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大林案(一)
白墨現(xiàn)在才體會到什么叫做“誠惶誠恐”,。
他與赫彩交談中的,,對漂泊一事的抗拒,就要成真了——因為他知道現(xiàn)在自己還沒有那個本事,能坐穩(wěn)廷尉的位置,,將來勢必會被貶謫到地方,,甚至有可能一個不小心,,就失去身家性命,。
蕭衍的動機并非不能理解。
他作為武將派的領袖,,正在極力的近乎不要臉的往行政官僚中安排“自己人”,,即由他一手組織的科舉而入仕的士子們,他們進入朝廷,,總會聽說是蕭衍組織了科舉,,于是蕭衍就成了所有人的座師,。
但長遠的看,蕭衍的“賞識”對白墨而言,,實際上是一種政治風險,。蕭衍自圣王時代便成為了晉國朝堂中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他又幾乎得到了天下統(tǒng)一大業(yè)中大部分功勞,,現(xiàn)在的晉國朝堂,,幾乎已經陷入到了主弱臣強的境地。
北冥真肅與蕭衍在朝堂上的對答像相識多年的朋友,。
但北冥真肅畢竟是皇帝,,他首先是皇帝,才是蕭衍的“朋友”,,在這種背景下,,未來可以預見的,北冥真肅與蕭衍遲早有一天會決裂,,君主與權臣陷入斗爭,,勝負難以預料。
況且北冥真肅現(xiàn)在支持蕭衍安插“自己人”,,究其根本,看一看在這場人事變動中最大的損失方是誰,,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在搭蕭衍的順風車,或根本就是二人合謀,,打擊數百年來盤踞在朝中的貴族勢力,。
白墨第一次進入朝堂,就處在朝堂詭譎云奇的變動與斗爭的中心,。
“白卿家,,朕怎的瞧你樣子,好像不太高興,?”
白墨看著北冥真肅微微瞇起的眼睛,,顯然他自己絕對不能說出“臣自以為不能堪當大任”的話,相比風險,,這才是真的自絕生路,。不能順著老板的意思干,處處想自保,,老板又憑什么用你,?
于是白墨立即拱手道:“非也,臣只是在思慮如何做好圣上給的差事,,故而無暇喜悅,?!?p> “哈哈,白卿家,,說得好,!上位而憂事,這才是我大晉英才該有的覺悟,!你們吶,,多跟白卿家學學,不要一升遷就得意忘形,、一貶謫就哭天喊地,。”
之后方伯,、季平等人也一一被蕭衍舉薦為官,,自然沒有再出一個“九卿”,但最低也做到了九卿屬官的“丞”職,。
無人在中樞之外,。
蕭衍咳嗽了一聲,翩翩坐下,,北冥真肅臉上不見悲喜,,仍有些神色懨懨,見文臣武將皆無人表示反對,,便揮了揮衣袖,。
“沒事就退朝吧?!?p>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丞相魏無忌才站了起來。
“陛下,,且慢,!臣以為,徐,、白二卿,,從未奉職朝堂,便坐上了九卿的高位,,殊為不妥,,不說其資歷尚缺,就連基本的辦公事務應該也還無從下手,,故臣斗膽,,請陛下三思,收回成命,?!?p> 這時,,有了主心骨的諸公卿們終于有了主心骨,紛紛道:“請陛下三思,?!?p> 但這些人并不是所有文官,左側的官僚也有一部分沒有響應,,這部分就是由風流品舉薦入朝的流品派了,。
“那朕從你們韓趙魏三家子弟中揀選一個出來填這倆缺,丞相以為,,妥不妥?。俊北壁ふ婷C的語氣平平淡淡,,無悲無喜,,但言語中的譏笑意味是顯而易見的,“你心里肯定想‘這還差不多’,?!?p> “臣不敢?!?p> “徐卿與白卿沒有經驗,,那從諸郎官里選一個上去,就有經驗了,?”
“至少耳濡目染,。”
“從你們世家子弟里選一個上去,,就有經驗了?”
“至少自幼傳承治政之道,,不會跟那些儒生們一樣只會信口空談,。”
“劉大夫,、孟郎中,,”北冥真肅從左側文臣中點了兩個人,“丞相說你們只會信口空談,,你們以為呢,?”
被皇帝點了名字的諫議大夫劉治顯然對丞相的話難以認同,畢竟他自己就是個儒生,。
“陛下,,本立而道生,道生而德存,,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以德為政,,譬如朝露,,潤萬物而萬物潤之。無德,,則無可行,,有德,則無不可行,,是故,,臣以為徐、白二公,,若有德,,便無所謂經驗資歷,若有德,,便陛下今日讓其位列三公,,又有何不可?臣駑鈍愚魯,,出言不遜,,非欲妄議丞相也,欲昭德于朝,、明德于心意而已,。”
北冥真肅冷了一陣,,撲哧一笑,。
“是有點空談,不過大體上說得不錯,?!?p> 北冥真肅指了指魏無忌:“現(xiàn)在沒有經驗,干幾天就有了,,別拿著個說事,,既然朕準了蕭愛卿的舉薦,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什么時候徐,、白二人辦事不利,你再來說三道四,,我肯定聽你的,。行了,還有別的事沒有?沒事要退朝了,?!?p> “陛下?!?p> 說話的是典客趙無憂,,此人是下柱國、太尉趙光重的侄子,,但年歲已逾四十,,雖是武將出身,卻天生長著一張慈眉善目的臉,,瞧著人畜無害的,,說話也有點細聲細氣。
“臣獲悉雪山國國師大日如來尊者回國時,,于西南沿途郡縣駐留多日,,正遣隨從傳布教義,發(fā)展信眾,,在巴蜀二地已大有聲勢,。”
北冥真肅的回應不是“竟有此事”,,而是:“這么快,?”
