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上巳(三)
“十文錢一盞,,請一盞吧,,用來給孤獨迷惘的魂魄引路,過了奈何橋,燈里的蠟燭才會熄滅,?!?p> *
江岸邊的河埠頭上趴著好些人,正在焚燒冥錢,,將一盞盞荷花水燈放入水道,。
“姑娘,”賣水燈的商販對好奇駐足的云棲說,,“十文錢一盞,,請一盞吧,用來給孤獨迷惘的魂魄引路,,過了奈何橋,,燈里的蠟燭才會熄滅?!?p> “孤獨迷惘的魂魄……”云棲抬起頭望向星空,,低聲喃喃著,“奧爾特星云……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魂魄也能招回來嗎,?”
她的話音未落,,風(fēng)里飄來和尚念經(jīng)低沉的呢喃,一個聲音縹縹緲緲,,“魂兮歸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杏樹如同華蓋伸展,月光透過粉粉白白的花朵,,灑下斑駁搖曳的光影,。
一身金衣袈裟的僧人坐在樹下香案后,腦袋光光,,渾身燦然,,正煞有介事、搖頭晃腦地念著招魂經(jīng),。
香案上擺放著各色瓜果和“鬼包子”,。
坐在一旁的胖和尚翹著二郎腿,腳邊堆放著一摞摞荷花水燈,,水燈旁擱著一只隨緣樂助的木盒,,盒子正面貼著紅紙,紙上書寫:“荷花水燈,,一兩紋銀,。”
食指輕敲著香案,,胖和尚一雙賊眼斜睨著腳邊跪了一地的老少婦孺,色迷迷的目光在其中幾個年輕姑娘的臉上身上游弋。
地上的人卻哭得淚眼婆娑,,天昏地暗,。
賣荷花水燈的小攤販偏頭望著這滿地的人,不住嘆息:“唉,,連年戰(zhàn)亂,,能活下來已是大幸,男人們都戰(zhàn)死異鄉(xiāng),,尸骨全無,,家里就只剩下些老弱病殘,太慘啦……”
望著骨瘦如柴,、衣衫襤褸的女人和孩子,,再看看那個胖得像豬的和尚,云棲的氣不打一處來,。
——打劫?。?!
“師傅,,”云棲上前拿起一只荷花水燈細(xì)看,納悶問道:“別人十文錢,,你要一兩銀子,,就是金紙糊的也不用那么多錢吧?”
胖和尚面露不悅,,一拍香案坐直身子,,正要喝罵她,金衣和尚起身,,雙手合十,,“善哉善哉,女施主,,此燈非彼燈,,這些水燈在我佛坐下開光加持,又豈是凡品,?”
“既是佛家,,當(dāng)以慈悲為懷,為何不能按照十文錢售賣,?”
“施主,,貧僧凈空,來自長安東明寺,,我寺圓空方丈發(fā)愿塑金身佛像十八尊,,僧眾出來化緣,,這些所得皆是施主自愿供奉……”
云棲去東明寺送過花草,早見識過東明寺在長安城里遍交權(quán)貴,,那個方丈圓空,,當(dāng)真是胖得跟個圓球,全身上下圓滾滾,、胖嘟嘟,,油光水滑。
金身,?
人都沒飯吃了,,還要給泥人塑金身?,!
