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嗎？
他抬手，卻握不住一絲光亮,。
耳畔回響起紛擾之聲，眼前旋動(dòng)的畫面,，令木增心煩意亂。
木增長舒一口氣,，晃了晃頭,，遲緩向前行一步。
畫面瞬息萬變,，木府門前匾額被砸,，木府滿門押回京城審問，林家成了山南的大人。
抬頭就見一雙凹陷疲憊的雙眼,，不見半分光亮,，死死的凝視著他。
木增瞳孔緊縮,，就見眼前的人是他自己,。他心頭一震，疾步朝他而來,。余光瞥見身側(cè)的婦人在攙扶著他,。那不是，蘇錦意,，是另外一位女子,。
當(dāng)木增抬手觸碰到他時(shí)，身子不受控的與他相融一體,，他在那具身體里掙扎無法動(dòng)彈,。
在這具身體里,，木增每呼吸一下都覺得痛苦,。如萬千螞蟻在一口一口撕咬著他的身體，又像鞭子一鞭一鞭抽在身上,，痛不欲生,。
在他眼中，木增看到狡兔死走狗烹,，無人在問木家人,。因?yàn)榻鸬V之事被朝廷知曉，木府滿門被抓回京城審問,，待與皇帝商議后問斬,。
父親中途不受酷刑，母親積勞成疾,，舊病復(fù)發(fā)而亡,，二叔和木睿為守青海關(guān)戰(zhàn)死，身側(cè)的妻子懷著未出世的孩子,，死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
不見光，不見風(fēng),。望著磚頭大小的窗子,，他半張著干裂的嘴唇，緩緩閉眼,。
再次睜眼,，他已在刑場。
冬至已過，午時(shí)已過,，滿地清白之色,，凄凄寒寒。
劊子手握著銹跡斑斑的刀,，正高高舉起,，臉上面目猙獰之色。
他緩緩閉上眼,，心如死灰,。
一陣風(fēng)聲急促劃過，將劊子手中的劍,，打落在地,。“刀下留下人,！”
他猛地睜開眼,，就見女子一身銀白色鎧甲，束發(fā)銀冠,，眉心微皺,。
她翻身下馬，手舉圣旨,，掃過看向眾人似惱,，似猙獰，更似錯(cuò)愕之色,，她大聲嚴(yán)肅的呵斥道：“皇帝圣旨誰人該抗,！”
眾人生畏，紛紛跪下身來聽著旨,。
因其才華和木府先烈,，皇帝網(wǎng)開一面，改為服刑由蘇家監(jiān)管,。他被那個(gè)女將軍帶走,，手上的枷鎖被她取下，丟在地上,。
她背對著木增說：“對了,，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蘇錦意,，日后你叫我蘇小姐,，蘇將軍，皆隨你心意就好,?！?p> 那年,，她不過十九，便上了戰(zhàn)場,。手中一桿紅纓槍,，沖過百重閃，千里路,，殺破敵軍首領(lǐng),。她帶他見過關(guān)外的落日，戰(zhàn)場之上血雨腥風(fēng),，波浪滔天之勢,。
她受過傷，多的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
木增每次在營帳外面守夜時(shí),，她咬著布，上著金瘡藥,，發(fā)出沉悶的痛苦的呻吟,。
仰頭卻見繁星燦爛，低頭卻見人間百態(tài),。
他不言時(shí),，她總會湊過來請教書法，識文斷字,，偶有隔窗夜談,，談笑風(fēng)生,。
那年秋日,，他生辰時(shí)，她送他用紅豆做的平安福,。她說愿君歲歲平安,，可與心上人，歲歲相思,。
不知為何,，他對她有了，不該有的妄念,。
她二十二歲那年,，皇帝賜婚她與楊卿之的婚事。
她穿著紅色鳳冠霞帔,，眼中似是悲涼,，未見一絲喜色。
她蓄滿眼淚問他：“木增,，我好看嗎,？”
他低著輕聲道,，“好看?！?p> 她的聲音似是乞求,，“好看的話，能抬頭看我一眼嗎,？”
他緩緩抬起頭來,，卻見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人。
今日的她真的很美,，不像往日颯爽英姿,，又或是笑語嫣然的模樣。他覺著逾了規(guī)矩,，又立刻低頭不見,。
那一日，京城十里紅妝,，她穿著世上最美的嫁衣,，卻未笑半分。
他彎下腰,，讓她踩上安穩(wěn)上轎,。
她止住步子，將他扶起,，擔(dān)掉衣衫灰塵,，孤身一人讓婢女?dāng)v扶上轎。
自此,，一別數(shù)年,，他被舉薦到太子門下。
再見時(shí),，永安侯李巍之和楊家謀反,，金朝趁虛而入，燒殺搶掠,。
大慶陷入火海,。
八月初九，宛平城樓上,，寒風(fēng)蕭瑟,，女子身懷有孕，還有一個(gè)三歲孩童,。
楊卿之藍(lán)衣錦綢,，他薄唇譏笑，劍刃架在她的脖子上,。
“蘇昊,，你沒想到吧,？當(dāng)年我求圣旨的時(shí)候，我和金朝公主早已有兒女,，我不過是借著你楊家的兵權(quán),，去得到丞相的位置。對了,，我夫人玩心大發(fā),，把你父親的皮制成人骨傘，母親做成了人彘,?！?p> “對了，太子殿下,。你的太子妃昨日不小心撞到劍上,，死了?！?p> “木增,，你這些年不好過吧？是林家把你們賣了,，你的好二叔在臨死前也不知道,，他的妻子是死在林家夫人的手上?！?p> 一句句話,，誅心刺骨。城樓之下,，三人滿眼猩紅,，手早已抖成篩子，牙根恨不得咬碎,。
