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個(gè)忙碌的九月。

　　假期前最后一個(gè)工作日,，擦著天黑結(jié)束,。

　　暮然拎起簡單的行李，匆匆趕到車站,，安檢,，過閘，一氣沖進(jìn)高鐵車廂,。

　　車門在身后一秒合上,。

　　車廂里一如既往的冷。

　　哭聲,、罵聲,、笑聲、鬧聲,，此起彼伏,。

　　他索性帶起耳機(jī)，把自己縮進(jìn)外套里。

　　眼皮沉沉地合上,。

　　十六歲的暮然,，在球場上揮灑著任性和汗水。

　　那時(shí)父親休假回來,，母親臉上多了笑容,，暖著一整個(gè)家。

　　桂花飄香的時(shí)節(jié),，新的學(xué)校,，新的同學(xué)。

　　綠油油的護(hù)欄圍起球場,，縱橫的卵石小路環(huán)繞四周,，郁郁的花草點(diǎn)綴著一個(gè)季節(jié)。

　　甜香沁人,，落花風(fēng)起,。

　　球從身后傳到，他轉(zhuǎn)身接住,，一套三步上籃,，接著聯(lián)防、撤步,、跳投,、得分，行云流水,。

　　叫好里混著脆生生的笑聲,。

　　暮然回頭，一溜書包堆成山,，樹下女孩抱膝坐著,，長裙下露出一雙平底白鞋。

　　他拎起水瓶,，一仰頭趕上起風(fēng),，看桂花落了她滿頭。

　　女孩利落的短發(fā)別在耳后,，明眸善睞……

　　廣播音樂響起,，他驚醒，突如其來一場夢,。

　　踩著到站廣播,，暮然隨人群挪向出口。

　　前面的一位女士左右張望著,，她精致的臉龐意外重疊到他夢里,。

　　“曉曉？”

　　（二）

　　女人裹著長風(fēng)衣,，拖動箱子,，妝容得體，長發(fā)披肩,。

　　一個(gè)高高的身影,，氣喘吁吁地?cái)r到她面前，在一片嘈雜聲里喚她名字：“曉曉,？”,。

　　直到坐進(jìn)車?yán)铮瑫詴赃€很恍惚,。

　　時(shí)隔多年不見,，暮然不知從哪蹦出來，不由分說接過她的箱子,，又和她坐上同一輛出租車,，這時(shí)從副駕駛座回頭遞來手機(jī)。

　　“你掃我,？加微信,。”

　　曉曉摸索著口袋,，

　　“你回國了,？什么時(shí)候回來的？”

　　“前幾年了”,，

　　他的聲線又低又沉，聽來既熟悉又陌生,。

　　“今天真巧啊”,，

　　她嘴邊掛著笑，原來他早回國內(nèi)了,。

　　車子駛上地面,。

　　窗外斑駁的燈光映出暮然的輪廓，鼻梁筆直高挺,。

　　曉曉將視線從他忽明忽暗的臉上轉(zhuǎn)向窗外,。

　　城市，一片霓虹閃爍,。

　　十九歲的曉曉,，同樣望著車窗外五光十色的城市。

　　趁著假期獨(dú)自北上,，目的地又是曾經(jīng)夢想的大學(xué),，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

　　下車后，她等在和高中同學(xué)約好的位置,。

　　公交站臺很明亮,。

　　車來車往，送來送走各色各樣的人,。

　　有些下車就行色匆匆直奔目的地,，有些下車三五成群聚到一起。

　　又有兩人一起下車,，是一男一女,。

　　起風(fēng)了，入夜涼,。

　　路燈下,，長發(fā)披肩、身材高挑的女孩倚靠著男孩悄悄說話,。

　　街角甜品店里,，一對情侶坐到窗邊。

　　高中同學(xué)姍姍來遲,，曉曉一把抱住她,，背著她抹去眼角的濕潤。

　　姍姍嚇了一跳,，哄著哄著,，開始說起同屆的高中校友。

　　“曉曉,，你這次來,，想見見韓暮然嗎？”

　　她搖搖頭……

　　曉曉搖搖頭,，

　　“呃,，手機(jī)，沒電了呀……”

　　“這么不湊巧啊”,，暮然想了想又抬起頭,，“不知我有沒有榮幸送送你？”

