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閣建在一座土山上,離空中的流云還遠(yuǎn)得很,,卻足以俯視半座御花園,,反過來,半座御花園里的人一抬頭也能望見凌云閣,。
這里就是皇帝的受教之所,。
楊奉來過之后的第四天早晨,韓孺子去向太后請安,,太監(jiān)左吉一本正經(jīng)地宣讀太后懿旨,,篇幅很長,文字頗為古雅,,左吉念得又很慢,,經(jīng)常停頓一會,若有所思地看著皇帝,,足足用了兩刻鐘才告完結(jié),。
皇帝畢竟得讀點書,學(xué)一些必備的技藝,。
早飯之后,,韓孺子在三十多名太監(jiān)的護(hù)送下,拐彎抹角前往凌云閣,,楊奉和左吉跟在身邊,,后面是手舉黃羅傘的太監(jiān),,再后面是東海王,他以侍從的身份陪讀,。
進(jìn)入御花園之后,,又有一些侍從加入隊伍,大概十五六人,,他們不是太監(jiān),,而是勛貴子弟,年紀(jì)都不大,,韓孺子一個也不認(rèn)識,,東海王倒是與其中幾人相熟,彼此點頭致意,,沒有交談,。
給皇帝當(dāng)侍從并不輕松,每時每刻都有至少一名禮官監(jiān)督,,稍有不敬都可能遭到彈劾,。
韓孺子注意到身邊的太監(jiān)總是比侍從更多一些,太后顯然不信任皇帝,,更不信任皇宮以外的人,。
護(hù)送皇帝的隊伍浩浩蕩蕩,大多數(shù)卻都留在凌云閣下,,只有東海王入閣陪讀,,由兩名太監(jiān)貼身服侍。
房間模仿古制,,沒有桌椅,,東廂鋪設(shè)錦席和書案,只能跪坐,,皇帝面朝正西,,東海王側(cè)席,西邊也鋪著錦席,、書案,,不與皇帝面對,而是傾斜朝向東北,。
皇帝的第一位授業(yè)師傅早已等在另一間房里,,等皇帝坐穩(wěn),由一名太監(jiān)宣召入閣,,另一名太監(jiān)則主持師徒見面禮節(jié),。
皇宮里的規(guī)矩多,多到三年多以前進(jìn)宮的楊奉和左吉無從掌握,,只能交由經(jīng)驗豐富的老太監(jiān)處理,。
前國子監(jiān)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禮部祠祭司郎中郭叢,,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顫顫微微地從外面走進(jìn)來,老眼昏花,,卻能準(zhǔn)確地判斷出皇帝坐在哪里,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倏然展開雙臂,,寬大的袖子如鳥翼一般下垂,停頓了一小會,,雙手慢慢向胸前移動并合攏,,用震耳的聲音說:“臣郭叢拜見陛下?!?p> 雖然郭叢沒有下跪,,禮節(jié)卻顯得極為正式,韓孺子一下子就被唬住了,,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于是看向主持禮節(jié)的老太監(jiān)。
老太監(jiān)稍稍抬手,,示意皇帝什么也不用做,,然后伸手指向東海王。
除了太后,,皇帝不能向任何人行禮,,但是必要的禮節(jié)不能省略,于是就要由東海王代勞,。
東海王陰沉著臉,,長跪而起,呆板地說:“郭師免禮,,賜座,。”
守在門口的太監(jiān)立刻轉(zhuǎn)身搬來一張小凳,,郭叢太老了,,沒辦法長久跪坐在席上,特意為他準(zhǔn)備了坐俱,。
郭叢坐下,,又沉重地呼吸了兩次,對他來說,,這可能只是一瞬間,,對于聽課的學(xué)生來說,,卻是漫長的等待,幾乎將韓孺子的好心情給耗光了,。
郭叢是天下知名的大儒,,飽讀典籍,尤其精于《詩經(jīng)》,,也不拿書,,開口就講,第一篇是《關(guān)雎》,,“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厚皇缗?,君子好逑?!允缗耘渚?,義在進(jìn)賢,不淫其色……”
韓孺子急忙翻開書本,,勉強(qiáng)跟上進(jìn)度,,無意中瞥了一眼,看到東海王的臉色似乎要沉出水來,,“后妃之德”顯然觸動了他的心事,。
郭叢很快就沉浸在講述之中,先釋義,,再訓(xùn)字,,然后是義中之義、字外之字,,將近一個時辰,,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個字都沒講完,,韓孺子沒多久就被繞暈,,幾次想要提問,可老先生根本看不清皇帝的表情與手勢,,只顧講下去,,越來越起勁兒,完全不像衰朽的老人,。
韓孺子只好放棄,,盯著郭叢嘴角的一塊唾沫星子,納悶它怎么總也不掉下來,。
上午的課終于講完,,郭叢告退,,兩名太監(jiān)送行,韓孺子立刻站起來,,活動一下僵硬的雙腿,,長出一口氣,對東海王說:“老先生講經(jīng)都是這樣嗎,?我還以為……”
東海王重重地哼了一聲,,起身就往外走。
“冊立皇后的事情你不能怨我,?!表n孺子大聲說,雖然不信任也不喜歡這個弟弟,,卻不愿意背負(fù)莫名的指責(zé)。
東海王頭也不回地下樓,,兩名太監(jiān)回來,,請皇帝去另一間屋子里用午膳。
跟往常一樣,,這頓飯吃得味同嚼蠟,,飯后,太監(jiān)退下,,韓孺子走到窗邊,,欣賞御花園里的景物,心情漸漸好了起來,,目光隨意掃動,,忽然看到了東海王。
