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長安夜月落歸太虛(五)
“主上,,臣深知大丞相忠心于社稷,欲以關(guān)中為家為陛下雄圖天下,,臣乞請陛下體察大丞相的忠心,,信任大丞相,大丞相必定能為陛下開疆拓土,、清明治事,,輔陛下文治武功,,成就陛下為英主明君。”于謹(jǐn)叩頭泣道,。
“你還是為他說話,,畢竟他是你的主公?!痹迖@道,。
“陛下,!臣是大魏社稷之臣,非大丞相一人之臣,!”于謹(jǐn)痛泣,。“臣剛才所見,,陛下殺宮人如陣前殺敵,,知道陛下心中因左昭儀一事恨意難消。西遷關(guān)中,,陛下心中有悔,這是臣的主意,,臣一心為社稷,,只是好事不成,臣也深悔之,。若陛下殺臣可以瀉憤,,臣甘愿以身殉社稷?!?p> 元修仰天長嘆,“孤的先祖,,烈祖道武帝,于盛樂建國,,后遷平城,,成就了后來的大魏之一統(tǒng)。太宗明元帝平叛之后勤政愛民,,創(chuàng)盛世之基。世祖太武帝北伐柔然,、南敗宋國,,滅涼滅燕,以使我大魏成北方之雄主。高祖孝文帝,、世宗宣武帝由平城至洛陽,,大魏始全盛,。孤空有此心而無此力,,愧對祖宗,。”
元修說話時,,東堂大殿的月臺下,,宦官宮婢已經(jīng)讓出一條路。柔然世子禿突佳竟然幾步躍讓來,,身后跟著身著紅衣的柔然公主,。見到尸身滿地,,宮人驚變,,驃騎將軍于謹(jǐn)跪于地上的情景,,禿突佳止步觀望,脫口便道,,“主上何事至于如此,?”
哪想到柔然公主竟見此情景本已停下來,等元修話音一落卻走上來,,既不行禮也無卑色地道,,“主上歷數(shù)先祖之功績,想來是念念在心,,從來不敢忘,必也是傾慕先祖之雄姿已久,,為何還要殺戮宮人,,做出如此喪敗之行徑?看主上龍虎之姿如同天人,,何必自敗德行,?”誰都沒想到她的漢語說的這么流利。
“公主慎言,!”于謹(jǐn)起身大喝道,。
元修怔怔地盯著這個柔然公主。
“主上,!”這時月臺下又是一聲大呼,。這下所有的人真的心跳色變了。
只見宇文泰和廣陵王元欣走上來,,身后跟著趙貴,。
宇文泰神情振定,元欣滿面是淚,,趙貴卻不動聲色之間就把周圍情勢看了個清楚明白。
只有柔然世子禿突佳是真的震驚了,。他年紀(jì)尚輕,,又自幼生長在柔然,雖也不是沒聽說過反目,、叛變的事,,但畢竟沒有親自經(jīng)歷,此時才知道什么是你死我活,。
元修抬劍指向宇文泰,宇文泰面不改色地仍然走過來,。
“主上不可,!”元欣大呼道。
于謹(jǐn)清楚地看到了趙貴握緊了腰間的劍柄要抽劍出鞘,。就在趙貴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于謹(jǐn)忽然出手死死握住了趙貴的手腕。趙貴怒目而視,。
“元貴兄,”于謹(jǐn)死不放手低語道,,“汝弒君便是主公弒君,。”
這一句話便打動了趙貴,。
“主上,,左昭儀是臣所殺,與大丞相無關(guān),,請主上殺了臣以息君怒,?!痹罁屧谟钗奶┣懊鏇_上來跪下道。
宇文泰這時已經(jīng)走到元修面前,仍然大禮跪拜,,口稱,,“臣宇文泰拜見陛下?!?p> 元修忽然大笑起來。笑罷道,,“今日你拜孤,,明日人拜汝?!?p> “臣并無此心,,問心無愧?!庇钗奶┨龟惖溃俺贾辉笧橹芄问乐?,陛下誤會臣深矣,。”宇文泰本就不是話多的人,,而此刻他也深知多說無益,。“陛下請回寢宮,,后事容臣收拾局面,?!?p> 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皇帝元修的身上。
元修卻仗劍走向宇文泰,,“大丞相又有何籌謀,?世人皆知周公輔成王,豈不知成王被周公玩弄于股掌間之痛,?從來臣聽君命,,周公卻偏要君從臣命?!彼膭鈳缀跻呀?jīng)要抵著宇文泰,。
“弟弟,!”忽然聽到一聲凄厲高喝,。長公主元玉英飛奔上來,攔在了宇文泰和元修之間,。
元修下意識地把劍回撤,,只嘆道,“長姊,,你來晚了,。”看看宇文泰,,又嘆道,“是孤誤了長姊,,還是長姊誤了孤,?”
