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長安夜月落歸太虛(一)
麗日高照時,,雪早就停了,。仿佛一夕之間就從秋入冬,天氣冷得厲害,。陽光很耀眼,,但是帶不來多少的溫暖。天空清澈,、蔚藍(lán),可又無法讓人看到天幕最深處的神秘,。天地萬物都暴露在陽光下,,似乎一切都大白于天下。
騰龍山一夜白頭,,枯枝敗葉全都不見,,只有枝頭殘雪。山高林密,,山坡上的積雪說厚不厚,,說薄也不薄,行步時踏在積雪上面“咯吱”作響,。高洋和楊愔并肩而行,,兩個人都沒有牽馬,,都是一身黑衣,沉默著已經(jīng)行到了那一片湖邊,。
湖水的表面竟然已經(jīng)結(jié)冰,,冰面晶瑩剔透完全透明,還能看到湖里成群的小黑魚游來游去,。它們的世界單純而自在,。兩個人都在湖邊駐足,似乎都在專注地看湖里的游魚,。
“太原公何必如此,?既然知道大公子已奔赴鄴城,何必還要走這一遭,?這一趟必定免不了受人議論,,何必還要知難而上?高王和王妃不必說了,,就是大公子知道了也一定猜忌,。太原公原是聰明人,怎么做出這樣事來,?當(dāng)真是情難自禁嗎,?”楊愔和高洋并肩而立,還是看著那一片晶瑩如玉的冰面,。
“心里甚是煩亂,。”高洋也看著湖面淡淡道,,顯然是自控力極強(qiáng)的人,,這一點(diǎn)倒極為像他的父親高歡?!耙膊恢皇菫榇?,只覺得心里亂作一團(tuán),沒有一點(diǎn)頭緒,。長史何以教我,?”高洋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楊愔。
“當(dāng)日,,太原公以快刀斬亂麻之勢令高王刮目相看,,是何等的果決睿智?怎么今日倒看不清楚了,,反要問別人,?”楊愔反問道。
“今日不同往日,,心有所系,,難免牽掛,,不似當(dāng)日既無心,也不必用心,?!备哐笠贿呎f一邊像是在回憶往事?!爱?dāng)日便以為她一心都在我身上,,從未有人對我如此,就是父母親大人,、長姊眼里,、心里也都是把大兄放在第一位?!?p> “此事簡單,,既然太原公當(dāng)日原是無心的,如今也可以依舊如此,。還是不用心,,便無現(xiàn)在的一切煩惱?!睏類州p松回道,。
“長史說起來輕松??墒切氖乱焉?,如何能再做到無心?”高洋不以為然地反問道,。
“請問二公子,,有心有何用?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睏類痔崾镜溃岸蛹热恍盘煲?,就要信到底,,天意必在二公子身上,不管將來如何,,上天必定不會辜負(fù)了二公子。二公子只要安心在自己身上,,做好為臣為子為弟的本分,,斂鋒芒、藏機(jī)巧,,抱缺守拙不惹人妒,,動心忍性必得天意眷顧,。”楊愔一邊說一看著高洋,,只見上面上看不出一點(diǎn)心里的動向來,,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高洋又轉(zhuǎn)過頭去看湖水,,看湖里的小黑魚,。楊愔安靜地看著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高洋才又轉(zhuǎn)過臉來,,問道,“長史何以如此赤誠教我,?”
楊愔坦然答道,,“臣也一樣與大公子赤誠相待。臣心里不分大公子,、二公子,,只一心想報答高王替臣報了滅族之仇,又簡拔臣出微末的大恩,。臣只想有掌機(jī)樞輔明君制衡天下的機(jī)會,,不想負(fù)了一身苦學(xué)的才識?!?p> 高洋仔細(xì)地看著楊愔,,他與他也算是知音了。都是身不在其位,,卻想謀其政,,對于他們來說簡直難以想象會有高澄那樣天生就等著他的機(jī)會。但心之所想,,不容更改,,這也是最難的地方。
“長史既如此說,,將來定有如愿的機(jī)會,。只是我該怎么做?”高洋像是無意中應(yīng)付楊愔的一個順?biāo)浦壑o,,又接著問道,。
“高氏若在,二公子就在,。高氏若不在,,二公子請看爾朱氏。”楊愔淡淡道,,并不多說,。
高洋沒說話,只看著楊愔,。但顯然他是穎悟過人的人,,不需要楊愔再做什么解釋。
楊愔的表情緩和了一些,,又道,,“二公子且不可再為情所困,如出帝一般亂了內(nèi)闈之禮悔之不及也,。還是要得一個宜室宜家的女子才能成就第一步,。”楊愔這話已經(jīng)像是勸解,。
“出帝”這個不明不白的稱呼指的便是棄洛陽奔長安的皇帝元修,。那一段日子里發(fā)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直戳高洋的心口,,他又盯著湖里的小黑魚沉默下來了,。
綿延千里,隨著第一場落雪,,長安的冬天悄然無聲地來了,。每個人心里應(yīng)該都是這么想的,大家心里都有共識,。夜晚降臨的時候,,大雪終于都止住了。雪后初晴,,即使在夜晚也是一天星斗燦爛,,一輪圓月在眾星追捧之下孤傲地掛在天際,月光格外皎潔,。
大丞相宇文泰府第里一向治家極嚴(yán),,后園里絕無閑雜人等。更何況此刻已是夜深人靜時,,是不是所有人都已經(jīng)酣然入夢,?雪后的夜晚極冷,又有多少人能舍得溫柔鄉(xiāng)來看這清冷而極淡的景色,?
