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搖曳著,,散發(fā)出光與熱,,將柴薪變成輕飄飄的灰燼,,落在火塘里,。火邊取暖的人總要時不時將柴薪往前送一送,,否則火就會慢慢滅掉,。
這世上有兩類人不希望火滅掉,一是生活在火塘邊的百姓,,二是北海人?,F(xiàn)在的徐以柔身兼雙重身份,所以火塘邊的她總是會將火照顧得很好,。
張之葦對此是喜聞樂見的,,因為火很快就把藥熬好了。
他將藥罐子從火塘里弄出來,,放到旁邊,,稍微晾了一會兒,然后盛了一碗藥湯,,摸著碗壁感受了一下溫度,,覺得差不多了之后才遞給了徐以柔。
略有些羞澀地接過這碗冒著熱氣的藥湯,,徐以柔試探著嘗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幾乎在嘴里爆開,藥材的味道徑直沖到她的鼻子,,讓她皺起眉頭,,撇著嘴,一臉抗拒,。
“好苦?。 ?p> 她咂著嘴,,表情很可憐,。
張之葦將藥罐端到旁邊放好,,又起身另找了個碗,倒了一碗清水遞給徐以柔,,安慰道:“都說良藥苦口利于病,,忍一忍嘛,不然我過兩天出去賺到錢了,,可以買點(diǎn)糖回來?!?p> 徐以柔接過清水喝了一口,,稍稍沖淡口中濃郁的藥味,然后轉(zhuǎn)頭又喝了口藥湯,,立刻再一次苦起了臉,,聽到張之葦?shù)脑挘懿缓靡馑?,不滿道:“你現(xiàn)在就跟我爹似的,。”
張之葦走了過來,,在同一條板凳上坐下,,笑著調(diào)戲道:“你有這個需求的話,我倒是也可以勉強(qiáng)滿足一下,,我是不介意的,。來,女兒乖乖喝藥,,喝了藥,,爹給你買糖吃?!?p> “張之葦,!”徐以柔一腳踢過去,直直命中張之葦?shù)男⊥葌?cè)邊,。
張之葦痛呼一聲,,俯身捂住被踢中的位置,一邊呲牙咧嘴地揉著緩和痛覺,,一邊哀怨說道:“師姐你就不能輕點(diǎn)嗎,?”
“誰是你師姐?”徐以柔冷哼一聲,,扭頭看向一邊的另一個板凳,,冷冷說道:“你坐過去,不許跟我坐同一條板凳,?!?p> 張之葦可憐兮兮地挪了過去,。
就像有些男孩子會故意去扯女孩子的馬尾,以此引起對方的注意,,他很多時候也會忍不住故意去討罵,,但是迎接他的往往不是罵,而是打,、推,、踢、揪耳朵……
疼不疼,?
還挺疼的,。
下次還敢不敢?
當(dāng)然還敢,。
正所謂天下大事必作于細(xì),,雖然一整碗的苦澀藥湯會讓人望而卻步,但只要一邊聊天一邊被欠揍的張之葦弄得生氣,,然后一邊和他鬧一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喝,,不知不覺間,徐以柔忽然發(fā)現(xiàn),,碗里好像沒剩下沒多少了,。
看著碗里僅剩的一點(diǎn)藥湯,她將心一狠,,十分豪邁地端起碗,,一飲而盡!