元玉英心里萬般委屈,卻只道,,“左昭儀已安斂,,陛下不去看看她嗎?”原來她耽誤多時竟是去做這個了,。
宇文泰從地上站起身,輕輕拉開妻子,,自己越過她走到她前面,,又道,“臣一心為社稷,,只望與陛下同心共濟(jì),,并不想做權(quán)奸?!?p> 元修瞧著他,,滿臉的不信,“孤與大丞相今生無緣,?!痹拊谀抗庠谶@許多人身上掃過,忽然停駐在柔然公主身上,,柔聲喚道,,“你過來?!?p> 禿突佳一怔,,看看身側(cè)的妹妹,正欲拉住她,,柔然公主卻已無憂無懼地走上前去,。禿突佳急忙緊跟著過來,。
“你叫什么名字?”元修似乎閑閑地問道,。
“月光?!比崛还鞑唤獾卮鸬?。
“你只聽孤說了先祖功績,可你并不知道,,孤的先祖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烈祖道武帝死于親子之手,世祖太武帝橫死于閹宦,,高祖孝文帝雖雄材大略卻因癡情于一女子而被消磨至死,。肅宗孝明帝被親生母親所毒殺,……”他頓了頓,,“孤不想也這樣被人毒死,。叛臣爾朱榮將幼帝釗和胡太后沉河,爾朱氏后又縊死了孝莊帝,,追謚敬宗,。有何所敬,?亦或是敬之何人,?逆賊高歡弒殺先帝元恭和元朗,,在洛陽永寧寺的血腥中立了孤為帝,。”
元修并不管月光聽得懵懂只道,,“你可知道,,孤并不愿意做這個皇帝。你又為何要到長安,?孤并不能娶你,,也不會立你為后,。若是能與左昭儀離開長安也算是無負(fù)余生了,。只是她竟先孤而去,孤又生有何歡,?死有何悲,?”
元修慢慢提起劍,誰知道月光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道,,“陛下不可如此,?!?p> “回去吧,找個一心人,,再也不要到長安來,,不要嫁入帝王家?!?p> 元修力大無比,,月光畢竟女子,怎么能攔得住他,?眼睜睜便看著這個滿是英氣和剛烈的年輕皇帝刎頸倒地,,她驚得倒退幾步,被跟上來的兄長禿突佳一把拉到身邊,。
“陛下,!陛下!臣來晚了,!”已經(jīng)是混亂無比的場面,,忽然被一個人哀痛無比的呼喊制止了。
親眼看到弟弟以身就刃的長公主元玉英雙腿癱軟,,幾乎昏厥。她千防萬防,,千算萬算,,最終還是逃不了宿命。
宇文泰原本已退后,,卻在此時不知不覺中上前扶住了妻子,。
于謹(jǐn)、元欣及寺宦宮人皆伏地而哭,。
趙貴卻極為機(jī)警地關(guān)注左右,。
“陛下!”南陽王元寶炬幾乎是撲跪近前,,撫著倒地的皇帝元修,,蹙眉忍痛地道,“左昭儀已死,,陛下何必如此為難自己,?死則因之死,生則因之生,,陛下身系社稷,,當(dāng)以此為重。”
“你……不要學(xué)我……”元修費力地抬手撫上胸口,,那里貼身處是皇后高常君的半截斷木梳,。
宇文泰在暗中把元寶炬的一言一行看得清清楚楚,。
天子之喪,,引起山崩海嘯般的痛哭。
長公主元玉英勉強(qiáng)站穩(wěn)了身子,,回頭看著夫君宇文泰,她已是滿面淚痕,,卻只淡淡道,“夫君心想事成了,?!彼裏o嗔亦無怒,只是和他好像陌生人一般,。
“殿下錯解吾意,下官并無篡逆之心,。主上任性,,為一女子棄社稷于不顧,不將此時長安之危放在心上,,若不肯交結(jié)南北,,遲早為洛陽高氏所滅?!庇钗奶╂i著眉頭低語道,。
是啊,此刻皇帝元修已死,,若是再不收拾局面,,傾覆只在不日之間。
