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臘月,。
臘月,,江寧,。
梅花未開,雪卻先落下一地,。
城中的好事男人們,,不管口袋中的銀子是否充實,成日里,,便只會想著奔向一個去處兒,。
那一處的牌樓外觀不算顯眼,只有一對純銀的鉤子,,在此季的朔風之中叮叮作響,。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p> 當年,老爺查一清夜讀秦觀的〈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有感,,剔出其中二字“銀鉤”,,為此處物業(yè)題名了。
不成想,,在忠心家奴們一番運作下來,,卻因此,在這小小江寧城中成就了一處銷金所在,。
本地土著有云:愛一個人,放他去銀鉤,,那里是西天極樂,。恨一個人,放他去銀鉤,,那里是阿鼻地獄,。
眾人口中所說的“銀鉤”就是:面前的銀鉤釣坊!
進過高大的門牌樓,,所見寬闊的大院,,院偏一側,是潺潺流水的高大的圓盤水車,,烏沉的木漿一槳一槳從樓宇之間接水,,“咿咿呀呀”緩緩瀝入大池之中,冠以“滾滾財源不外流”的美意,。
在院中,,靜心細聽,竟有山水溪流之聲,,細看那池水,,乃是琥珀顏色,水中無魚,,只有淡淡酒香,,有心人掬水細嘗,那水竟然是三十年的花雕:女兒紅,!
別家的買賣也會在院中修建水池,,不過是店家為了防走火以備急需。
江南查家何等手筆,,立冬一過,,小廝們撤水用酒,,雖然外面己經(jīng)滴水成冰,銀鉤釣坊之中,,依然美酒化河,,川流不息。
進廳堂,,自是人來人往,,樓展連云,曲廊沿迴,,去往無數(shù)雅間,,亭臺,因為名師設計,,所以繁華卻不亂眼,,氣派卻也可人。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聲清唱從樓宇中落雁亭內上傳來,,銀鉤之外,朔風如刀,。
此歌聲一傳來,,眾人頓時覺得婉轉纏綿,如同置身于三九隆冬季節(jié)的暖錦被之中一般,。
“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有幾回聞?!鳖^戴員外帽,,身著錦袍,略胖的老者拂須笑道,。
“錯了,,錯了,此樂只應天上有,,人間難能幾回聞,,岳大老爺?!辈袷哪锒哑鲋櫰ばδ?,忙不迭近前說話。
那岳大老爺身邊,,四名錦衣近侍不喜有人涂改主公的意思,,臉色俱是一寒,。
柴十四娘趕忙搖手,招呼那個唱詞的女子上前,。
那女子只略一欠身施禮,,雖有面紗籠罩,眉眼卻直勾勾望那老爺,,口中說道:“老爺可識得此曲,?”
“哈哈,天下生意人,,誰人不識得我岳增,,我岳增又怎么認不得唐朝白居易的《問劉十九》?柴十四娘,,你說呢,?”岳大老爺說完,轉眼看一下柴十四娘,。
柴十四娘老臉一紅,,原來這風月之地的講究,無論什么客人,,點的什么頭牌,,二牌,,頭一遭,,必是安排客人在亭臺樓閣之中喝茶,雖說也是風光如畫,,圍爐淺斟,,青曲低唱,做媽媽的卻是不入正題的摸底細,,越是有錢人,,做媽媽的越不會輕易給機會。
然而這岳增岳大老爺是何等人物,,天下之貴莫過于帝王,,天下之富有莫過于鹽商,鹽者,,天下百姓必須之物,,利大,非官不許,,而官又不能擅營,,故有鹽商,非官但也權貴,。
天下大鹽商多集中在揚州,,而岳增是揚州鹽商商會會長,,富甲天下,權貴無比,,偶然夸口,,天下間大概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
柴十四娘正愁如何開口挽回情勢,,那女子款款又作一揖,,道,“小女愿為貴人再添一曲,?!?p> 言罷,她玉指輕撥,,琵琶應弦,,朱唇微啟,天音繞亭,,唱的是,,“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p> “哈哈,,又是老白的《同李十一醉憶元九》,但聞銀鉤釣坊內,,有一奇女子,,不但有沉魚落雁之美,還機靈過人,,果然不假,,老夫今日不曾帶得什么花枝酒籌,只帶一些俗物且代替一番,,來啊,,敞開來!吾愿與妙人兒同醉,?!痹涝鲂Φ馈?p> 落雁亭外,,十來個名小廝托盤而上,,順手揭開蓋布,赫然堆砌數(shù)封銀磚,綾羅珠釵,,白花花耀眼,,略一數(shù)來,銀磚約有三千兩,!
