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
無數(shù)蝎子和蚱蜢在身上蠢蠢爬動。
那些令人作嘔的冷血小動物,。
無數(shù)根蝎尾毒針刺入他的皮膚,仿佛是火焰在燒灼軀體,。
但他一動都不能動,。
因為蚱蜢會跳。
像芭蕾舞一樣華麗炫目的跳躍,,將引爆整座劇院。
但有一只蚱蜢還是爬到他額頭上,,伸展雙翼,,收縮后腿……蚱蜢,別跳,!
那冷血動物仍然高高躍起,,跳得有天空那么高。一道刺目白光籠罩了一切,。
白光中浮現(xiàn)一棵又一棵鐵樹的影像,。茫茫森林,浩瀚沙漠,,烈日當(dāng)空,,炎熱干渴……他自己被關(guān)在酷刑室里!
“純潔的天使,!
光輝的天使,!
把我的靈魂帶向天堂!……”
鏡子墻外傳來克麗絲汀甜美純凈如天降甘霖的歌聲,,似乎是舞臺上傳來的,,飄渺遙遠(yuǎn),,捉摸不定。
他祈求般把額頭靠在化妝室冰冷的鏡子背面……不,,是貼在深黑的地下湖水面上……
他的喉嚨被掐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拖下深淵。
他在黑暗中不斷下墜……
砰地一聲,,他被摔落在地上,,骨頭都快要散架了。
“來開開眼啦,!百年難得一見的撒旦孽種,,活怪物!十個蘇看個夠,!”
戴著白色頭罩,,背著一雙鵝毛翅膀的男人,揮動皮鞭,,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
血花四濺。
他剛抬起頭,,就被鐵鉗般的大手按倒在塵土地上,,只來得及看到一雙流淚的眼睛。
“媽媽,!媽媽,!救救我!”他瘋狂地掙脫,,縱身撲過去,,卻只撞到冰冷堅硬的鐵籠。
母親哭著轉(zhuǎn)身,,消失在狂笑的人群中,。
只有一副小小的面具留在他懷里。
混合著鮮血的淡紅色淚水,,一滴,,兩滴,三滴,,落在徒有空洞卻沒有表情的白紙殼上,。
幻化成五線譜上的音符。
樂譜紙的白色和音符的紅色逐漸擴(kuò)大,,化作一片彌漫的光暈和光暈中模糊的紅色身影,。
那身影似乎正俯身看著他。
“我在哪里,?你是誰,?”他呻.吟著問,。
紅色身影沒回答,也可能是沒聽見,。
一雙手把他扶起來靠在臂彎里,,一個碗湊到他嘴邊。
他不知道碗里氣味苦澀辛辣的液體是什么,,可是他渴極了,,一口氣喝了下去。
紅色身影又讓他躺下,。他的身體仍然十分虛弱,,一點點聲響都會讓他頭痛欲裂,他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之后的幾天,,幽靈時夢時醒。最后他終于清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面具不見了,。他掙扎著想爬起來:“我的面具……”
紅衣少女平靜地把面具放在他枕邊。
“戴不戴在我看來都一樣的,。你是個病人,,僅此而已?!?p> 第一次看到面具下的臉,,著實把艾絲美拉達(dá)嚇得不輕。
但這幾天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就當(dāng)看《柳葉刀》上的人體骨骼圖好了,。
雖然骨骼上多一層干枯蠟黃的肌膚,喉頭發(fā)出高燒病人的喘息聲,,比干干凈凈、不聲不響的骷髏還要可怕好幾倍,。
她是醫(yī)生,,不能見死不救。
她站起身,,端來一塊面包和一杯牛奶:“先吃飯,。你好幾天都在靠流食維持了,第一次吃固體食物要吃得慢一點,?!?p> 幽靈默默地吃完了食物,又默默地戴上面具,。紅衣少女指了指小煤爐:“罐子里有雞湯,,桌子上有半個面包,。你晚上自己吃,我要出去了,?!?p> 她穿上高跟鞋,轉(zhuǎn)身走了,。
幽靈無力地躺回床上,,慢慢摘下面具。
是她救了他的命,。
對幽靈而言,,茍活于世毫無意義,因此他并不感激,。
他只是驚奇她看向他的目光會那么平靜,。
從來沒人這樣看過他面具下的臉,沒有恐懼,,沒有憎惡,,也沒有閃避。
事出反常,,就必定別有居心,。
他不知道艾絲美拉達(dá)其實也是鼓足了勇氣。
主要是因為那張面孔下表里如一的扭曲靈魂,。
如果他心地善良如卡西莫多,,她能接受得更好些。
但艱難人世讓她領(lǐng)會了一個道理,,沒有經(jīng)歷過別人的人生,,就不宜妄加評判。
所以她想盡力照顧他的自尊心,,如果那存在的話,。
突然一陣粗暴的敲門聲打斷了幽靈的紛亂思緒。
“開門,!你這臭婊.子,!”