她心里本有怒氣,,可隨即想到東明寺在長安城里勢力龐大,不能硬來,。
臉上燦然一笑,,“你若能證明這些水燈招來了亡魂,我立刻奉上一百兩銀子,,這些水燈我全要了,。”
地上的荷花水燈頂多也就三十盞,,如今國力羸弱,,餓殍遍野,一百兩銀子相當(dāng)于一品宰相一年的俸祿,。
金衣和尚心動了,,一百兩銀子拿回去,在方丈面前該有多大的臉,。
屆時趁機要求在寺里頭的位置動一動,,如果能轉(zhuǎn)到庫房,就不用出來化緣,,風(fēng)吹雨淋的,,整日累得像狗一樣。
凈空口中念叨著“阿彌陀佛”,,一雙眼睛赫然閃亮,,但就在伸手過來之際,云棲硬生生從他眼皮子底下將那錠亮閃閃的銀子收了回去,。
“如若不能證明,,不但分文不取,還需要將這些水燈免費分給大家,?!?p> 凈空的胖手凝在半空,,稀疏的眉毛皺起,訕笑著:“這些水燈我們都念過招魂經(jīng),,只要放入水道,,自然能夠指引游魂,,陰陽有別,,你們這些凡凡夫俗子的法力不夠,即便陰物近在眼前都看不到,,恕貧僧無能為力,。”
云棲冷笑,,譏誚道:“呵呵,,既然不能令亡魂現(xiàn)身,更何談?wù)幸Ю镏獾挠位?,都是忽悠人的吧,??p> 原來是來砸場子的。
胖和尚驀地跳將起來,,厲聲喝道:“妖女胡攪蠻纏,,誰稀罕你身上那幾兩臭銀子,你這是對佛祖不敬,,佛法無邊,,誤了招引游魂的時辰,佛祖怪罪下來,,呵呵,,你就不怕下拔舌獄?,!”
跪在地上的百姓一聽,,急壞了,紛紛上前驅(qū)趕她,,小孩子竄起來拉拽她的裙角,,“走啦走啦,別耽誤我們的大事……”
“我老伴已經(jīng)六十了,,本來今年就可以回來的,,可憐啊,下輩子一定要找個好去處……嗚嗚嗚…”
“我丈夫出去十多年了,,求佛祖保佑他,,小姑娘,你不懂,,用不著你管,,趕緊走吧……”
云棲急得跺腳,,正想振臂一呼“這個世界上沒有佛祖”,一個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來,。
“誰說陰陽有別,,凡夫俗子看不到陰物?”
伴著清脆的銅鈴聲,,幽冷的月色里,,忽然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披著道袍,,月白色的錦緞上用絲線織出花紋,,繡著醉玲瓏——頎長翠綠的蘭葉,妖嬈的寶藍(lán)色蘭花,。
他頭戴蓮花玄冠,,純金雕琢的蓮花熠熠生輝,花瓣上還鑲嵌著珍珠和寶石,。
皎潔的月華鋪灑了他一身,,令他全身閃出光彩。
那人腳步輕盈,,寬大的月白袍服在風(fēng)中翻飛,,宛若謫仙般踏著月光而來。
諾德緩步上前,,朝云棲點頭示意,,待望向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老弱婦孺時,,目中已滿是悲憫同情之色,。
他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去請荷花水燈吧,,十文錢的燈,,一樣?!?p> 凌亂的祭祀人群立刻安靜下來,,按照他的吩咐準(zhǔn)備好了荷花水燈。
水燈上的白蠟燭被點上,,一盞盞水燈徑直浮進(jìn)河心,,點點燭火在水面上跳動著,向遠(yuǎn)方滑去,。
諾德在江岸邊焚起一爐香,,香氣繚繞間,他輕輕搖晃起銅鈴,,清脆的鈴聲丁零丁零響起……
河面上忽然起了風(fēng),。
閃爍著細(xì)碎波光的河面漾起波瀾,,嘩嘩地拍打著堤岸,仿佛極輕盈的腳步正踏著水波而來,。
流云掩住了月色,,杏花雪片般地在風(fēng)中盈盈飛舞,打著旋兒地卷向河心,,卻又兀自不落下,。
縹緲的杏花仿佛將人帶去了茫茫北國,黑暗中忽然有歌聲回蕩,。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p> 歌聲凄涼蕭索,,而且不只一個人在吟唱,而是千千萬萬的聲音正匯聚而來,。
江岸邊老弱婦孺互相攙扶著立起,,睜著淚眼,望向星光月色下的河心,。
幽暗的河面上空無一人,,只有雪片般在夜風(fēng)中紛揚的杏花。
