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暴雨來得猝不及防,。我抱著琴譜縮在實驗樓屋檐下,，看著水洼里自己的倒影被雨滴擊碎又重組,。淺灰百褶裙擺濺滿泥點,，像幅被惡意涂抹的水彩畫,。

　　“需要傘嗎,？“

　　我觸電般轉(zhuǎn)身,。江澈握著長柄黑傘站在三米外,，白襯衫領口解開兩顆紐扣,，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鎖骨,。他身后是正在關閉的校門，暮色給他的輪廓鍍上毛邊,。

　　“不必,。“我往墻角又縮了縮,，“等雨停就好,。“

　　他忽然輕笑一聲,。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笑,，像大提琴最低音弦的震顫：“蘇同學對討厭的人倒是坦誠?！皞愎恰斑青罢归_的聲音在雨聲中格外清晰,，“不過你等的雨停——“他舉起手機,，氣象預警的紅色標識刺破昏暗,，“要等到明天凌晨四點,。“

　　當我們并肩走進雨幕時,，我注意到他刻意將傘面傾斜四十五度,。他右肩很快洇出一片深色水痕，握著傘柄的指節(jié)卻紋絲不動,。柏油路上,，我們的影子被路燈拉長又縮短，最后在便利店暖黃的光暈里交疊,。

　　“姜茶,。“他把冒著熱氣的紙杯推過來時,，指尖有星點咖啡漬,，“以及，關于琴房的事...“

　　玻璃窗上的雨痕扭曲了街景,，我看見他喉結(jié)微微滾動：“施坦威會留在音樂廳,，明天來學生會領新鑰匙?！?p>　　便利店玻璃門開合的瞬間,，風鈴驚惶地撞碎雨聲。我盯著江澈袖口蔓延的水漬,，那抹深灰正沿著他小臂線條爬向肘彎,，像道無聲的詰問。

　　“姜茶要涼了,?！八高祿舸罄硎_面，腕表秒針與雨滴同時墜地,。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左手虎口有道月牙形疤痕,，結(jié)痂處還泛著新鮮的血色。

　　“你受傷了,?！霸挸隹诘乃查g我就后悔了。他迅速翻轉(zhuǎn)手腕,，疤痕隱進陰影里：“調(diào)琴工具劃的,。“

　　暖風機嗡嗡作響,，吹起他后頸碎發(fā),。我突然注意到他耳后三寸處有枚朱砂痣，在冷白皮膚上紅得驚心，仿佛是誰用口紅點下的休止符,。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喉嚨發(fā)緊,，慌忙捧起姜茶啜飲。

　　“琴房改建方案,?！八苼硪环萘軡竦奈募墼凇笆┨雇白謽由蠒為_墨花,，“需要特優(yōu)生聯(lián)名簽字,。“

　　我握紙杯的指節(jié)驟然發(fā)白,。那些在暴雨中模糊的條款此刻清晰得刺眼：保留鋼琴但縮減練習時長,、安裝監(jiān)控設備、共享琴房申請系統(tǒng)...最后頁簽名欄里,，江澈的字跡力透紙背，卻唯獨缺少最關鍵的藝術學院公章,。

　　“這是份廢紙,。“我聽見自己聲音里的顫音,，“沒有院長簽字...“

　　“所以需要輿論壓力,。“他忽然傾身,，潮濕的雪松氣息裹住我的呼吸,，“比如讓所有人知道，學生會正在迫害天才鋼琴少女,?！?p>　　暖風機突然停止運轉(zhuǎn)，寂靜中只剩我們交錯的喘息,。他鏡片后的眼睛像凍湖,，我卻窺見深處翻涌的暗流。這個認知讓我指尖發(fā)麻：“你想利用我當棋子,？“

　　“是合作,。“他指尖劃過我手背,，在桌面畫出看不見的五線譜,，“你得到永久琴房，我獲得改建支持率,?！安ＡТ坝吵鑫覀兘化B的側(cè)影，“各取所需,?！?p>　　雨滴在霓虹招牌上炸成星芒,。我猛地抽回手，腕間紅繩鈴鐺撞出清響：“你和那些逼我參加比賽的教授沒區(qū)別,！“起身時碰翻的姜茶在方案書上洇出褐色的淚痕,，“鋼琴不是政治籌碼！“

　　他接住滾落的紙杯,，指腹抹過杯緣水漬：“那在你心里,，鋼琴是什么？“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截斷我的回答,，屏幕上“母親“二字刺得我瞳孔驟縮,。

　　“小晚，楊教授說看到你和男生...“母親的聲音混著電流聲傳來,，“別忘了下周的柴賽選拔...“

　　我沖出便利店時,，暴雨正掀起柏油路面的腥氣。江澈的傘追上來,，傘骨在風中發(fā)出哀鳴,。當我們踉蹌著躲進公交站臺，他濕透的襯衫下透出繃帶輪廓,，血色在左肩暈染成漸弱符號,。

