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州上賦城偷渡來不少躲災(zāi)避禍的難民,,藥價糧價哄抬,街頭乞兒被官兵抓捕轟趕,,一波接一波,,鬧得城中百姓惶惶難安。
天蒙蒙亮,,深巷屋瓦上披了一層霜,,家家屋檐下掛了一對燈籠照明,一夜過去,早已熄燈,,門房小廝撐著桿,,取燈換盞。
“小僧給施主請早,?!?p> 小廝被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唬了一跳,舉燈一瞧,。
入眼一個滿身補丁的僧服少年,,雙手合掌作揖,頭發(fā)全束頭頂扎成一個髻,,從頭到腳收拾得利落干凈,,生得眉清目秀,不讓人覺得他臟,,卻有一股苦進骨子里的灰撲寒酸勁兒,,還隱約嗅到一股泔水味。
“哪兒來的臭乞丐,,大清早不去沿街討飯,,跑人家門口嚇唬人,你討打???!”小廝順手舉了撐桿,,作勢打他,。
僧服少年抬臂護住腦袋,忙聲道:“施主你誤會了,,我不是來化齋,,我是”
小廝呵斷他:“我管你是什么,滾滾滾,!滾一邊兒去,,別站我家門口礙事兒??烧鎵蚧逇?,一大早開門撞你個臭乞丐,還想裝和尚,,傻帽兒,,上別家要飯去!”
僧服少年被小廝捅了好幾桿子,,趕下臺階,,小廝還順嘴一口老痰朝他面門吐去。
門哐當(dāng)一聲巨響,關(guān)了個嚴(yán)絲合縫,。
僧服少年慢慢放下手,,輕扯衣袖,上面粘著一口濁痰,。再仔細(xì)一瞧,,能見得他僧服的顏色一半深,一半淺,。
深色那邊是被人家潑的潲水,,已是半干不干。
他放下手臂,,依舊合掌,,面上不見半分怒色,,慢轉(zhuǎn)身,,清澈如許的目光,略帶期許,,再次往巷子里的門戶張望,。
凌家門房小廝取下門閂,手提燈籠,,一左一右拉開門,。
門外立著僧服少年,正對著敞開的大門合掌行禮,,他聲如磬玉:“小僧給施主請早,。”
“讓開讓開,,要飯的別擋道,。”小廝趕緊跑出門口別開他往一旁讓路,。
門內(nèi)抬出一輛轎子,。
僧服少年見這一次沒被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一頓打,更沒遇上倒夜壺倒潲水,,欣喜解釋道:“小僧此番前來不是化齋,,而是”
小廝不耐煩地推趕他:“誰有那閑心管你是什么,我家大姑娘出門開張做生意,,別來觸霉頭,。去去去,上別家去,?!?p> 凌瓊聽到外面的動靜,撩起一角窗簾子,問:“怎么了,?”
小廝連忙仰起一張樂呵呵的臉回話:“沒事沒事,,就一要飯的堵門口,小的馬上趕他走,?!?p> 僧服少年立在石鼓旁,朝她望來,,稚童似的眼睛,,凈透的眼瞳里閃著燭光熠熠。
凌瓊從頭到腳把人打量一番,,眼底起了興趣,,讓人停轎。
她吩咐小廝:“讓廚房把剩菜剩飯打包一份給他,?!?p> 僧服少年趕緊出聲:“等等。女施主你誤會了,,小僧不化齋,,是來求藥?!?p> “求藥,?”凌瓊朝他招手,“你走近點來說話,,你剛自稱小僧,?你是和尚?”
僧服少年上前來,,離車窗三步遠(yuǎn)的地方駐足,,頷首道:“是。小僧求一株烏衣草,?!?p> 凌瓊望著他一頭青絲,笑吟吟說:“哦,,我明白了,,你蓄發(fā),是俗家和尚,,叫什么名字,?”
“小僧法號疾已,是出家人,,不曾還俗,?!?p> “打哪兒來啊,?”
“聞觀廟,。”他目光虛落在自己豎著的指尖,。
“聞觀廟在哪兒,?”凌瓊?cè)讨Α_@小和尚不會撒謊,,答非所問式的有問必答,。
“憑一山?!彼X袋往下壓了一點,。
“憑一山在哪兒?”