　?。ㄈ?p>　　暮然提起兩個(gè)箱子,，皮鞋踩在大理石上，腳步聲噠噠,，節(jié)奏規(guī)律且悅耳,。

　　曉曉踩著他左右晃動的影子，無處安放的雙手互相安撫著,。

　　燈光鋪到大理石地面上,，明晃晃的刺眼,。

　　曲折的走廊空蕩蕩，看不到盡頭,。

　　“曉曉”,，暮然喚她。

　　她抬頭,，眼前人恍如曾經(jīng)那個(gè)少年,。

　　“曉曉……我媽媽……媽媽她……媽媽她不在了……媽媽她不在了……”

　　醫(yī)院走廊空蕩蕩，慘白的燈光映著灰蒙蒙的水磨石地面,。

　　十八歲的暮然伏在曉曉肩頭,，止不住地沉聲啜泣。

　　他的臂彎強(qiáng)而有力,。

　　曉曉不得不把臉埋在他肩頭,，聽著他起伏劇烈的心跳聲。

　　暮然短短的胡茬,，扎得她耳畔生疼,。

　　她小心翼翼地忍著，直到少年終于爆發(fā)出撕心裂肺地痛哭,。

　　曉曉輕撫著暮然后背,，指尖拂過一節(jié)一節(jié)分明的骨頭。

　　她從不曉得他是那樣瘦,。

　　忘記尷尬,，時(shí)間就仿佛靜止。

　　直到曉曉父親出現(xiàn)在他倆身后,。

　　父親遞給她一只透明保溫杯,，轉(zhuǎn)身領(lǐng)著暮然進(jìn)了他辦公室。

　　因?yàn)楦赣H是暮然母親的主治醫(yī)生,，在暮然父親趕回前,，大概有些事情要交代給暮然。

　　保溫杯冒著熱氣,，幾顆鮮紅的枸杞游在水里，白色的花朵綻開碩大的花瓣,，沉沉浮浮……

　　電子鎖滴滴打開,。

　　“曉曉”，暮然放好行李,，“到了”,。

　　看她安靜地站在門旁，他禮貌地退到門外,。

　　曉曉：“謝謝你,，暮然,。麻煩你了?！?p>　　暮然：“呵,，客氣什么，舉手之勞,?！?p>　　他輕輕地拍拍手，

　　“我房間就在隔壁,，如果有事……”

　　“好,。”曉曉答應(yīng)著,。

　　“那……好好休息”,，

　　看她關(guān)上門，暮然心里空落落,。

　　曉曉分明恰到好處地表明了她和他之間的距離,。

　　（四）

　　沒開燈的房間里,，曉曉仰面倒在床上,。

　　分不清是對面樓上燈光或是月光，落在巨大玻璃窗下,。

　　很像是那夜住院部廊下淡淡的燈光,，一路照亮肩并肩的兩個(gè)少年。

　　暮然推著單車,，送到曉曉家樓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你的志愿,，報(bào)哪里,？”

　　暮然的聲音沙啞疲憊。

　　“燕大,，我是一定要去的”,。

　　曉曉堅(jiān)定地回答，

　　“你呢,？你的志愿,，想報(bào)哪？”

　　暮然沉默了,，因?yàn)閶寢尩牟?，他落下太多功課。

　　“我可以幫你補(bǔ)習(xí)”,，

　　她感覺自己很沖動,，但又覺得自己有理由這么做,。

　　“韓阿姨，你媽媽,，一定希望你振作,。

　　高考能影響你一輩子，你基礎(chǔ)不錯(cuò),，只要全力以赴,，高三沖刺一年，一定……”

　　曉曉回頭,，發(fā)覺暮然停在路燈下,。

　　“相信我嗎？”

　　燈光映著少年的臉,，煞白得沒有半點(diǎn)血色,。

　　“當(dāng)然……”

　　她脫口而出，接著仿佛心跳到嗓子眼,，噎住一肚子話,，說不出。

　　“請相信我,。

　　為了媽媽,，也為了你……”

　　暮然說到這，漲紅著臉,，騎上單車,，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

　　曉曉呆在那里,，眼角微涼,。

　　那夜以后，籃球場上沒了他的身影,，路上她不再和他偶遇,，校園里她似乎很難碰見他，路過教室窗外也不再有不經(jīng)意地相視而笑,。

　　毫無征兆,，她和他之間有了說不清的距離。

　　后來,，她高考失利……

　　“睡沒睡,？”