　　“別動?！拔页堕_他領口時,，他喉結(jié)在我指腹下滾動。那道橫貫鎖骨的傷口還在滲血,，紗布邊緣隱約可見紫藥水痕跡——根本不是新傷,。

　　“上星期舊琴房漏雨?！八蝗婚_口,，熱氣呵在我耳尖，“搬防潮箱時被鐵架劃的,?！?p>　　雨水順著廣告牌縫隙滴落，在他頸窩積成小小的水洼,。我蘸著雨水為他清理傷口的指尖突然顫抖——八歲那年在后臺撞倒的男孩,，鎖骨處也有道相似的月牙疤。

　　“江澈,?！拔衣犚娪曷曂虥]心跳，“十年前市音樂廳...“

　　急剎車的巨響撕裂雨幕。失控的貨車撞飛隔離墩,，在我們五米外碾出猙獰的剎車痕,。江澈將我按進懷中的瞬間，世界只剩下他胸膛里《月光奏鳴曲》般的心跳,。

　　***

　　醫(yī)務室消毒水刺痛鼻腔時,，我才發(fā)現(xiàn)掌心嵌著半片玻璃碴。江澈正用鑷子夾取酒精棉球,，白色繃帶從他指間垂落,，像段破碎的琴譜。

　　“可能會留疤,?！八皖^為我包扎的姿勢，像在呵護易碎的八音盒,。我凝視他發(fā)旋中心的小漩渦,，突然想起暴雨中看到的傷口：“你鎖骨上的疤...是鋼琴蓋板砸的嗎？“

　　鑷子撞進不銹鋼托盤,，清脆的撞擊聲在空曠醫(yī)務室回蕩,。他摘下眼鏡擦拭，露出眼角微紅的淚痣：“是七歲時被譜架劃的,。“窗外的雨突然小了,，“那天我摔了母親最愛的水晶節(jié)拍器,。“

　　暮色漫過他顫動的睫毛,，在墻面投下掙扎的蝶影,。我鬼使神差地觸碰他眼尾：“然后呢？“

　　“然后我學會在琴凳上墊三本辭海,?！八鋈蛔プ∥覒铱盏氖种福瑢⑷狙募啿祭p成蝴蝶結(jié),，“夠到琴鍵就不再需要節(jié)拍器了,。“

　　晚風掀起窗簾,，露出后面藏著的舊鋼琴,。我掀開琴布時揚起的灰塵里，江澈突然從背后環(huán)住我：“要試試雙人聯(lián)彈嗎,？“

　　他的手覆上我的手背,，體溫透過繃帶傳來。當我們的食指同時按下中央C鍵，走音的琴聲里突然混進他的低語：“你知道嗎,？暴雨天的聲波...“

　　醫(yī)務室門被撞開的巨響中,，林小悠舉著手機的手僵在半空。閃光燈照亮我們交疊的身影,，身后鋼琴映出無數(shù)個無限延伸的時空,。

　　“你們...“她手機屏幕上是論壇爆帖的實時更新——#學生會長江澈夜宿醫(yī)務室#的tag正以每分鐘百條的速度飆升。

　　江澈卻從容地摸出學生會徽章：“在檢查安全隱患,?！八讣夥鬟^琴鍵，帶出一串破碎的音階,，“比如這架鋼琴的蟲蛀問題,。“

　　林小悠落荒而逃后,，我踢了下吱呀作響的琴凳：“你撒謊的樣子真像莫扎特《魔笛》里的夜后,。“

　　“彼此彼此,?！八_琴板露出蛀洞，“比如你假裝不認識我的樣子,?！?p>　　***

　　我蜷縮在宿舍床上時，暴雨早已停歇,。月光淌過床頭那枚德國紐扣,，內(nèi)圈的德文刻字在暗處泛著幽光。論壇熱帖不斷刷新,，最新偷拍照里,，江澈染血的繃帶正纏著我發(fā)梢。

　　林小悠突然尖叫著扔來手機：“晚晚,！琴房改建方案被校董會否決了,！“

　　公告郵件顯示一小時后，藝術學院院長突然批準了江澈的申請,。附件里那份我未曾簽字的聯(lián)名書,，竟整整齊齊排列著所有特優(yōu)生的電子簽名——包括我那份被偽造的花體簽名。

　　正要沖出門,，手機震動著傳來陌生音頻,。點開的瞬間，十年前自己稚嫩的琴聲傾瀉而出,，背景音里有個男孩帶著哭腔的德語：“媽媽,，我想聽那個姐姐再彈一次星星...“

　　音頻結(jié)尾突然插入江澈的呼吸聲：“現(xiàn)在你明白了,？從你摔碎節(jié)拍器那刻起...“他的輕笑混著電流雜音，“我們就踩著同樣的拍子,?！?p>　　窗外月光忽然大亮，照亮我顫抖著伸向門把的手,。走廊盡頭,，江澈的影子正如幽靈般倚在琴房門口，指尖轉(zhuǎn)動的鑰匙串正發(fā)出蠱惑的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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