“噦——”
藥湯長久靜置,,它沉淀了,。這一口下去,好懸沒給她把之前的藥都給嘔出來,。徐以柔狼狽地端起清水,,狠狠喝了兩口,漱了一下口,,表情這才稍稍緩和,。
張之葦在旁邊看戲,喃喃道:“看來下次抓藥得換個大夫開藥,,這次這個味大,,無需多言了?!?p> 徐以柔把那碗沒喝完的清水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到一邊去,將那個盛藥的碗洗干凈,,然后回到了火塘邊,,雖然神情溫和,,但明顯不懷好意地說道:“師弟,該看看你傷口的情況了,?!?p> 聽到這句話,張之葦整個人頓時一僵,,看著師姐臉上的微笑,,耳邊仿佛聽到“嗡”的一聲,眼前隱隱浮現(xiàn)出一個“?!弊?。是的,欺負(fù)她是有代價的,,現(xiàn)在是她反擊的時候了。
脫掉上衣,,涼意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
拆開繃帶,徐以柔端來一盆熱水,,開始清洗傷口,,出乎張之葦?shù)囊饬希煲匀岵]有趁機(jī)折磨他,,恰恰相反,,她清洗得很仔細(xì),也很慢,。
難道她良心發(fā)現(xiàn)了,?張之葦開始胡思亂想,直到背上的傷口因為觸碰而疼痛時,,他才呲牙裂嘴回過神來,。
徐以柔發(fā)現(xiàn)張之葦似乎被弄疼了,稍稍放輕了手里的動作,。
背上和后腰的傷口清洗結(jié)束之后,,接下來輪到了手臂上的傷口,這道傷口是最深的,,徐以柔動作很輕,,也很仔細(xì)。
她專注的樣子落在張之葦?shù)难壑?,顯得無比溫柔,,只是眼神似乎有些太過于“專注”了。
似乎是覺察到張之葦在盯著自己看,,徐以柔臉上有些發(fā)燒,,狠狠瞪了他一眼,。見狀,張之葦只好移開目光,,只是傻笑,,并且若有所思。
驀地,,他發(fā)現(xiàn)徐以柔的手指上有一些小點(diǎn),,那似乎是被針扎出來的。
接下來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中進(jìn)行了下去,,徐以柔幫他清洗了傷口,,重新用上繃帶,兩個人又圍坐在火塘邊吵吵鬧鬧了一會兒,,一切仿佛如常,,但是兩人似乎都對彼此多了一層試探。
不覺間王嬸終于帶著老劉回來了,,老劉的情緒看上去比下午的時候穩(wěn)定了很多,。簡單收拾之后,大家各自安睡,。
外面北風(fēng)停止了呼嘯,,松濤聲已然消失。
今晚過于安靜,,安靜得怪異,。
……
……
隔著墻壁隱約能聽到隔壁在說些什么,只能聽到聲音,,聽不清內(nèi)容,,想必隔壁聽這邊也是一樣的。各自躺在床上,,老劉和王嬸在說話,,張之葦和徐以柔也在說話,他講起了鬼故事,,徐以柔也講,,這讓張之葦感覺她像是自己的室友。
說話的聲音不知不覺間就斷了,,剩下的只有一片靜謐,。
呼吸聲,自己的呼吸聲,,她的呼吸聲,,節(jié)奏放緩一些,放穩(wěn)一些,兩個人的呼吸漸漸達(dá)成某種程度的一致,,那么她也應(yīng)該睡著了,,自己也應(yīng)該睡著了。
張之葦輕輕直起身,,動作很慢,,不發(fā)出任何一點(diǎn)過大的聲音。他的目光越過房間,,看向徐以柔的位置,,今晚的月色很識時務(wù),從窗戶照進(jìn)來了恰到好處的一點(diǎn)光亮,,讓他瞇起眼睛之后,,勉強(qiáng)能看清楚,師姐應(yīng)該是真的睡著了,。
于是,,他悄悄把手伸向床邊。
他的床靠著墻壁,,手伸過去之后,,摸到了這面墻,然后便緩緩向下,,朝著床和墻壁之間的縫隙摸去,不出意料地摸到了某件東西,,心情稍稍舒緩,,接著還是輕輕的將這個東西拿了出來。
一本書,。
“前天晚上,,敬元樹送來了那把刀,之后你就一直睡不著,,和徐以柔聊了很久,,說到了梁祝的故事,最后還夢到了井底的青蛙,?!?p> 盧槲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窗前,他站在空明如水又冰冷如霜的月光中,,視線落在張之葦手里的舊書上面,,說道:“昨天很驚險?!?p> “確實很驚險,。”張之葦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
“離開后坪的時候,,你親手燒掉了一本書,她看著你燒的,?!北R槲看向了徐以柔,她的呼吸節(jié)奏舒緩又平穩(wěn),,如此凝視片刻之后,,目光重新落回舊書上,說道:“你把這本悄悄藏著,,燒的是另外一本,。”
“嗯,?!?p> “昨天你很晚才睡醒,她不知道為什么,?!?p> “嗯?!?p> “昨天老劉喊你走的時候很突然,,當(dāng)時你本來打算等一下再走,但是擔(dān)心這反而會激起她的懷疑,,所以直接就走了,。”
“嗯,?!?p> “她不知道你做了那個夢,也不知道那個夢之后你醒了,,更不知道你醒了之后就拿出了這本書,,對著月光悄悄讀了很久,最后才睡,,所以才會起那么晚,。”
“嗯,?!?p> “你覺得她發(fā)現(xiàn)你藏著這本書了嗎?”
