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阿言是在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她從隔壁村嫁來我家旁邊的那戶人,那天我去湊熱鬧,,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阿言一眼,。
阿言長(zhǎng)得白凈,,手里握著張紅色方帕溫溫柔柔地站在院子里,,我看得出神,。阿娘走到我身旁拍醒我,,搖搖頭嘆了口氣說:“可惜了,,這么好的姑娘,。”
我看向阿言旁邊的男人,,她的新郎,。那人是我們村里出了名的混子,一天到晚不務(wù)正業(yè)只知道招貓惹狗,,不過家里倒是很有錢,,不然也娶不到阿言這么好的姑娘。
我匆匆吃完飯就趕著去讀書了,,離開前又遠(yuǎn)遠(yuǎn)望了阿言一眼,。
過了幾日的一個(gè)晚上,讀書讀煩了,,我背著阿爹跑了出來,。我一路走,走到河邊的槐樹上麻溜爬上去躺著拿起一片葉子看。
溪邊水聲潺潺,,聽得我昏昏欲睡,。
突然有哭聲響了起來,我想起阿爹說的話,。這河里有淹死的水鬼要來索人命當(dāng)替身鬼,,背上吹來了些冷風(fēng)。
我問:“你是來索我命的嗎,?”
哭聲停了,她似乎沒想到樹上居然還有人,。
我從樹上翻身跳下來,,借著昏黃的月光看到了她——是阿言。
她似乎被我嚇著了,,哆哆嗦嗦地說:“不是,,我不是鬼?!?p> 看她邊哭邊說話的樣子有些可憐,,我從包里摸出了搶來的糖,遠(yuǎn)遠(yuǎn)地遞給她說:“我請(qǐng)你吃糖,,你別哭了,。”
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了,,沒有回頭,。
剛回家就遇上正要出門會(huì)友的阿爹,他皺起眉問我:“你不是在讀書嗎,?”
我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說話,,想著趁他不注意溜進(jìn)門。他一看我這個(gè)樣子就明白了,,我又悄悄跑出去了,。
他順手抄起旁邊的掃把就要往我身上打,我趕緊跑開,,阿爹就追著我跑,,我倆在院子里繞著圈圈不停地跑。
院門口經(jīng)過了一個(gè)女人,,是阿言,。她整理過自己的樣子了,臉上沒有半點(diǎn)哭過的樣子,。
不知道我給她的糖她吃沒吃,。
我看著阿言笑了笑,沒留意到阿爹的掃把。阿爹一下就拍在了我背上,,打的我直喊疼,。這個(gè)時(shí)候,我娘才慢慢從屋子里走出來,,勸住阿爹,。
“差不多了?!彼寻⒌掷锏膾甙褤屃诉^來,,“你不是還要出門嗎?”
阿爹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想再看我,。阿娘就過去給他順氣,好說歹說才把阿爹勸走,。
我摸著背,,坐到門檻上,呲牙咧嘴地向阿娘吐苦水:“娘,,你怎么不早點(diǎn)出來,。爹打的也忒狠了?!?p> 阿娘進(jìn)屋去繡鞋,,順手摸了一把我的頭,笑著說:“給你小子吃點(diǎn)苦頭,,你才知道好歹,。”
我不說話,,從包里摸出一塊糖嚼了起來,。好甜。不知道阿言吃了糖心情有沒有好點(diǎn),。
這糖是村頭李田他哥給他帶回來的,,我從他手上搶了兩顆,一顆給了阿言,,一顆自己吃,。
糖的包裝像玻璃一樣閃閃發(fā)光,我直覺阿言應(yīng)該會(huì)喜歡,。于是又揣回了包里,,想著下一次見到她送給她,順便再問問她喜不喜歡這糖,。她要是喜歡的話,,下次我也讓大哥帶點(diǎn)回來。
我說:“剛剛我在河邊看到宋光媳婦在哭。娘,,她怎么了,?”