歌聲縹緲,,水邊的蘆葦忽然窸窣作響,,極輕微的聲響劃過蘆桿,向水邊靠近過來,。
夜霧混合著月色,,朦朦朧朧,月光下的蘆葦草間,,忽現(xiàn)一個個衣衫襤褸,、血肉模糊的身影。
云棲嚇得心間一顫,,禁不住往后退開幾步,。
影上的衣袍破敗地遮不住身子,仔細(xì)辨認(rèn),,儼然是唐軍的戎裝,。
他們,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勇士,,溝壑嵯峨的臉上沾著血污,,正凝望著水邊的親人,,唇角含笑。
孩子們歡呼雀躍,,口中呼喊著“阿爹”“阿耶”,,長者們癡癡地互相凝望著。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人與魂在凄涼的月色里凝固,一明一暗,,一實一虛,。
江岸上響起女子幸福的歌聲,“腹中愁不樂,,愿做郎馬鞭,。出入環(huán)郎臂,蹀座郎膝邊,?!?p> 諾德再次搖晃起銅鈴,清脆的鈴聲再次丁零零地響起,,響徹寂夜,。
亡魂依依不舍地?fù)]著手,相互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化進(jìn)了無邊無際的夜色里,。
河面上的荷花水燈陸續(xù)熄滅了。
“他們已經(jīng)過了奈何橋,,但愿來世不必再征戰(zhàn)四方,。”
云棲揩了揩臉際的淚水,,“謝謝你,,諾德!”
*
回到喧囂紅塵,,夜市里琳瑯滿目的雜賣,,雜耍和曲藝圍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諾德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夾道歡迎的百姓,,百姓口中高喊著“仙師”,還熱情地遞上各色食物,。
諾德幾乎邁不開步子,,心里卻在琢磨著得趕緊溜走。
站在他身側(cè)的云棲,望著熱情似火的百姓,,臉頰也跟著發(fā)熱,,偏頭凝望著諾德。
在月光下看來,,攏在月白寬袍中的他,,臨風(fēng)玉立,恍若神仙中人,,剎那間,,云棲心里竟然有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仙師,,也許他能夠幫我,!
絲竹管樂聲中忽然響起一陣鏗鏘的鑼鼓。
孩童們從大人的腿邊鉆出,,循著鑼鼓聲,,朝著鬧市的一角跑去。
“啊呀呀,,老夫劉黑闥已經(jīng)擊殺潁州刺史馬匡武,,貝州刺史許善護,淮陽郡王李道玄,,恒州刺史王公政,大將郯國公羅士信,,什么秦王李世民,,嚇破膽不敢來了,哈哈哈哈——”
——要死啦,,這劉黑闥膽大包天,,竟敢跑到京都造反?,!
百姓一聽也炸了鍋,,再也顧不得瞻仰仙師,如同潮水般向前涌去,。
諾德拉著云棲好不容易擠到前排,。
勾頭望望,但見幾十個孩子圍著一處黃烘烘的燈火,,燈火映照出一個小小的舞臺,。
舞臺上,一彪形大漢身披亮甲,,手擎長戟,,跨坐在馬背上。
云棲恍然大悟,“哦,,這是皮影戲,。”
諾德問:“皮影戲,?”
“嗯,,我在……”云棲想說在博物館里見過,“在驢皮上繪出人物,,涂上紅黃青綠黑的顏色,,裁剪出造型,由一人操控,?!?p> 顯然這出戲是關(guān)于劉黑闥的故事,說話間,,第一折夸贊他神勇無敵的部分已經(jīng)唱完,。
現(xiàn)在正唱第二折,只見劉黑闥立在城頭上,,抓起酒葫蘆悶了一口酒,,斜睨著城樓下的唐軍,又唱:“呵呵,,建成小兒,,老子打仗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看我留下你的小命,!”
他口中的建成小兒,正帶領(lǐng)著千軍萬馬,,將昌樂城圍得似鐵桶一般,。
一陣鏗鏘鑼鼓,刀光劍影,,火光霍霍,,然而圍了十來日,硬是攻不進(jìn)去,。
劉黑闥得意唱道:“天寒地凍,,我的糧食可以吃三個月,你們就在下面喝西北風(fēng)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