侍從們不知在哪里吃的飯,,這時正聚在一座亭子里聊天,,東海王也在其中,神采飛揚(yáng),,每說幾句話都能引來哈哈大笑,,于是就有禮官走來,嚴(yán)肅地示意眾人不可喧嘩,。
東海王不怕,,禮官一轉(zhuǎn)身,他就做出種種奇怪的模仿神情,,引得眾侍從竊笑,。
這才是十幾歲的少年該有的生活。
韓孺子看了一會,,努力記住數(shù)名最活躍者的面貌與身形,,他從小就沒有過同齡玩伴,,相比于說說笑笑,他更習(xí)慣于沉思默想,。
下午換了一位師傅,,比郭叢還要衰老,連話都說不清,,講授的是《尚書》,,天書似的古文從他嘴里吐出來,就像是群蜂逃離被搗毀的蜂巢,,各奔東西,,全無目的,嗡嗡聲一片,。
這就是太后為皇帝選擇的師傅,,總共五位老朽,最年輕的也有六十多歲,,分別講授《詩》,、《書》、《禮》,、《樂》,、《易》,跟他們連正常溝通都難,。
韓孺子沒有放棄學(xué)習(xí),,聽不懂他就自己看,遇見不認(rèn)識的字用筆圈起來,,心想總有機(jī)會問明白,。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他沒覺得自己從書中得到了多少教誨,,全靠著強(qiáng)大的意志堅持下去,。
這天中午,東海王沒有下樓去和其他侍從相會,,而是留在皇帝身邊,,跟他一塊吃飯,趁著太監(jiān)收拾碗筷離開的時候,,他終于主動開口說話:“已經(jīng)下聘了,。”
“嗯,?”韓孺子反而有點不習(xí)慣,。
“宮里已經(jīng)向崔家下聘了,等我舅舅從齊國回來,就要冊立皇后,?!?p> 韓孺子有點同情東海王,“你很喜歡她嗎,?”
東海王雙眼噴火,,“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她是我的,,從小說好了,,母親和舅舅都同意?!睎|海王雙手握拳,,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東西從來不給別人!”
“你天天跟那些侍從在一起,,沒找人幫你給母親傳信嗎,?或許她能幫你?!?p> 東海王眼中的怒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凈凈,,垂頭喪氣地說:“母親寫信將我罵了一頓,讓我老老實實留在宮里,,專心服侍太后和……你。變了,,一切都變了,,就因為我沒當(dāng)上皇帝,母親和舅舅也都變了,?!?p> 韓孺子沒法安慰東海王,只覺得事情如此荒謬,,他與東海王都想得到對方的生活,,結(jié)果都不能如意,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羨慕對方的處境,。
“齊國那邊怎么樣了?齊王肯認(rèn)罪嗎,?”
“怎么,,楊奉什么也沒跟你說嗎?”東海王譏誚道,。
楊奉太忙,,又是一連幾天沒跟皇帝談話,韓孺子說:“如果齊國的事情不順利,冊立皇后也會生出變故,?!?p> 東海王尋思了一會,“那邊還在僵持中,,齊王沒有立刻造反,,他否認(rèn)指控,聲稱受到奸人陷害……但是沒用的,,耽擱得越久,,對齊王越不利,他必敗無疑,,舅舅將會凱旋……算了,,我知道這不怨你,可是你要記住,,等我……早晚我會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韓孺子笑了,,“祝你成功,。”
韓孺子明白一件事,,崔氏與太后斗得越激烈,,他的位置越穩(wěn)定,什么時候雙方相安無事,,他就危險了,,起碼在目前,東海王的斗志對他利大于弊,。
這天傍晚,,韓孺子在屋子里閑坐,楊奉走進(jìn)來,,懷里捧著一摞書,,全是皇帝在凌云閣里讀的典籍。
楊奉命宮女退下,,將書放在桌子上,,隨手打開一本,轉(zhuǎn)身對皇帝說:“陛下在上面畫了不少圈,?!?p> 韓孺子臉有點紅,“有些字我不認(rèn)識,?!?p> “嗯,,我跟太后說了,太后允許我教你識字,?!?p> “太好了!”韓孺子高興的不是識字,,而是能與真正的大人交談,。
楊奉將書又放下,走近皇帝,,“識字只是小學(xué),,你的基礎(chǔ)沒打好,現(xiàn)在也只能亡羊補(bǔ)牢,,沒什么大用,,我還要教你點別的?!?p> “楊公要教我什么,?”韓孺子對學(xué)習(xí)的熱情再次高漲。
“史書,?!?p> “史書?”
“帝王以史為鑒,,讀史本應(yīng)是帝王最重要的功課之一,,太后將它省去了,所以只好由我私下教授,,此事陛下知道就好,,不要外泄?!?p> 韓孺子連連點頭,他一個字也不會泄露,。
楊奉手頭上沒有史書,,全憑記憶講授,他也不想給皇帝講授正史,,先拿起一本書,,指點皇帝認(rèn)了幾個字,然后說:“陛下已經(jīng)入閣讀書,,接觸的外臣越來越多,,不如我講一點太祖與臣子交往的故事吧?!?p> 韓孺子很喜歡聽故事,,可他覺得太祖的借鑒意義不大,“我沒接觸到什么人……”
“別急,大家都在觀察,,時機(jī)一到,,自會有接觸,但我要先提醒陛下一件事,?!?p> “楊公請說?!?p> “不要相信第一個主動接觸陛下的人,,那必定是別有用心之徒?!?p> 韓孺子愣住了,,他記得很清楚,皇宮里第一個主動接觸他的人,,正是楊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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