阿娘納鞋的手停了下來,招呼我過去,。我走過去把耳朵湊到她眼前懇求著說:“娘,,你給我說說唄。你這些消息最靈通了,?!?p> 阿娘抬起手敲了敲我的頭:“人家小兩口的事情,你摻和什么,?”
我一手捂著頭蹲在阿娘腳下,,一手在地上畫圈圈,心情有些郁悶,。阿娘看我半天不起來,踢了踢我:“還不去讀書,,等會(huì)你爹回來了,,又要打你?!?p> 我悶悶起身回房看書,,只是看了半天一個(gè)字都看不進(jìn)去。過了一會(huì)我突發(fā)奇想,,我不如去宋光家看看,。
我就是想知道阿言是不是過的不好而已。我越想越是這個(gè)道理,,聽別人說再多,,都不如自己去看看。
書上也說了“覺知此事要躬行”,。
我把窗打開,,熟練地翻窗逃了出去。宋光家就在我家旁邊,,我走到他家院子里,。沒敲門,繞道去宋光房間外,。
我剛一走進(jìn)就聽到了男人的怒吼和女人嗚咽的哭聲,。果然宋光就是在欺負(fù)她。
窗沒關(guān)緊,,我從窗子往里看,。
阿言跪著趴在床上,宋光跪在她的身后,不停用手拍打著她的屁股,,看那個(gè)架勢(shì)比我爹打我還狠,。
阿言的背上蓋了被子,只露出一雙腿在床外邊不停顫抖著,。她聲音低低得哭著求饒,,但宋光卻打得更兇了。
我只看了一眼,,沒敢再看,。阿言好慘,看來下次我還得給她帶點(diǎn)藥膏,。
我回去后,,在家里四處亂翻著。阿娘問我找什么,,我說我背上被阿爹打過的地方,,太痛了,想上點(diǎn)藥,。
阿娘拿了個(gè)罐子出來,,讓我脫了衣服坐到她跟前去。
我從阿娘手上接過罐子,,趁她給我抹藥的功夫挖了一坨包在糖紙里,。
阿爹下手有些狠,我背上青了一塊,。阿娘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我的頭安慰我:“你爹就那個(gè)性子,,你也別怪他?!?p> “我知道,。”我說,,“以前大哥也是這樣的,。”
過了一會(huì),,我沒忍住給阿娘說:“我看到了宋光在欺負(fù)他媳婦,。”
阿娘一聽就知道我又翻窗跑了出去,,不過她也沒怪我,,只問我看到了什么。
我說:“宋光在打她,,把她衣服脫光了打她屁股,?!?p> 阿娘一聽臉先是紅了馬上又綠了,她氣急地看著我:“你——你怎么還跑去聽人家小兩口的墻角,?!?p> 我自知理虧,但小聲為自己辯解:“我今天遇到她的時(shí)候,,她哭得太慘了,。我就想看看宋光有沒有欺負(fù)她?!?p> 阿娘戳了戳我的腦袋:“你個(gè)呆子,,那不是欺負(fù),那是人家夫妻間的情趣,?!?p> “啊,?”我有些驚得看著阿娘,,“打自己媳婦算什么男人,這就是欺負(fù),?!?p> 阿娘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只說等我以后有了媳婦就懂了,然后打發(fā)我走了,。
我手上握著糖紙,,心里想著以后我要是有了媳婦才舍不得打她呢,我要把她好好得供著,,誰都不能欺負(fù)她,。
我回到房間開始看書,看了一會(huì)又透過窗戶外的那棵桂花看宋光家,。不知道阿言還在不在挨打,。
我把手上的糖紙握緊了些,心想明天一定要送給阿言,。
阿娘推開房門進(jìn)來對(duì)我說:“你剛說的話不許再給其他人說,。”我點(diǎn)頭稱好,,她又接著說:“還有阿言的事情,,你也別摻和?!?p> “為什么,?”我問,。
阿娘嘆了口氣說:“阿言是被賣給宋光的,她如何與你沒關(guān)系,。你也別和阿言說話交流,,對(duì)她名聲不好?!?p> “我沒和她說過話,。”我把書往桌上一丟不服氣地說,,“阿言明明是嫁過來的,,她才不是被賣的?!?p> 阿娘戳了戳我的腦袋,,把我戳的歪了歪。她說:“你別管為什么,,記住我說的就行,。”