　　手機(jī)跳起來，暮然約她,。

　　“想不想,？下來喝一杯,？”

　　“,？”

　　他想約她喝酒,？

　　“也許，只是下來喝一杯茶,?！?p>　　“？,？,？”

　　凌晨一點(diǎn)喝茶？

　　“不然……喝酒也可以,?！?p>　　（五）

　　人和人的緣分,，很妙,。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早就忘了,。

　　高考過去十年，天南海北,，見不到的人,，突然又坐到一起，為參加同一場婚禮而來,。

　　新郎是暮然在MIT的室友,，新娘是曉曉認(rèn)識十年的閨蜜。

　　酒店很氣派,，而且24H吧臺真的可以在凌晨供應(yīng)茉莉花茶,。

　　婚禮就在明天，不宜宿醉,，也不宜熬夜太久,。

　　“你怎么樣？過得好不好,？”

　　暮然有些后悔,，這問題顯得過分生疏。

　　“還有崔叔,、沈姨,，他們怎么樣？大家都好嗎,？”

　　“都好”,，

　　曉曉表現(xiàn)出并不在意的樣子，

　　“我爸媽退休以后,，多數(shù)時(shí)間在老家和我家兩處跑,。

　　這兩三年,，為了照顧親愛的“小外孫”，倒是常住我那里了,?！?p>　　“小外孫？”暮然疑問,，

　　“我記得,，你是獨(dú)生女?！?p>　　“嗯吶,，雖然我是他們老來得女”，

　　曉曉微笑著,，打開手機(jī)相冊遞給他,，

　　“如今也不敢爭寵的。

　　看,，可愛不,？”

　　相片中兩位慈祥的老人，一左一右摟著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雪納瑞犬,。

　　已經(jīng)溢出屏幕的歲月靜好,。

　　暮然詫異，自己似乎暗暗松了口氣,，但他掩飾的很好,。

　　“前幾年剛回國，回去過老家,，你家鄰居都換了,，很可惜那次也沒能見上崔叔和沈姨?！?p>　　曉曉心里一動,，他是回去找過她嗎？

　　“算一算,，我爸媽十年沒見你了吧,？

　　呃，也可以算是十一年吧,?！?p>　　“十一年？”暮然疑惑,。

　　“高三那年,，你就神龍見首不見尾。

　　別說我爸媽，連我也沒見上你幾面,?！?p>　　曉曉不停攪動著手里的銀勺。一顆冰糖落在杯底,，倔強(qiáng)地不肯融化。

　　“噗——”,，暮然尷尬地笑起來,，

　　“你是不知道，那時(shí)候我為了考上燕大,，是真的拼上小命了,。”

　　為了考上燕大嗎,？

　　想起燕大闊氣的校門和院墻,、明亮刺眼的公交站臺和那年街角的甜品店，曉曉的心仍又緊了緊,。

　　“這么多年,，很感激……”，

　　暮然望著曉曉,，猶豫了一下,，“很感激崔叔。

　　我會永遠(yuǎn)記得,，有一天崔叔摟著我,，像兩父子一樣談心?！?p>　　“我爸,？”就在那天晚上？

　　“我爸和你聊什么了,？”

　　“很多很多,，崔叔拿他自己做例子，和我聊起,，男人的情懷,、家庭的責(zé)任……”

　　暮然嘿嘿笑著，搓搓手,。

　　“你也知道,，那時(shí)候，我有父親也只聊勝于無,。

　　所以這么多年我一直感激……

　　你可能不理解,，你們對我人生的意義有多重要。”

　　我們,？她望向他的眼睛,。

　　“那時(shí)，我一心一意,，要考好高考,，考好我人生的第一份重要答卷。

　　在可以鄭重做出承諾之前,，我想先成為一個(gè)可靠的人,，一個(gè)值得依靠的人?！?p>　　他緊張地端起水杯,，一仰而盡。

　　一杯茶水,，竟在他臉上染上些許醉意,。

　　曉曉把視線轉(zhuǎn)向酒店中央庭院。

　　星星一樣的燈光,，點(diǎn)綴其間,，襯得夜色杳杳。

　　“時(shí)間很晚了……”