“夫君意在立誰,?”元玉英低聲問道。
宇文泰沒說話,,只是看向了撫帝尸而痛哭的南陽王元寶炬,。
想到元寶炬的脾性,元玉英心里已是幾分允了,,大魏已經(jīng)禁不住更多的風(fēng)雨飄搖,。
這時宇文泰走上前來,跪拜皇帝元修的尸身,,痛哭之后大聲道,,“先帝不測,,大魏不可一日無主?!彼f著站起身來,,目光如炬般向東堂大殿月臺及月臺下面掃視,。
除了寺宦宮人等奴婢自然是決定不了大魏的前途命運,,剩下諸王、眾臣幾乎都已經(jīng)先后趕來云集至此,。廣陵王元欣仍是痛哭不止,,他身后是陸續(xù)而至的廣平王元贊、淮安王元育,、齊王元廓等,,都是魏之懿親,。眾臣分為兩種,,一種如于謹(jǐn)、趙貴等關(guān)中之將,,另一種便是侍中斛斯椿,、中軍將軍王思政等從洛陽來的客卿。數(shù)月以來先帝元修和大權(quán)在握的大丞相宇文泰之間勢同水火的情勢人人都心如明鏡,,如今元修因一女子自戧讓追隨他的洛陽客卿們并不那么理直氣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丞相宇文泰身上,,宇文泰走到南陽王元寶炬身邊一把將他從地上扶起來,。宇文泰大將,力大無匹,,元寶炬在不知曉的情況下幾乎是半被拎起來的,。他心頭一緊,看著宇文泰,,低聲道,,“大丞相為何一定要強(qiáng)人所難?吾并不慕皇帝之名,?!?p> 宇文泰一邊扶他走上前去,面對眾臣,,一邊低語道,,“殿下是帝室之裔,豈能不救危難,?聽說殿下世子名元欽,?吾也有愛女,愿結(jié)為夫婦,,吾愿與殿下同舟共濟(jì)、生死與共,?!?p> 說完不等元寶炬回答,宇文泰便率眾而跪,。大聲道,,“因國有佞臣,先帝遂西遷長安,,以圖社稷中興,,如今需明君方能興社稷收洛陽以重整基業(yè),創(chuàng)烈祖,、太宗,、世祖,、高祖之偉績,,以肇中興之氣象。臣宇文泰誓率百官保大魏社稷,,愿尊南陽王為帝,,乞請陛下準(zhǔn)允?!闭f罷便大禮而拜,。
宇文泰一番話赤誠坦白,忠君忠大魏之心彰然其上,,就算是洛陽客卿也沒什么可挑剔的了。況南陽王元寶炬成熟穩(wěn)重,,也算是此時續(xù)統(tǒng)的最佳人選了,。于是眾臣隨之而拜,眾口一辭地稱“陛下,?!?p> “先帝不測”,輕描淡寫的四個字便將元修及他的一切翻了過去,。
眼看著也算是順利過渡,,朝局穩(wěn)定,其實大魏在長安的一頁自此才算是真正翻開。廟堂之上自有大丞相宇文泰鼎力安穩(wěn)下來,,而宮掖之內(nèi)的安定便要求諸于長公主元玉英,。元玉英本來就是個心量宏闊的人,如此一來就算是再多的傷痛也埋進(jìn)了心里,,反倒以先帝長姊的身份把過渡中的大魏宮廷安置得非常妥貼,,這本身也就是一種態(tài)度。而長公主元玉英不只是先帝元修的長姊,,更重要還是當(dāng)朝大丞相宇文泰的夫人,,因此宇文泰的地位也算是由此真正地穩(wěn)固了。
當(dāng)月娥再次見到宇文泰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幾日之后了,。而其實她還不知道這其中的變化,,更不知道是大丞相有命要有意瞞著她的。
日光傾瀉,,連日里來長安都是好天氣,,好像是對前一段時間天象異常的一種補(bǔ)償。當(dāng)書齋的門打開,,一曝陽光灑入,,宇文泰身披日光站立于書齋門口,他身后有序而立的是大丞相府里所有的婢仆,。