“上賦城外,?!?p> “繞這么一大圈,不就是本地人嘛,,怎么聽你口音不像啊,?!?p> “請問施主有藥嗎,?”他話題轉(zhuǎn)得拙劣。
“藥,?什么藥,,我沒病吃什么藥啊,你生病了,?”
“謝施主關(guān)心,,小僧沒病。施主慈悲為懷,,自是佛祖保佑一生平安,。小僧只求一株烏衣草救急,施主可有,?”
“我沒病你沒病,,那是誰病了?”
“方丈,?!?p> “什么病,?”
“……頑疾復(fù)發(fā),。施主有藥嗎,?”
“有啊?!蹦阋痪湮乙痪涞南钩栋胩?,凌瓊總算給了他一句明白話。
“施主可愿施舍于小僧,?小僧必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命相報,。”他欣喜萬分,,一雙眼睛亮得不行,,好像黑夜攜了滿天星藏他眼里。
凌瓊斂笑,,目帶薄涼的審視他,,語氣淡淡道:“你命值幾錢?或者換個說法,,如今一丁藥渣滓,,都比一條人命值錢。我是生意人,,不是救苦救難的大善人,,向來無利不起早,講究銀貨兩訖,,不做虧本買賣,。我可以把藥給你,那你得想好了,,要拿什么跟我做這筆買賣,。”
“……”他張口欲言又止,,掙扎許久,,不悲不怒地說,“打擾了,,先行告辭,。”
“站住,?!绷璀偨凶∷?p> 他頓住腳,,不明地轉(zhuǎn)來臉,。
凌瓊支使小廝:“你去找三姑娘拿藥?!?p> 疾已呆望著她,。
凌瓊放下簾子,,隔絕了他的視線,說:“我今天心情不錯,,賣你個人情,。記住這是筆交易,不是平白施舍,,時機一到,,我會找你收賬。待會兒自會來人把藥給你,,我還有事,,先走一步?!?p> 重新起轎,,天已大亮。巷子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家抬出一頂頂轎子,,青石板上起伏綿延的轎身,,是深巷里繁復(fù)冗雜的一條金玉脈浪,不論外界如何變天,,這條浪一成不變,。
中秋將至,請?zhí)投Y品盒子如流水似的往凌家送,。
凌瓊天天出門應(yīng)酬,,吃一身酒氣抬回來發(fā)酒瘋,凌靜晚上忙著照顧酒瘋子,,白天忙著準(zhǔn)備回禮管家務(wù),。
凌鐺白日望著窗外出神,,晚上對著月亮發(fā)愣,,明明是富得流油的日子,她身子卻一日比一日清減,。
今日一早,,她呆坐園子里,盯看枝頭麻雀鬧窠,。
不一會兒,,小七重心不穩(wěn)的踱她身邊,人小鬼大的投喂了她幾塊點心,,他手上沒了吃食,,蹲地上看了會兒螞蟻爬,一個轉(zhuǎn)眼,,他又自己一個人摸去了廚院,。
丫鬟們嘰嘰喳喳鬧著找人找了一陣子,,再打轉(zhuǎn)回來,遠(yuǎn)遠(yuǎn)瞧見凌淮拉著凌鐺往大門去,。
“五少爺,!等等!您要帶四姑娘去哪兒,?”丫鬟急忙追上前攔住他們,,“千萬使不得啊,四姑娘要有個好歹,,三姑娘肯定會攆我們走,,您可饒了我們吧?!?p> “讓開,。”凌淮冷著臉,。
“三姑娘可是說了,,”
“她有話就讓她當(dāng)面跟我說?!绷杌闯鈹嘌诀?,“她的話是金科玉律,你們當(dāng)圣旨對我發(fā)號施令,??蓜e忘了,在這家里我也是主子,,我的話你們膽敢不聽,,便是尊卑不分,我有權(quán)當(dāng)場發(fā)落,。我說了讓開,,聽不懂嗎?”