那小婊.子已經(jīng)拖欠了一個星期房租了。房東勒龐決定再收不到租金就把她連人帶東西扔出去,。
他正準(zhǔn)備破門而入,,房門突然開了,一個黑影沉默地俯視著他,。
就算死尸從墳?zāi)估锱莱鰜?,那氛圍也不會比那個黑影更陰森。就算死神本尊拿著鐮刀找上門,,也不會比那雙黑洞般的眼睛更有壓迫感,。
“……”
那黑影還是一聲不吭,,好像是等他先開口,或者是根本不屑于開口,。
“那個……我是房東……她欠了我的房租……十法郎……”
勒龐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發(fā)抖,。
總體來說,幽靈游走人世的時候還算遵守商業(yè)合同,。但他剛才聽到他管那女孩叫“婊.子”,。
如果這么叫克麗絲汀,他會死得比布景工還慘,。
他得慶幸那只是個替身,,所以他只是被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揪住衣領(lǐng),幾乎雙腳離地凌空提起,。
“嘴巴干凈一點,,”面具下的聲音平板冷漠如機(jī)械,“否則我會把它割下來,。滾,!”
勒龐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到半夜艾絲美拉達(dá)才回來,。打開房門后她沒有立即進(jìn)來,,而是在門口確認(rèn)了一陣那幽靈是否睡著了。
然后她摸黑輕手輕腳地進(jìn)屋,,輕手輕腳地在行軍床和自己的鋪蓋之間拉起一條細(xì)線,,把油燈勾在上面,又把一個鐵皮杯子扣在油燈上,。
她不知道幽靈經(jīng)常晝夜顛倒,,這一刻完全是清醒的。
跳了一夜舞真是太累了,,她頭一沾枕就睡著了,。
那個自欺欺人的機(jī)關(guān)自然沒有攔住他。他的眼睛早已習(xí)慣了黑暗,,在夜里看得幾乎有白天那么清楚,。
她和衣睡在地板上,手握著匕首,,緊抿著嘴,,輕微地皺著眉頭,。
克麗絲汀的睡容恬靜單純?nèi)鐙牒?,而這女孩最多也不過二十歲,卻像是心事重重,。
像叢林中一只孤獨的小獸,。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要順順?biāo)钠っ?p> 但第一個音符還沒出口,他就聽到內(nèi)心深處砰然碎裂的聲音,。劇烈的疼痛洶涌而至,,席卷全身。
被荊棘穿透心臟的鳥兒,,再也唱不出歌了,。
第二天天剛亮,勒龐就帶著一伙弟兄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他們對“臭婊子的魔鬼姘頭”還頗為忌憚,,只敢在門口叫罵,有多難聽罵多難聽,。
艾絲美拉達(dá)打開窗戶,,發(fā)現(xiàn)窗外也有人看守。
她一跺腳,,打開門走出去,,反手把門掩上。
本堂神甫站在樓梯上,,一手舉起胸前的十字架,,一手戟指向她的房門,高聲祝禱,。
“把屋里那個魔鬼交出來,!”一看到她,他便厲聲命令,。
他怎么會知道,?!
“他不是魔鬼,!只是個生病的人,!”
幽靈聽到她在門外抗聲爭辯。纖細(xì)的身影擋在門前,。
“一個病人能差點把我掐死,?!”勒龐尖聲叫嚷,。
女孩一愣,,隨即冷笑道:“您太胖了,容易得哮喘,。有哮喘的人不適合爬樓梯這樣的劇烈運動,,容易引起哮喘發(fā)作,而且發(fā)作時的癥狀就是無法呼吸,才會幻覺有人掐著您的喉嚨吧,!我建議您回家好好休息,,我一弄到錢就會付清租金的?!?p> “你……”
“神甫您看,,我也不是故意不付房租,我是在行善,,《圣經(jīng)》中不是也說:他在急難中,,我要與他同在;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貴嗎,?”
“跟吉普賽女人在一起的,肯定是魔鬼,!”勒龐嚷道,。
神甫一擺手:“是不是,我們看看就明白了,?!?p> 要讓他們看到那張臉,就是板上釘釘?shù)淖C據(jù)了,。吉普賽姑娘著急了:“我說了,,那只是個流浪漢,病得皮包骨頭,,要是鬧出人命,,誰來負(fù)責(zé)?”
神甫冷笑道:“如果是義人,,救治才是對的,,如果是魔鬼,它唯一需要的就是十字架樁釘,!”
人群轟然響應(yīng),。
屋里的幽靈淡然從墻上拿下那把老舊的小提琴,調(diào)緊了早已松弛的琴弦,。
琴弓揚起,。
第一個音符就把所有哄鬧壓了下去。
艾絲美拉達(dá)驚呆了,。母親留下的那把老舊普通的小提琴,,在他手中竟發(fā)出絕世名琴的聲音!
