,,我被捆起來了!
變成了人棍被丟在地上的朱塬艱難睜開雙眼,,只見老朱一雙赤紅眼眸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手里還握著一根馬鞭。
見朱塬睜眼,,老朱二話不說,,舉起鞭子就開始抽。
啪——
啪——
啪——
三下,。
想要來第四下的時候,,老朱到底開始猶豫,萬一……呢!
身上劇痛傳來,,朱塬想喊,,喊不出聲,想要掙扎,,也沒力氣,,只能下意識地吸冷氣,好在老朱很快停止了抽打,,他才從再次從昏迷邊緣回過神,。
扭過頭望上去,笑了下,,某個瞬間,,朱塬想要全部坦白,不過,,還是繼續(xù)吧,。
說不定呢!
朱塬也大致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或許,,也是個轉(zhuǎn)機。
努力提起了一些精神,,朱塬坦然問道:“祖宗……看過《天書》了,?”
朱元璋面沉似水,一副隨時可能再抽朱塬幾鞭子的模樣,,狠聲問道:“你是那來的妖人,,學了一些讖緯之法,就敢來蠱惑與俺,?”
朱塬微微搖頭,,也不躲閃老朱的目光,虛弱道:“祖宗,,六百年的見識,,六百年的學問,這些東西要……要幾十代人積累,,造不了假,。”
朱元璋一時無言,。
朱塬緩了緩,,又提起了一些精神,虛弱地低聲道:“祖宗,,這匆匆一趟,,我大概又要走了,,這里,給祖宗再留三個建議吧,?!?p> 老朱依舊不說話。
朱塬也不急,,又停了停,,才緩緩說道:“第一個,關(guān)于賦稅,,攤丁入畝,,士紳宗室皆要一體納糧。需知財政乃國家根本,,哪怕自家人,也不能放開口子,,放開了,,如同黃河潰堤,決口只會越來越大,。祖宗,,需知強干才能護弱枝。若是主干都倒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p> 朱塬這段話說完,,老朱立刻想到了《天書》中記載那雍正帝的改革之法。
還想到了那本書中他最不想回憶卻怎么都忘不掉的另外一節(jié),。
反賊李自成圍困京師,,府庫空虛,崇禎帝求百官捐餉,,百官皆哭窮,,勉強湊得二十萬兩白銀。后京師城破,,李自成拷打百官,,得銀,七千萬兩,!
自家大明朝……竟然,,是窮死的!
那些蠹蟲,!
老朱怒氣值再次開始積累時,,朱塬短暫停歇,,已經(jīng)接著道:“第二個是火器,祖宗,,一定要大興火器,,火器乃克制騎兵最有效之法,若火器得興,,我華夏北方再無邊患,。”
老朱默默聽著,,這次想到了那甚么工業(yè)革命,。
那清朝,竟然被區(qū)區(qū)幾千蠻夷就攻破了京師,,原因就似與這火器相關(guān),。
朱塬再次停頓了一會兒,接著道:“第三個,,是開拓海洋,。祖宗,一定不要禁海啊,,這世界三分陸地七分海洋,,好東西都在海上。我大明水軍領(lǐng)先世界數(shù)百年,,若不開海,,暴殄天物?!?p> 朱元璋聽著,,也想到了《天書》中有所提及。
那些輪番揉搓清朝的蠻夷,,好像都是甚么……海洋霸權(quán),。
念頭閃過,老朱等待朱塬繼續(xù)第四,、第五,、第六……結(jié)果沒了下文,這才想起,,這小子只說要給三個建議,。
滑頭!
很想再抬鞭抽上一記,老朱到底沒下得去手,,見朱塬躺在地上開始沉默不語,,一副任由處置的模樣,他思索片刻,,終于記起一個問題,,沉聲道:“就算你自六百年后而來,,又如何能證明是俺朱氏子孫?”