大丞相夫人,,長公主元玉英出神地抬頭看著天上那一輪如玉盤般圓滿晶瑩的圓月。她獨(dú)自一人站在后園的角落里,,身在一片疏落的竹林之中,。竹子纖細(xì)修長,,經(jīng)冬而常綠,這里又寂靜異常,,幾乎是個被人忘了的地方。元玉英愛這竹子孤芳自賞之姿,,倒在夜深人靜時來過一兩次,。只是每每到此,又不見了白日里人來人往的繁華,,總會有一種恍惚感,。會自問,這是哪里,?自己又是誰,?一日一日曾經(jīng)的一切是否真的發(fā)生過?
“夜深人靜,,賢妻怎么獨(dú)自在此,?”正在元玉英沉陷自己內(nèi)心深處而幾乎魂魄游離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溫柔而有磁性的聲音。她在內(nèi)心深深一聲嘆息,,定住了心神回頭一瞧,。
月光下,宇文泰極隨意地穿著單薄的黑色袴褶,,愈顯出武人的雄壯健碩,,并且似乎一點(diǎn)不怕冷的樣子。干凈的束發(fā)完全露出他的一張臉,,在柔和皎潔的月光下他的面頰也變得柔和了,,不再像是那個白日里運(yùn)籌決斷、城府深沉的大丞相,。他唇邊微有笑意,,濃重的劍眉眉梢挑起,一雙極大的眼睛那么有神采,,一點(diǎn)沒有困倦之意,。
元玉英忽然覺得眼前的人極陌生。捫心自問,,若說這個人是她的夫君,,倒讓自己嚇了一跳。雖然他們已經(jīng)生兒育女,,但卻感覺漸行漸遠(yuǎn),。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孤竹,,這樣的清冷景色,,若有人看,也許不是因?yàn)樯岬秒x開溫柔鄉(xiāng),也許正是因?yàn)檫@個人根本沒有這樣難以舍棄的溫柔鄉(xiāng),。
“怎么了,?殿下像是不認(rèn)識下官了?”宇文泰說著已經(jīng)走近了元玉英,。見她衣裳單薄,,本想擁她入懷,卻在伸出手臂的一刻最終被心里的猶豫所控制而只是輕輕地?fù)崃藫崴募绫郾闶樟嘶貋?。他忽然想起來他們剛剛在洛陽奉旨成婚的時候,,也曾同心相連。更忘不了元玉英幾乎是舍棄了一切,,并且?guī)椭麕捉?jīng)周旋才一起脫出洛陽城,,后來又一路風(fēng)霜辛苦地到了關(guān)中。
當(dāng)時談笑,,當(dāng)時英姿,,當(dāng)時豪情,他怎么能忘,?宇文泰忽然有點(diǎn)動情,,頗有愧意地道,“自從主上以長安為都,,凡事新建,,下官身在其中生怕辜負(fù)了主上,難免冷落了殿下,,都是下官一身之過也,。”
元玉英卻并沒有被這話打動,,她心里豈能不知道,,這都是表面的說辭而已,只看著宇文泰淡淡一笑,,平靜鎮(zhèn)定地道,,“夫君長日以來輔助主上,身擔(dān)社稷之危,,無一刻閑暇,,如今趁著夜深人靜偷閑一刻,難道只是為了對妾身說這些不實(shí)之言,?”