　?。?p>　　曉曉靜靜地靠在門后,，心里百轉(zhuǎn)千回。

　　就在門外,，暮然雙目通紅地問過她,。

　　“為什么躲著我？一躲就是十年……”

　　婚禮唯美又隆重,，輕紗,、百合、珍珠,、水晶,，相得益彰。

　　現(xiàn)場觥籌交錯(cuò),、溢彩流光,，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到整場的重頭戲。

　　一雙璧人交換戒指,，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祝福與贊美,。

　　司儀活躍氣氛，開啟搶花束的環(huán)節(jié),。

　　潔白的花束落入曉曉懷里,，而她被連人帶花擠進(jìn)暮然懷里,。

　　“真抱歉”，

　　她趕緊掙脫起來,，心卻蹦到嗓子眼,，紅著臉不敢抬頭。

　　沸騰的歡聲笑語,，浪漫的婚禮現(xiàn)場,，氣氛微妙地烘托到一個(gè)度。

　　有些話,，似乎不吐不快了,。

　　“暮然”，異口同聲,。

　　曉曉看著暮然身邊，多出一個(gè)女人,。

　　“你好,，我叫顏歌，韓暮然的未婚妻,?！?p>　　女人落落大方，身材高挑,，一頭利落的短發(fā)別在耳后,。

　　“你好，我是崔曉曉,，是他的中學(xué)校友,。”

　　曉曉表面鎮(zhèn)定,，內(nèi)心慌的一匹,。就差一步，深淵就在腳下,。

　　看著暮然未婚妻莫名眼熟,，曉曉試探問她，

　　“小歌,，你以前,？是不是長發(fā)？”

　　“是呀”,，她顯然意外于曉曉這個(gè)問題,，“我們以前見過嗎？”

　　曉曉搖頭,。

　　“我以前一直留長發(fā),，直到上燕大才換成短發(fā)噠”,，她性格好，很容易親近,，

　　“因?yàn)槟喝幌矚g哈~”

　　他喜歡短發(fā)嗎,？

　　曉曉又想起燕大門外的公交站臺和街角的甜品店，終于想到在哪里見過她,。

　　“所以,？你們是在燕大就認(rèn)識了嗎？”

　　“對呀”,，顏歌在她身邊,，滔滔不絕地說起往事……

　　暮然在大一某個(gè)假期的晚上，見義勇為地保護(hù)了兼職被醉鬼尾隨的顏歌,。

　　此后整個(gè)大學(xué)期間,，顏歌倒追了他四年。

　　直到他遠(yuǎn)赴MIT深造,，顏歌也考上了北卡教堂山醫(yī)學(xué)院,。

　　真是比翼齊飛、勢均力敵的一對兒,，她不服氣都不行,。

　　曉曉望向暮然。

　　男人默默地站在不遠(yuǎn)處,，不安地搓著手指,。

　　“你們訂婚幾年啦？是不是在米國的時(shí)候,？”她掩飾著情緒,。

　　“不不，才不是”,，顏歌頭搖的好像撥浪鼓,，

　　“是今年五月才訂婚噠。

　　他心里一直有個(gè)人,，只是十年了,，終于等到他放下。

　　我運(yùn)氣還不錯(cuò),，是不是,？”

　　曉曉走出歡慶的人群。

　　復(fù)盤著自己剛剛失去的愛情,，不,，是十年前已經(jīng)失去的愛情。

　　不是崔曉曉沒有顏歌幸運(yùn),，

　　而是她不勇敢,，不信任,，不堅(jiān)持，不能全力以赴,。

　　當(dāng)暮然全心全意為了她,，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時(shí)，她因?yàn)楦呖际Ю栽棺园?p>　　當(dāng)顏歌全力以赴為了暮然,，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時(shí),，她因?yàn)檎`會和自尊，沒有給暮然和自己留下一點(diǎn)機(jī)會,。

　　她和他,，各自折磨了自己十年。

　　所幸暮然已經(jīng)放下,，她也應(yīng)該走出來了,。

　　“曉曉——”

　　她回頭，看見顏歌挽著暮然,，在不遠(yuǎn)的身后,。

　　三個(gè)人，相視而笑,。

　　歡喜一如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