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靠著枕頭平視著透進(jìn)窗內(nèi)的月光,，地上晃動著鳳尾樹枝葉隨風(fēng)搖曳的剪影，飄進(jìn)屋的是清淡的樹香,。今晚是大暮夜,，仙界的時(shí)辰劃分與人界大致相同,，一日也分晝和夜,，依太陽出沒而設(shè)為十二個時(shí)辰,。仙界每逢第十二個夜晚,，月亮的光輝會持續(xù)遮擋住陽光長達(dá)十八個時(shí)辰,，過后則恢復(fù)正常,，此謂大暮夜。

　　簫音低吟,，驚起鳥飛,，是誰在窗外？我披了床頭的玄色夾衫,，透過欞子紗,，鳳尾樹冠下背身立了一男子，握一長簫,。我小心穿過滿地落葉,，盡量別讓露水打濕鞋底。那汪池水盈盈漫漫,，無處不在的月光也被揉碎蕩漾于水面,，泛起陣陣漣漪，我屏住了氣,，風(fēng)中有絲苦味,。

　　“若塵子，”我輕呼,。

　　他將長簫背于身后,，轉(zhuǎn)身面向我,，“錯過這么好的夜晚實(shí)在可惜，龍青君,，你怎知是我,？”

　　他的嗓音低沉而柔和，我拂開擋住臉的枝葉,，沒有作聲,。

　　冷月橫在二人中間，數(shù)步外一個石頭幾子上已是茶水沸沸,，他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我依舊未動。

　　“龍青君,，漫長皎月不可辜負(fù)，何不與我一起品茗而論道,，”他又道：“放心,，我，并無歹意,?！?p>　　石頭幾兩端各安置了一個蒲草團(tuán)，我選了背對月光的那端坐了,，只見他纖細(xì)的手指熟練地烹好茶,。

　　“水是我寅時(shí)候采的葉下露水，那個時(shí)刻的水最純凈,，茶葉是南峰那株吸了千年日月精華的烏龍之樹,，這茶碗，”他輕擊茶碗,，其回聲如磬石,，響亮而清澈，“此碗,，青如天,，薄如紙，是人,、鬼二界早已失傳的吳窯,，天地三界也只余下這兩只了，請品嘗,?！?p>　　我輕嘗，道：“還不錯,，可惜,，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

　　若塵子含目飲茶,，點(diǎn)首道：“嗯,，這茶其味先苦而后甘，回感清幽,，又配上這至純的碗具,，實(shí)是絕品?！?p>　　他的簫系于腰側(cè),，長及委地，我注視著地面,，道：“如果只是喝茶,，我的表現(xiàn)恐怕讓你失望了?！?p>　　“你還沒有作答,，是如何從身后認(rèn)出我？”

　　我喝了口茶水,，甜么,？還只是覺得稍苦，道：“是氣味,，每個仙都有其獨(dú)特的體味,，我對此很敏感?！?p>　　“這種敏感是天生的稟賦,？”

　　我努力回憶，天生的,？或者他是指打娘胎里帶出來的稟賦,，我忽得想笑，我可不是天生的么,？一粒小小的青石頭子,，哪來的什么娘胎，只是那片斷的噩夢似的混沌世界里的瓢潑大雨,，沒完沒了的痛擊著我,，隨時(shí)的疾風(fēng)挾持著我在半空中時(shí)上時(shí)下，何嘗有一刻能消停,。這樣的回憶,，這樣的恐懼，哪怕只此時(shí)身在仙界,，已幻化為女仙的我,，依舊不能擺脫,。

　　“天生不天生的，我全都不記得,，反正我的鼻子就是對氣味很敏感,。上這仙界前的種種情事，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你,，為什么對我感興趣？”

　　若塵子的眸子沐浴在月光中,，越發(fā)顯得黑是黑,、白是白，直如能侵襲進(jìn)人心,。他微笑著道：“不是興趣,，只是好奇?！?p>　　“好奇心,，不是凡夫俗子才有的情緒？仙也會有人之欲,？”

　　“好厲害的嘴，看樣子我是怎么作答都是錯,?！?p>　　是，他若回有人欲,，自是墜了仙家身份,，若答無人欲，又何必邀我飲茶論道,，完全是多此一舉,。

　　“多此一舉！”他道,，嘴角含一絲笑的模樣,，一臉的高深莫測，“昨日的飛天幻舞于你是首見,，感覺如何,？”

　　又是不愿被觸及的痛，我緩道：“他們都是道行高深的前輩,，輪不著我來說三道四,。”