“好吧,?!?p> 我癟癟嘴不再說話,心里卻想著下次見到阿言得問問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一早爹出門去了,,阿娘也跟著出去了。我一個(gè)人在家,,不想看書,。于是又溜到了河邊的樹上。我記得之前好像見過阿言上午來這里洗衣服的,。
沒等多久,,阿言就端著一盆重重的衣服過來了,她身子小,,在大盆的左右晃來晃去,,看著像是馬上要倒的水稻。
我跳下樹,,想幫她抬,,又想起阿娘的話,沒敢上去,。阿言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眼,,紅著臉加快步子走了。
我沒忍住還是追了上去,,奪過了盆子,。阿言驚訝地看著我,,我沒管她,三下兩下地就走到河邊,,把盆放在洗衣石旁,。
阿言跑過來,氣息紊亂地拍著胸脯,。她眼睛紅紅得,,臉也紅紅得向我道謝。
我擺了擺手表示小事一樁,,然后走到離她兩丈遠(yuǎn)的地方坐下打水漂,。我打的水漂又遠(yuǎn)又快,水面上激起好幾處浪,。
阿言洗衣累了就定定看著浪發(fā)呆當(dāng)做休息,,我走到她旁邊問:“要我?guī)湍銌幔俊?p> 阿言搖了搖頭說:“不用,,我自己能洗,。”
我很想跟她說我能幫她的,,我洗衣服又快又好,,才不會(huì)像宋光一樣還要個(gè)女人幫忙洗。
我說:“等我以后有媳婦了,,我就讓媳婦在家坐著,,我來洗衣服?!?p> 說完這話,,我就后悔了,我為什么要莫名其妙跟她說這些,。我皺了皺眉,沒再說話,。
阿言卻笑了起來:“以后你媳婦有福了,。”
聽了她這話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我轉(zhuǎn)而問她:“昨晚給你的糖你吃了嗎,?”
阿言點(diǎn)頭:“吃了,很甜,,謝謝你,。”
她說話聲音柔柔的,,和水一樣,。
我把手心里握了好久的糖紙放到她的盆里,,“這里面是治跌打損傷的藥,你應(yīng)該也能用,?!?p> 她眼睛又紅了,沒一會(huì)就淚如雨下,。但她用袖子一揮又裝作什么事沒發(fā)生的樣子對(duì)我嗯了一下,。我知道她是在謝我。
把藥送我,,我自覺今日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就開始往回走。這次我有了經(jīng)驗(yàn),,沒走正門回去,,直接從外面翻窗進(jìn)我的房間。
之后幾日,,也是這樣,。阿言在河邊洗衣服,我就坐在槐樹上偶爾看書,,偶爾看葉子,,更多的時(shí)候在看她。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會(huì)莫名其妙心疼她,。
有一天我問她:“你叫什么?”
“何笛,?!彼f。
那時(shí)候,,在我們前面一截河剛好被個(gè)河堤給攔住了,,我以為是“河堤”的“堤”,但阿言卻說是“笛子”的“笛”,。
我說我還是叫你“阿言”好了,,她一臉不解地看著我沒說話。我就笑,,沒告訴她為什么要這樣叫她,。
阿言問我的名字。
陸敘川,,我說,。
她揪著衣服夸我:“你的名字很好聽?!?p> 我的名字肯定好聽啊,,畢竟我阿爹可是十里八鄉(xiāng)唯一一個(gè)教書先生,。要是連自己兒子的名字都取不好,他的學(xué)問就服不了眾了,。
后來阿言見我在看書,,于是讓我教她寫名字,她說她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寫的,。
我說好,,于是撿了個(gè)樹枝在河灘上寫“陸敘川”。
我跟她說你叫“何笛”,。
我不喜歡“何笛”這個(gè)名字,,后來還是更習(xí)慣叫她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