當時,,一般青樓花魁的贖身之銀也不過一兩千倆,雖說江南富庶,,但盡可帶銀票以隨身,,這般沉重的現(xiàn)銀顯赫出陣已屬罕見,但聽姑娘兩曲,,就如此出手,,顯然,岳大老板對這姑娘有特別的興趣,。
白銀晃得柴十四娘眼睛一陣花亂,,頭暈得幾乎站不穩(wěn)了。
柴十四娘瞇眼一笑,,說道,,“謝岳大官人,魚姑娘,,你可好好表現(xiàn)啊,,岳大官人,我下去備茶,,啊不,,備酒去!”
“隨便,?!痹涝鲅燮げ惶?,指頭敲敲桌邊,,那十來個名小廝跟著柴十四娘下去。
“小女魚嬋姬,,醉時恣意,,恐無酒德,望岳大官人多多擔待,?!?p> 這魚嬋姫身著一襲貂裘,麾帽揭去,,一頭烏云濃密,,玉手緩緩從鬢角捏除面紗,冰肌勝雪,,鼻梁高聳,,笑容嫣然,,懷抱琵琶,如出塞昭君,,她施禮完畢,,就近坐在岳增座位前。
她從岳增手上接過酒杯,,淺淺一飲,,只看得岳增癡怔。
待到魚嬋姬轉回望他,,一雙淡藍色美眸之中似笑似嗔,。
岳增對上那道目光,一陣心如鹿撞,,哪里還記得端酒杯,,老男人之色態(tài)越發(fā)不能自持。
“岳大官人,,預備就這么看著我,,看上一個時辰嗎?”魚嬋姬低頭淺笑道,。
“老夫,,我,我岳增能這么靜靜地看上魚姑娘你一天,,這輩子都值當了,。”岳增笑道,。
他平素開口必自稱老夫,,突然間改口為我岳增,顯然是想強行把自己擺在年輕些的感覺,。
“看一天,,岳大官人不覺得無聊嗎?”魚嬋姬聲音委婉動聽,,笑而露齒,,朱唇銀貝,恰似一株微風中搖曳而動牡丹花瓣含著花蕊,,既吐露芬芳又艷麗無比,。
“不無聊,我就這么靜靜得看著你,,天底下,,多么重要的事情都沒看著你重要。”岳增笑道,。
“呵呵呵,,那我可覺得有點悶了?!濒~嬋姬搖了搖柳腰,,低著頭抬著眼看了一眼岳增,心里也談不上不喜歡,,只嫌得岳老爺這老朽之態(tài)不甚討喜,。
這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么怪,,同樣一句話,,如果是別的人如此說出來,對鹽商巨富岳增說來,,可能下一步就會讓這人永遠在這世間消失,。
可如今,岳增一對上魚嬋姬抬眼柔柔的目光,,只覺得心曠神怡,,反而附和道,“不會悶,,哪里會悶,,岳增此番前來江寧,將往蘇州,,途中寂寞,,又奈何劫江賊甚多,廣聞江寧有女魚嬋姬,,不但天姿絕色,,而又武功傍身,專程愿請為岳增近衛(wèi),,泛舟太湖十日,,酬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