　　“仙界,，非人界,，這里眾仙平等,，無前無后，無長無幼,，無高無低,，無尊無卑，無情無愛,?！?p>　　他盯著我的臉，道：“最后一場幻舞,，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guī)缀醣凰菐拙淦降鹊男运|動,，差點(diǎn)脫口而出,，本能的，我將回答咽了回去,，他這樣的發(fā)問,，其中有貓膩。

　　“難道我和你,，看到的幻舞景致是不同的,，或是人人看到的皆不一致？”

　　若塵子將我碗中已冷的余茶潑掉,，重又斟上熱茶,，道：“龍青君，你可知曉仙也有壽終之日么,？”

　　“不知,。”

　　“在鬼界和人界的眼中,，我們仙界應(yīng)是永世永生的福澤,，其壽堪比山、石,、河,、川，其則不然,。仙也會死亡,，只是我們不能衰老而已，或說是衰老得很緩慢罷,?！?p>　　他的語氣略帶倦意，臉色蒼白不見血色，極其清秀的五官,，怎么看都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男子,。

　　“你，已是很老了,？”我試問,。

　　“要按人界的標(biāo)準(zhǔn)，我已是很老很老的老人了,，”

　　“這不很好么,？永遠(yuǎn)的年少青春，這不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美事么,？”

　　“你想想看,，為什么仙界每隔一段日子就要飛天幻舞？”

　　“請指教,?！?p>　　“所謂飛天幻舞，其實(shí)各仙的身形并無實(shí)動,，純粹是考究誅仙的內(nèi)在思境修為,，所有的天象變化全是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造就的虛象?？傻赖?，非常道，可名的,，非常名,，如此而已?！?p>　　我略微沉吟道：“故，無象勝有象,，無形勝有形,，無色勝有色，無音勝有音,，那么什么都不思慮,，全無主觀意識的，豈非為最高境界,？”

　　他輕笑,，道：“無思無慮，說著容易,，做到何其之難,！就算是仙也絕難做到，故每次參與飛天幻舞的誅仙都會慎重，一旦踏上幻舞圓石,，其后的幻化結(jié)果已不由自己主觀掌控,，便是唯心唯性為之，是仙,、是人,、是鬼、或是魔,？不到那一時(shí)刻,，誰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算在哪個界內(nèi)?！?p>　　我喃喃道：“是的,，越是聰慧越是做不到不憂慮，或許智慧對于自身并不算是長處,、優(yōu)勢,？”

　　“這話很是，”他略微抬眼,，似乎在腦中搜索什么,，“許久以前的一次飛天幻舞冒出一個后生小子，估且稱他為小子吧,，那是他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回飛天,，卻是我自混沌期結(jié)束后所見的惟獨(dú)能稱上的天才。天生的可造之材,，他幻出了,，”

　　“是什么？”我追問,。

　　他一凜神,，道：“太久以前的事，不提也罷,。對了,，玄白的幻舞你看到了什么，請回答,?！?p>　　“我見既是你見，又何必苦苦追問,？請指教,。”

　　“后子可畏,，我這個老頭子越來越不知怎樣和年青人打交道了,。”

　　“言重，方才不是才說此地?zé)o長幼,、無前后,、無尊卑，或者說仙界也有著人界的虛偽,？”

　　若塵子輕笑出聲,，仿佛極痛快的樣子，我道：“其實(shí),，玄白的幻化之象,，每個仙看到的感覺到的全都不一樣，對吧,？”

　　“可以這么說,，那么，再調(diào)動下你的小智慧,，原因是什么,？相同的地點(diǎn)、相同的時(shí)間,，相同的物事,，為何會產(chǎn)生不一樣的幻化場景？”

　　我低眉鎖目,，道：“我想,，玄白的意境修為旨在激發(fā)出在場的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因?yàn)?，原本因倦怠而變得污濁的體味在玄白的幻舞結(jié)束后,，那每個人身上難聞的味道全都沒有了。這說明玄白的飛天幻舞洗去了眾仙內(nèi)在所隱匿的無形弱點(diǎn),，但那是暫時(shí)的,，恐懼依舊會在宿主心中重新滋生。這就是你為什么一再追問我看到了什么,，既你想知道我內(nèi)心的恐懼是什么,。”

　　我盯著若塵子的眼,，道：“你又看到了什么？是死亡,，突如其來的死亡么,？”

　　他適才青春的臉在月光下霎時(shí)如枯萎的花瓣，良久才說：“這真是極難忍受的事情,，就是你說的,，片刻的解脫并不能徹底解決恐懼的再生，龍青君，”

　　“請說,?！?p>　　“衰老也許并不是壞事，起碼能預(yù)知死亡的臨近,，我已看過太多,，才和你品酒論茶、高談闊論中忽然就倒在地上,，死掉了,。”他面無表情,，“這種回憶實(shí)在不算是什么愉快的回憶,，對吧？龍青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