月娥下意識地?fù)崃藫嵋呀?jīng)微凸的腹部,,她這個并不顯眼的動作卻沒有逃過宇文泰的眼睛。而當(dāng)宇文泰跨入門內(nèi)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卻被身后的奴婢扶住了,,其實被瞞著的只有她一個人,。奴婢們想扶著她坐下,卻被她輕輕推開了,。
月娥直盯著宇文泰,,宇文泰一步一步走過來,月娥覺得他仿佛滿腹心事,,這沉默中醞釀著讓她害怕的東西,。宇文泰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避諱地走到她身邊,親手扶著她坐下來,。月娥不解地看著他,。
月娥安坐榻上,宇文泰退下數(shù)步,,忽然對著月娥跪下來大禮參拜,。
“大丞相……你……”月娥著實是受了驚,。
“臣宇文泰拜見皇后殿下?!庇钗奶┻殿^伏地,,聲音卻低沉下去。
月娥沒說話也沒動,,像是沒聽到他的話,。
所有的奴婢都在宇文泰身后跪下來,幾乎呼聲震天,。
一種深深的恐懼和不安在月娥心里涌起,。她恍然明白了,眼前跪拜在她面前的男人,,為什么她第一次見到他時會那么不安,,她心里最深的恐懼源他而起。他對她的一切失禮又是為什么,?絕不是因為她,,可是她卻被無端卷入了,再也逃不掉了,。
長安城外,,綠野無邊,柔然公主月光已經(jīng)上了牛車,。
世子禿突佳和大丞相宇文泰并肩而行,。
“既然世子執(zhí)意回去,吾也不便強(qiáng)留,,只是大魏與柔然通好之意還請世子回去詳述于朔方郡公,?!庇钗奶┏弥d突佳臨行前的時間坦陳直言,。“既已有約永結(jié)盟好,,大魏的承諾自不會改變,。時機(jī)相宜時,主上自然會迎娶公主到長安,,立為皇后,。”
宇文泰說的“主上”是指新皇帝元寶炬,,禿突佳當(dāng)然也明白,。
禿突佳看宇文泰說的這么篤定,立刻不容置疑地反駁道,,“大丞相說的真是玩笑話,,難道還要再讓人殺了新皇后不成?”他忽然停下來,,打量著宇文泰,,玩味地道,“我看大丞相倒比新皇帝更合適,。其實有妻無妻倒并不是可患之處,,要緊的是說了話會不會一言九鼎?!倍d突佳展顏一笑道,,“更何況大丞相一表人才?!?p> 宇文泰沒把禿突佳的話當(dāng)真,,笑道,“世子若是在長安久了,,恐我也難辨汝出語真假了,?!?p> 禿突佳正色道,,“既然大丞相要表盟好之心迎娶月光公主,那就請先廢后,,虛位以待,。”說完,,禿突佳并不等宇文泰回答便轉(zhuǎn)身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他的坐騎:一匹渾身雪白,,四蹄如墨的駿馬奔來,。禿突佳飛躍馬上,向著背離長安的方向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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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汰原創(chuàng)
元修的時代終于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