丫鬟冷汗直冒,,不敢再攔他,。
凌淮帶著凌鐺順暢無阻出了大門。
期間凌鐺回頭,,望見丫鬟急沖沖轉(zhuǎn)身,,不用想也是去找凌靜報信。
凌鐺拽著徑直往前走的凌淮立住腳,,笑著說:“算了,,我不想去了?!?p> 他握緊她手心,,輕聲說:“阿鐺,,我想聽你說實話。你要是想,,就放心跟我走,,要真不想,我們立馬調(diào)頭回去,。我聽你的,。”
“三姐會生氣的,,我也不想給你添麻煩,,還是回去吧?!绷梃K抽不出手,。
他笑道:“好,我知道了,?!?p> 話音剛落,他拉著她就往前跑,。
“欸,?”凌鐺沒反應(yīng)過來,被迫跟著他往外面跑,,回過神來急聲喊他,,“錯了錯了!我說的回去,!你跑反了,!”
他轉(zhuǎn)過頭來對她笑:“沒錯。你是說回去,,但我看你想出去,,眼見才為實?!?p> 她哭笑不得:“哪有你這樣的歪理,!”
他見她終于舍得開顏歡笑了,放慢了步子,,說:“那你說,我說的在不在理,?”
她佯裝氣惱:“都說是歪理了,,還哪兒來的理。大姐姐送你上書院讀書,,是為了讓你明事理,、洞秋毫,、曉萬機、考功名,,不是讓你耍嘴皮子功夫,。你這樣強詞奪理,不知氣壞了幾位先生,?!?p> 他說:“先生氣不氣我不清楚,但阿鐺心里有事,,不開心,,我日日看在眼里?!?p> 讓一個孩子替她擔(dān)心,,凌鐺頓覺不好意思,眼神飄忽不看他,,心軟卻嘴硬道:“瞎說,,沒有的事,肯定是你看花眼想多了,?!?p> 他也不拆穿她,樂意順著她的話說:“那就當(dāng)我自作多情,,今日再自作主張,,帶你好好逛一次上賦城?!?p> 饑荒年月,,瘟疫橫行,上賦城一如往昔的繁富熱鬧,。
街道兩旁的商鋪酒樓大開門戶,,迎來送往。小販攤擠滿了道,,行人過馬,,摩肩接踵。說書唱曲吆喝聲,,聲聲入耳,。
凌鐺一來上賦城就被關(guān)在家里,除了剛來那日走馬觀燈似的掃了一眼,,此后再沒出來過,,連家門口的深巷子都不曾踏足。
眼下她是看哪里都覺賞心悅目,聽什么都感到心曠神怡,。
心里面積壓的負(fù)面情緒,,頃刻間一掃而空。
“以前在鄉(xiāng)下,,我經(jīng)常一個人上鎮(zhèn)里逛,。鎮(zhèn)上沒這兒熱鬧,賣的東西也沒城里的花樣多,,但有一點好,,一樣的東西,比這兒賣的實惠,。一樣的是,,我十年如一日的窮,都沒錢買,。早知道今天會出來逛街,,該把私房錢都帶上。欸,,阿淮,,你身上錢帶夠了嗎?”
凌鐺嘴里包著吃食還嘟嘟囔囔說著話,,懷里還抱著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跟她身后的凌淮,不僅負(fù)責(zé)當(dāng)她的荷包,,更幫她收撿她一路走一路買的大包小包,。
凌淮一只手里牽著一頭驢,一只手里拿著個油紙包,,紙包著被她咬了一口的烤魚,。
他拿出一塊刻字玉牌,說:“大姐姐給了塊商行玉牌子,,可憑玉牌隨意支取,,錢的問題無需擔(dān)心,買下整個阜嵩食樓都使得,?!?p> “阜嵩食樓?”凌鐺咽了咽口水,,寶貝疙瘩似的摩挲著玉牌,,“是那個,那個上賦城號稱天下第一銷金窟的大食樓,?”
“嗯,。食樓掌柜現(xiàn)今是凌云商會的二把手,,凌云商會由大姐姐創(chuàng)辦并當(dāng)執(zhí),?!?p> 凌鐺險些驚掉下巴。
她是知道凌瓊會掙錢,,但沒想到她這么會掙錢,,才短短一年的時間,她就已經(jīng)發(fā)展到創(chuàng)辦商會,,準(zhǔn)備前往全國各地進行斂財了,。
發(fā)家致富文里女主的賺錢金手指,果然名不虛傳,,她宅在家坐井觀天,,直到此刻才有了切身體會。
她是真有點好奇,,凌瓊到底是如何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一下子攬這么多真金白銀的?