趙無憂繼續(xù)道:“其僧侶皆言:善信得解脫,來世大福貴,。悟證得解脫,,死后逃輪回。故巴蜀二地凡生不遂愿者,,為求來世富貴,、或成佛成圣,皆愿信其道,,一傳十傳百,,一時間信眾蜂擁而至。然士人觀其經典,,皆言‘粗鄙俗俚之極’,故士人之中,,無其信眾,。”
“諸公侯伯子,,有無信之者,?”
“未嘗得見。”
“戍守官兵,,有無信之者,?”
“未嘗得見?!?p> 北冥真肅揮了揮手:“沒什么大礙,,由他去吧?!?p> 此時的白墨,,正在笏板上奮筆疾書。幾個官佐又提了幾件不大的事情,,北冥真肅一一決斷后,,便退朝了。
總體來說,,晉國朝堂上的談吐風氣,,其實是滿輕松的,幾乎只有儒生會滿嘴雅言,,這是好是壞,,其實見仁見智。
白墨離開北冥宮后,,立即去了廷尉署,。
如今最緊要之事,就是盡快熟悉廷尉署的辦公流程,,避免被那些企圖倒戈一擊的貴族派們抓住什么把柄,。
北冥宮在鳳京中央靠北的地方,周圍盡是官署及皇族宅邸,,沒有平民的居所,,外圍則是豪商大族所居之地。
廷尉署距離北冥宮并不遠,,白墨步行半個時辰,,就到了。
這處衙門從外面看并不是很大,,比不了丞相府,,甚至比不了赫家大宅,但這可不是什么清水衙門,,它的主體結構其實不是表面上能看到的一層,,而是在地下。
廷尉獄,,相當于白墨前世所熟知的詔獄,,是關地位較高的******,、窮兇極惡的大犯要犯的地方。整個廷尉獄都在地下,,陰暗潮濕,,見不得陽光,是帝國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場所,。
白墨前世所熟知的秦朝的李斯,,做丞相前,也做過廷尉,。
白墨登門而入,,立即有衛(wèi)兵阻擋住了他,大聲喝道:“什么人,!”
白墨掏出了離宮時宦官們給他發(fā)的象牙腰牌,,對衛(wèi)兵炫耀一般的擺了擺,道:“你們的新頭兒,?!?p> “稍等,小的去請示一下上司,?!?p> 說著,便有一個衛(wèi)兵走了進去,,隨后便是一大群佐官出來迎接了,,為首的是之前代理廷尉事務的廷尉丞孔庚。
孔庚臉上掛著并不由衷的笑容,,但內心也沒有太多怨懟,。代理就是代理,佐官代理主官事務,,歷來也極少有能夠扶正的,,孔庚之所以心情不好,只是因為新的主官來得太快,,他的癮還沒過夠,。
“廷尉丞孔庚,見過白廷尉,?!?p> “孔先生免禮了。白某初來乍到,,今后辦公之事,,還需要孔先生多多提點才是?!?p> 孔庚見這新來的主官還算上路,心中不覺高看了一層,看來這人不是那種鋒芒畢露的愣頭青,,這就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他立即熱情了起來,,他們二人互相拍打著后背,,一同步入了廷尉署,更低級些的官佐隨著他們倆的步伐亦步亦趨,。
“孔先生,,最近這廷尉署里可有什么要緊事須辦?”
“沒有太要緊的事,,海宇澄清,,各地獄誦之事極少……”
白墨打斷了孔庚的話,指了指一個正抱著一堆文件往里走的書吏:“那他懷里的是什么,?”
孔庚道:“都是陳年舊案,,這是正要分類歸檔呢。此等小事,,無需廷尉大人掛懷,。”
“是么,?!?p> 白墨說著,攔下了那個書吏,,隨意抽了一份文件出來,。
這份文件用生宣寫成,折疊裝訂,,精巧得很,。
白墨兩只手拿著封面,向外一拉,,便展開了它:
“稟廷尉,、廷尉丞知悉:”
“小臣云中郡郡守方譚,我郡民風淳樸,、民人皆秉公守法,,然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就郭氏大林棒殺其子以飽其父之判令,,臣有異議?!?p> 白墨繼續(xù)往下看,,越看越怒,。
“這個方譚,很好嘛,?!?p> 他又見到了曾聽聞過的、令他憤怒的事情,。
原來是這個郭大林為了上風流品,,殺了自己的兒子,給父親做成菜吃了,。風流品除了文名,、韜略等等指標之外,仁孝品德也是衡量標準,,這個郭大林自身才氣不行,,器識也欠佳,于是劍走偏鋒,,竟然行此禽獸之行,。
當地縣令原本給他判了個無罪,理由是“雖違于律,,然事出有因,、情有可原?!?p> 前任廷尉韓隆聽聞后立即批駁:“律大于天,,法大于德,按律當斬,,便得斬,,勿令求情?!?p> 可韓隆被車裂了,。
代理廷尉的廷尉丞孔庚下達了最新指示:“酌情自理?!?p> 潛臺詞就是,,韓隆的批復別管了,按你們想辦的辦吧,。
于是郡守方譚會錯了意,,以為這句“你看著辦”是威脅,是否定,,于是又來發(fā)文求情,。這次孔庚估摸著是對方譚的智商產生了懷疑,答復的很直接:“便判無罪也可,?!?p> 白墨扔下了這紙批文,。
“孔先生,白某覺得,,此事,,當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