一開始,,音樂只是一聲長長的哀吟,,仿佛飄自地獄深處被囚禁的靈魂,卻又似乎是她自己的心弦在風(fēng)中震顫。爾后,,琴聲化為了令人窒息的哭泣,仿佛那幾乎不屬于人類的卑賤生物,,日復(fù)一日匍匐茍活于這陰森的人世間,,在身后拖出一條長長的血淚之路??嚯y中仇恨的種子潛滋暗長,,越來越強(qiáng)大,猛然間呼嘯著直沖云霄,,如焰火般迸射出千變?nèi)f化令人目眩神奪的顫音,,猶如撒拉弗天軍不可一世的狂笑。
但是,,華彩卻是短暫的,,在一聲重重的和弦后戛然而止。一片死寂,。仿佛小提琴疲憊了,,不愿再發(fā)出任何聲音。而就在死寂中,,鬼魂幽恨的低吟不絕如縷,,在墓穴間絲絲縈繞。孤獨,,孤獨,,還是孤獨。被命運囚禁的墓穴中沒有秋風(fēng)翠燭,,也無影可以對舞,。
忽然,琴聲一轉(zhuǎn),,變成了前所未有的純美,。繞指回腸的柔婉,醉心迷神的明媚,,銷魂蝕骨的甜蜜,,甜蜜中是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哀傷。而哀傷漸漸消溶,,在炙熱的激情之中,。激情將靈魂高飏輕舉,升入充滿光明和希望的天堂,。兩個天使的聲音比翼齊飛,,在無與倫比的和諧和無法形容的激情之中歌唱。自信和青春猶如從黑夜的深淵中噴薄而出的朝陽,晨曦的金色利箭閃電般刺透濃重烏云,,昂揚的旋律直沖碧霄,,莊嚴(yán)的凱歌響徹整個宇宙!
屋外擠滿了人,。一張張或粗野或庸俗或平淡的面孔,,全都是一副既陶醉又害怕的奇怪表情。
勒龐和他的同伙們甚至忘了自己到底要來干什么,。
就在這絕美琴聲中,,閣樓毫無征兆地轟然坍塌,煙塵滾滾,。許多人被飛濺的瓦片木板砸傷,,現(xiàn)場一片混亂。
等塵埃落定,,人們才發(fā)現(xiàn),,艾絲美拉達(dá)和那個魔鬼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艾絲美拉達(dá)頭暈?zāi)垦?,驚魂未定,,被幽靈抓住手腕半拉半拖地帶到了香榭麗舍大道上。
“你……你干了什么事??!”她甩開他的手憤怒地大叫。
早知道她就不會把那天賺來的金幣全給他買藥了,。
幽靈一聲不吭,,也不回頭看她。
他的背影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大手還抓著琴頸和琴弓,,襯衫后背濕透了冷汗。
“你……小提琴拉得這么好,?”她的聲音柔和下來,。
那是她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境界,只有傾盡了整個靈魂的痛苦與激情才可能到達(dá),。
“上帝給了您照亮世界的才華,,為什么要用來燒毀別人和自己?”
“上帝什么也沒給過我,。一切都是我自己得來的,。”
幽靈輕聲說,,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去另外找個住處,,月租金低于一百法郎不要考慮。在一年四千法郎之內(nèi),,我會支付你所有開銷,,并且永遠(yuǎn)不打擾你的生活?!?p> 四千法郎足夠維持一個安分守己的體面生活,,不至于使那張臉龐因貧窮淪落為獵物,也不至于被過多的金錢所腐蝕,。
“但是,現(xiàn)在起你必須做一個安靜端莊的淑女,。我會一直看著你,。要是你出賣這副皮囊去換取什么東西,最殘酷的懲罰就會降臨到你頭上,!”
艾絲美拉達(dá)從未動過那種念頭,。但她討厭他那頤指氣使的專橫和威脅。
于是她一撇嘴:“得啦,!沒人管的住我們羅姆女人,。您給圣母瑪利亞上炷香沒準(zhǔn)更劃算!”
一陣沉默,。琴頸差點被幽靈的大手捏斷,。
這時一個絕妙的念頭突然閃過吉普賽姑娘的腦海。
“不過,,要是您答應(yīng)幫助我實現(xiàn)我的夢想,,我倒是可以考慮接受您的條件……”
“夢想?”
“我要成為全世界最杰出的弗拉門戈舞者,,在巴黎歌劇院的舞臺上表演,!”
還會為“夢想”這個詞激動的,不是幼稚就是傻,。
“您愿意指導(dǎo)我跳舞嗎,?”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記憶深處蕩起回音,,是金發(fā)少女晶瑩剔透的聲音,,重復(fù)著同樣的話語,冰凌一樣刺骨錐心,。
“絕無可能,。”語調(diào)冰冷如刀,,斬斷肆虐生長的渴望,。
“我們在公平交易,,先生。我放棄一部分自由,,而您得到我貞潔的保證——雖然我不明白這對您有何意義,。”
“沒人能跟埃利克討價還價,?!?p> 他冷冷地說,裹緊斗篷,,消失在街道行人中,。
原來幽靈是有名字的。
“埃利克……”少女輕輕念出這個音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