楊卿之松開了堵住她嘴的布,，讓她同下面的人好好交談,。
她眸中含淚,，嘴角同年少初見時(shí)，笑意溫柔,，淡淡說道：“太子哥哥,，哥哥，天下未平,，何以為家,。今日之禍，我不恨所有人,，莫要沖昏動(dòng)腦,，寒了天下人的心！”
楊卿之狠狠的打了她一耳光,，她沒有哭,，一滴淚也沒有掉。繼而,，楊卿之站在城樓中央,，大放厥詞嗤笑樓下的敗兵之將。
她手中藏著一片碎裂的瓦片,，將繩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磨開,。她的視線，留意到侍衛(wèi)護(hù)主,，解開繩子后,，抱著孩童捂著他的雙眼,，輕輕說了句“不要怕,，我會護(hù)著你的?！?p> 說著她以身為墊,，將孩子護(hù)在懷中。她就如一片支離破碎的雪花落下,，被從百米之上的城樓之上,，一躍而下。
“妹妹——,！”
“錦意——,！”
這是他最后一次見她，滿地的鮮血將白衣染透,，青絲早已暗淡無光,。懷中那個(gè)孩童咿咿呀呀的喊著太子“阿爹，阿爹,?！?p> 他的眼淚落在她毫無血色的額頰上，眼中氤氳著薄薄的霧氣,，她疼的每呼吸一下,，都很疼，很疼,，手發(fā)著顫,，拂過他的臉頰。
她知道自己命數(shù)就在眼前,，可心中不舍的人事太多太多,。
她的聲音很微弱發(fā)著顫,，“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可好,？”
“好,。”他抱著她,，手心的血液溫?zé)狃つ?，他不敢碰她的骨頭，每碰一下,，她都疼,。
“我哥和太子向來睚眥必報(bào)，進(jìn)城以后定會復(fù)仇,，不要讓他們做傻事了,。還有，我沒有護(hù)好太子妃,，我沒有.......護(hù)好我的家人......”
她知道宛平城一破,，再清醒的人都會干傻事，可她真的不想閉眼后看到,，不想看到兄長做錯(cuò)事，更不想看到太子手染百姓鮮血,。
她害怕,，害怕啊。
“我求你別說了,，別說了,?！彼难壑性缫褱I眼婆娑,。
“別哭了，”她已抬不起眼皮,，嘴角還是強(qiáng)撐著笑意，“你笑的時(shí)候,，很好看,。”
“那你再看一眼,，記住我,，可好,？”
他很輕很輕的托著她的手,，輕輕放在他的唇邊。
她強(qiáng)撐最后一絲力氣,，“若有來生啊......別嫌我煩了.......”
“不,，不會?！彼N著她的額頭,，可她的身體變得很冷，很冷,。
身后的金戈鐵馬,，帶著一腔憤懣殺進(jìn)了宛平城,，此后十年,，大慶陷入戰(zhàn)火。
多年后,，他成了北慶朝的宰相,，再回故土，已是暮年,。
他推開木府那扇腐朽破敗的府門，帶著靈牌和棺槨,，回到故土一一安葬。
唯獨(dú)那個(gè)沒有刻名字的靈牌,，他沒有帶來棺槨。
她死后,，他才知道,。她知木府滿門忠義，為了給木府翻案,，她跪在大理寺門外求大理寺卿丞，求皇上之師,，重新翻案,。
他問大理寺卿丞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她那么傻,，為什么可以不顧后果,。
大理寺卿丞說，你對一個(gè)人好半分,，她便會還你三分恩情,。
蘇護(hù)是副將軍時(shí)，他曾被木府的士兵救過一次,。,，這份恩，是欠了木府的,。也是她要拼命,，去還的。
她真傻,。
他的眸中泛淚,，遲緩走在這片故土之上。
當(dāng)他抬起頭來,，已然走到光華寺門前,。主持早已垂垂老矣，見他來后,，不過釋然一笑,。
主持問他，是否有心愿未了,。
他跪在蒲團(tuán)上,，緩緩合上眼眸。他前半生大起大落,，后半生輔佐君王,，平內(nèi)亂。一生興衰早已看遍,。
唯獨(dú),，唯獨(dú)，只有她,。
佛祖,，若有來生，我想再見她,，遇她,，護(hù)她，不愿再讓她痛了,。
若有來生,，他娶她可好？
木增的眼角濕潤,，一陣頭疼欲裂，從那具尸體里掙脫出來。
他在回鄉(xiāng)的第三天便去了,，懷中抱著那個(gè)靈牌,。他的嘴角含著笑意,，似是解脫,，卻又似與她相見。
這個(gè)夢真的太長了,，長到他抽離后,，心口仍是格外的痛，喘不過氣來,。
木增在水中沉溺,，而他此刻不想墜落。
他要活著,，想見見夢中那個(gè)女子,。手不斷的，奮力的往上游,，往上掙扎,，哪怕沒有絲毫力氣，他仍是向上,。
直到一雙手,，將他從中抽離。
木增強(qiáng)撐著精神,，緩緩抬起眼簾,。卻見蘇錦意臉色蒼白的，坐在榻前撐著腦袋睡著,。
她的手一直被他緊緊的攥著,，已然發(fā)紅。
桌案上,，一個(gè)空藥碗放置著,，碗邊還有幾滴干涸的藥水。
緩緩抬手,，輕輕拂過女子的臉頰,。木增覺著一切恍若隔世，但又覺著夢中的她,。
她的眉心微皺,，似是沒有睡安生，呼吸略有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