盧槲凝視著張之葦?shù)难劬?,平靜的目光像是幽深的古井,,與之對視,如面對鏡子,似審視自己,,令人感到壓抑,。
張之葦沉默了很久才給予回答:“……我不知道?!?p> 盧槲平靜開口,,像是游離于故事之外的講述者,一個局外人:“她今天懷疑你了,?!?p> 張之葦沉默著,知道盧槲說的是今天清洗傷口的時候,,因為那時候師姐的動作太慢了,,她不是在清洗,而是在檢查,。
雖然徐以柔沒有說過,,但是張之葦卻已經(jīng)知道了:靈壤的人將一切血肉都視作靈壤,自身的也不例外,,他們可以肆意捏弄靈壤,,所以即使被刀割傷、斬斷手臂,、甚至腰斬,,這都無礙,因為傷口恢復(fù)得很快,。
師姐是想看看,,他的傷口恢復(fù)得如何。
“……嗯,。”
沉默許久之后,,張之葦再一次給出了這樣的回應(yīng),。
盧槲依然平靜而淡漠,毫無情緒說道:“她會懷疑,,說明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本書了,,而且她先前還刻意提醒了你可能的后果:變成一堆亂七八糟的血肉,見什么吞什么,?!?p> “……嗯?!?p> “你現(xiàn)在還看嗎,?”
張之葦終于沒有再“嗯”出聲,又一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對任何一個在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而言,,外道都是應(yīng)該被拒絕的,,因為轉(zhuǎn)而信奉外道就意味著背棄了祖先,背棄了血脈,,背棄了一切……這代價過于巨大,。
但對于張之葦而言,一切都不一樣,。
這個世界或許有很多神,,火、灰燼,、眾相之王,、楊生、三皇五帝,、定遠(yuǎn)侯……這里面有的是神明,,有的是鬼神,但沒有區(qū)別的是——其中沒有任何一個是他信仰的,。
就像一開始那樣,,他更在乎自己想怎么樣,更在乎自己活著的意義在哪里,。
面對來意不明的敬元樹的時候,,他需要反抗的力量,所以他想到了這本當(dāng)時因為好奇而悄悄留下的書,,所以他對著月光讀了很久,,只是因為猶豫而沒有當(dāng)場付諸實踐罷了。
第二天敬元樹再度出現(xiàn),,卻并沒有展現(xiàn)出敵意,,這讓他更是放棄了實踐的念頭,因為沒有必要了,。
可之后呢,?
那一刻張之葦才終于明白,為什么故事里的主角永遠(yuǎn)都需要力量,,因為真的需要,,因為力量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張之葦抬頭看向盧槲,,搖了搖頭,將這本書原封不動放回到床與墻壁之間的縫隙里,,說道:“我可以選擇不看,?!?p> 隨后,他安靜躺回被窩里,,默默睡去,。
一如安睡著的徐以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