“你知道大姐姐做的什么生意嗎,?”她湊凌淮耳朵低聲詢問,。
凌淮笑不達(dá)眼底,“不清楚,?!?p> 田地,房產(chǎn),,糧食,,布匹,藥材,,水運,,暗貿(mào),尤其是眼下的戰(zhàn)亂瘟疫……明里暗里涉及的行當(dāng)太多了,。
凌瓊要再不收斂,,或是借個由頭破財,遲早被上面的人盯上,。
凌靜上輩子在宮里待久了,,習(xí)慣了富貴金窩。宮墻制衡,,官宦世系,,繁文縟節(jié)她是門清,可于天下大勢同皇庭暗涌之間的分撥牽扯,,因富貴迷人眼,,她一時半會兒瞧不到那么遠(yuǎn),所以上一世才被皇室世家利用得徹底。
而凌瓊更是只懂?dāng)控?,雖頭腦清明,,剛伐果敢,但不懂朝堂風(fēng)云時局,,若沒人在旁指點迷津,,勢必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年齡局囿,,身后還緊跟著一大堆麻煩,,管不了那么多。
缺人,,缺一個會觀時勢懂制衡的智囊,。
凌淮望著凌鐺左顧右盼的后腦勺,思緒縝密,,一心二用,,思量著現(xiàn)如今有誰能挖出來用,還不必過于提防疑心,。
兩人在外面玩了一天,,白日里逛街游山玩水,入夜登高望夜景賞燈,。
要不是因為近來有流民偷渡,,中秋佳節(jié)也要宵禁,他們還會玩到燈火熄時才肯歸家,。
一進巷子,,老遠(yuǎn)就看見凌府門口站了一排人,個個明火執(zhí)仗,。
“完了完了完了……”凌鐺硬著頭皮往家門口邁開腿,,雙手扒著凌淮胳膊,嘴里直念叨,,“瞧那陣仗,,不會要動家法吧?怎么辦怎么辦,,我們倆不會被打死吧,?”
“不會。別怕,,有我在,。”
凌鐺聽他那語氣還挺開心,,半點不帶怕,。
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膽子這么肥,?
好不容易捱到門口,門廳站了一排丫鬟婆子,,手里提著燈籠,。
“四姑娘,五少爺,,三姑娘在議事堂,,二位這邊請,?!?p> “嗯,知道了,?!绷杌吹ㄈ绯#€有閑心吩咐丫鬟,,把他帶回來的一驢車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全送回她屋里。
半路上,,凌鐺扯著他衣袖,,壓低聲音說:“你背著我吃熊心豹子膽了?”
他是丁點兒不帶怕的,,膽兒肥得要上天,。
他說:“你想吃?明天讓廚房給你做,?!?p> 她推搡他,恨鐵不成鋼地說:“誰和你說這個啊,,是三姐啊,。”
他安撫道:“別擔(dān)心,,她頂多吵我?guī)拙?,舍不得說你半句不是?!?p> 沿途磨磨蹭蹭還是進了議事堂,。
凌靜慢條斯理刮著茶沫子,拿眼皮子瞭了他們一眼,,陰陽怪氣的開口:“喲,,回來了,這還沒敲三更梆子呢,,怎么就舍得回來呢,?明個兒打算去哪兒玩吶,,提早給我個信兒,省得拉著一大家子干等著您倆用飯,。您二位在外吃好喝足,,別提多舒坦??傻购?,家里面是餓著肚子擔(dān)驚受怕,急得嘴角生瘡,。我活該勞碌操心命,,大半夜睡不著覺,耐著寒,,恭迎二位活祖宗歸寧呢,。”
聽聽,,聽聽,,這話說的,聽得人腳后跟往后脖頸冒涼氣,。
涼颼颼,。
凌鐺忙掛上討好的笑臉喚她:“三姐”
話剛冒頭,凌靜直接吩咐身側(cè)的丫鬟:“夜深了,,送四姑娘回屋,。”
“是,。四姑娘,,請?!毖诀叽?fù)砩蟻?,凌鐺一步三回頭。
凌鐺一走,,凌靜瞬間拉下臉,,冷聲道:“阿淮留下,其余人都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