朱塬感受到老朱的語氣變化,,明白自己已經(jīng)過關(guān)了大半,,聽到這個問題,并沒有著急,。
恰好也考慮過,。
再次睜開眼,努力扭頭看向老朱,,朱塬道:“祖宗,,我在那本書上提過,洪武二年,,祖宗開始讓人編撰《祖訓錄》,,這《祖訓錄》經(jīng)過多次修改,洪武二十八年,,定為《皇明祖訓》,。”
朱元璋微微點頭,。
倒是記起。
確實有這么一條,,當時閱讀,,沒覺得什么,此時再想,,老朱又把某些事串了起來,。
因為,就在前幾天,,受到中書省請封太子中書令的影響,,他才剛剛和皇后說過,將來要修一本祖訓,,定下自家的規(guī)矩,,傳諸子孫。
而那《天書》,,又一次寫在了自己產(chǎn)生念頭之前,。
地面上,朱塬已經(jīng)虛弱地繼續(xù)道:“祖宗,,六百多年后,,別說大明,就是清朝,,也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除了咱朱家自己人還會把《祖訓錄》,,嗯,最后叫《皇明祖訓》,,供奉在祠堂里,,沒人再關(guān)心這些老黃歷了。這《皇明祖訓》,,小時候,,每次祭祖,長輩都會當眾讀一讀,,孫兒頑劣,,也不止一次跑上前翻閱,恰好能背誦一些,?!?p> 說到這里,朱塬再次停下,,讓自己恢復了一些氣力,,才輕聲背誦起《皇明祖訓》的開篇序文:“朕觀自古國家,建立法制,,皆在始受命之君,。當時法已定,人已守,,是以恩威加於海內(nèi),,民用平康。蓋其創(chuàng)業(yè)之初,,備嘗艱苦,,閱人既多,歷事亦熟,。比之生長深宮之主,,未諳世故,及僻處山林之士,,自矜己長者,,甚相遠矣。朕幼而孤貧,,長值兵亂,,年二十四,委身行伍,,為人調(diào)用者三年,。繼而收攬英俊,習練兵之方,,謀與群雄并驅(qū),。勞心焦思,,慮患防微,近二十載,,乃能翦除強敵,,統(tǒng)一海宇……”
朱塬從一開始就是強提精神,背著背著,,也不知道自己背到了哪里,,忽然就再次失去了知覺。
最后一個念頭,。
朱信濯,,我謝謝你當年把你家祖訓序言掛宿舍墻上啊,!
朱元璋認真聽著朱塬背誦,,心思逐漸沉靜下來。
到現(xiàn)在,,他已信了八分,。
因為他能肯定,朱塬背誦這些與他個人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的‘祖訓’內(nèi)容,,不可能是隨便什么人胡亂編造,。
再聯(lián)想朱塬剛剛所說‘祠堂’、‘祭祖’等言語,,老朱不知道后世這些事情已經(jīng)逐漸被淡化,,他依舊下意識認為,這么莊重的一件事,,也不可能造假,把祖訓供奉在祠堂,,同樣合情合理,。
而且,老朱也不能想象,,幾百年后,,只是敲敲鍵盤,就能把《皇明祖訓》的全篇輕松搜索出來,。
當然了,,朱塬也不算從網(wǎng)上搜的。
總之,,真過了幾百年,,也確實只會有自家子孫后代才會關(guān)心甚么祖訓了。
這么聽著,,察覺到朱塬聲音越來越小,,忽然停住,,眼睛也再次閉上。老朱心里咯噔一下,,連忙蹲下身,,摸了摸朱塬額頭,感覺還是火燙,,他開始后悔把這孩子捆了起來,,還丟在地上。
慌忙地把朱塬抱上床,,老朱一邊解著繩子,,一邊對門外大喊:“來人,給俺來人,?!?p> 皇帝陛下突然帶了上千人馬趕來,直接撞破了大宅西墻一擁而入,,吩咐把大宅內(nèi)所有人都捆了,,跑去親自審問某個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小翰林。
沒人知道究竟發(fā)生了甚么,。
現(xiàn)在,,這又是甚么轉(zhuǎn)折?
沒人敢問,。
大家只是按照皇帝陛下的命令,,再次救治起又被老朱折騰掉小半條命的朱塬。
朱元璋讓到了堂屋,,看著太醫(yī)和丫鬟們忙碌,,越發(fā)后悔自己剛剛作為,但也無可挽回,,等太醫(yī)院使孫守真給朱塬扎了針,,他才問起:“如何了?”
孫守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本來下過猛藥,,都好些了,現(xiàn)在這么一折騰,,誰敢說結(jié)果如何,?
朱元璋見孫守真不回答,怒氣值瞬間再次爆滿,,目光刀子一樣掃過眾人,,狠聲道:“把人給俺治好了,若是治不好,爾等,,都殉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