元玉英的脾氣宇文泰是知道的,,此刻她出口如此犀利,宇文泰竟一時語塞了,。誰又能知道,,在他心里不只敬她,、愛她,還會怕她,。那一點(diǎn)點(diǎn)怕并不是單純的害怕,,其實(shí)他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究竟心里對妻子是什么樣的感情。復(fù)雜到自己也難以解釋,。
“夫君如何行事妾身不想過問,,夫君也不必非對妾身說明白不可?!痹裼⒁呀?jīng)丟開了剛才的話題?!胺蚓谴笳煞?,大丈夫定國安邦以治天下,妾身早在與夫君奉旨成婚的時候就知道夫君的為人,。自然也知道自己無力阻攔夫君,,況也攔不住。若是以一己之得失以相制衡又恐貽笑天下,?!痹裼⒄Z氣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仿佛自己并不身在其中,。
她喉頭微動,,還是有一絲酸楚涌上來,唯有暗中努力靠自己壓了下去,。她往不遠(yuǎn)處那所仍然有微弱燈光的屋舍瞧了瞧,,語氣極淡地道,“妾身唯有向天祝禱,,愿上天保夫君有朝一日得償所愿,。”她靜了靜又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家國社稷無恙我此生余愿足矣,。”
元玉英說完并不看宇文泰一眼便提步向他身后的竹林外面走去,。當(dāng)她路過他身邊時淡然道,,“夜深了,夫君保重,?!?p> 他和她是陌生人嗎?
宇文泰剛才只是唇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元玉英,。而此時,,就在她從他身邊飄然而過的時候,,他忽然迅疾地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牢牢地將她握在自己手里,。元玉英被他牽制,,自然止步不前,卻佇立不動,,既不肯轉(zhuǎn)過身來,,也不肯看宇文泰一眼,仿佛真的已經(jīng)事不關(guān)己,。
宇文泰心中此時方才大駭,。趁此由頭,心里的種種艱難瞬間涌上心頭,,忽覺疲累無比,,沉沉緩緩地道,“賢妻只知道我如今身居高位,,輔佐天子定國安邦,,恐怕還覺得黑獺心存異志吧?以汝之聰慧難道不能體察黑獺如今是身在懸崖命懸一線,?若是有朝一日黑獺身敗名裂,,身死如灰飛煙滅時,賢妻可否會疼惜黑獺一次,?”
元玉英猛然回頭,,只見宇文泰還是一張溫柔笑面望著她。其實(shí)自己心里也明白,,此時的他如是刀頭舔血,,只是不想他心性堅(jiān)韌到如此,談起自己的生死竟似笑談,。
“夫君……言重了……”元玉英心頭也是萬般得為難,,猶豫著道,她的手腕被宇文泰緊緊握在手里讓她無法逃脫,?!胺蚓€用得著我來疼惜嗎?無論是在奉旨成婚前還是如今,,恐怕都有人肯疼惜夫君吧,?”元玉英忽然停住了,抬頭看了看一天燦爛的星斗,,以此來努力不讓眼里盈滿的淚流下來,。她不能哭,更不能倒下,,她是大魏的宗室之女,,只能身為社稷,。好半天,她調(diào)勻了氣息低下頭來輕輕道,,“事已至此夫君也不必再瞞我了,,你我原本就是各取所需,又何要求那么多,?”
這話說得宇文泰心里更駭,,真正誰是肯疼惜他的人?羊舜華,?還是乙弗氏,?都無從談起,可是他的心性又不許他低下頭來和元玉英談及此二人,,和這中間的事,。只能微笑著淡淡道,“殿下是我妻子,,黑獺此生也只以殿下一人為妻?!?p> 他話音既落,,兩個人誰都沒再說話。宇文泰仍然緊握不放,,元玉英也沒有掙脫,。同樣是肩頭重負(fù),同樣是孤高自許,,也許并不是心里不明白,,只是都不屑于多說。
“夫君既要做事,,為何猶豫遲疑許久,?”過了半天還是元玉英聲音低緩地先開了口,“拖延下去久則生變,,這個道理夫君也忘了嗎,?廣陵王一時為夫君所用,盡可快刀斬亂麻,。若是廣陵王還可用,,以后也可不吝加恩,此人對夫君有大用,,值得夫君費(fèi)心周旋,。”
“下官做的事殿下既然都清楚,,為何不去稟報主上,?”宇文泰見她如此明白,,頓生氣餒,冷冷反問道,。
元玉英終于轉(zhuǎn)過身來,,深深地望著他,“成婚之日就說過,,日后的事與夫君一力承擔(dān),,共扶社稷,助夫君以安天下,?!?p> “若是有一日吾與汝弟兵戈相見,汝又當(dāng)何以自處,?”宇文泰逼問道,。
元玉英看著他,許久才緩緩道,,“以蒼生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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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汰原創(chuàng)
昨天晚上睡覺居然做夢了,,夢到一個我從來沒去過的石窟,,都是佛造像,壁畫,,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