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原來宮中的朱紅墻是這般冷清,。
走在宮中回廊之上,旁邊路過的內(nèi)監(jiān)慌忙行禮后,,小聲離去,。聽著他們在背后的嘰嘰喳喳,越則炳將身子挺得筆直,,即便憤怒到雙手握緊成拳,,也決不讓自己露出半分喪氣失勢之態(tài)。
他已被父皇勒令在府閉門思過了半月,,今日若非母妃召見,,自己連炳王府都出不得。之前父皇軟禁煜王,,還會幫他找個養(yǎng)病的借口,,護著他的顏面,可對自己,,父皇根本懶得考慮這些,,一道詔書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摔在自己臉上,,罵自己結(jié)黨營私,擅會朝臣,。
他擅會朝臣,,那越則昭呢?
他不過就見了吏部的人一面,,就一次而已,,可越則昭這一月內(nèi)幾乎日日赴宴,宴席之上全是三品大員,。他若是結(jié)黨營私,那說越則昭圖謀不軌都不算過分,,為何又是只責罰他一人,!
越則炳至今記得,那日在祭壇之內(nèi),,只有他們父子四人,,當著四弟和五弟的面,父皇是如何奚落嘲諷自己,,他從不知自己的父皇竟能如此刻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誅心傷脾,。
父皇罵自己散布流言動搖國體,罵自己煽動民意削弱皇威,,罵自己貪贓枉法逼迫圣意,,這里面的每一件事,除了自己,,四弟和五弟也沒少參合,!汾河大災,是他們兄弟三人一起向父皇施壓,,爭儲流言,,五弟動用安國公的人脈,聯(lián)合朝臣進言的奏折可不比他少,,為什么父皇對他們犯的錯只字不提,。
他不服,他質(zhì)問,!
可得到的回答竟是如此可笑虛妄的六個字——
身為長兄,,自當表率。
長兄二字,,越則炳只覺得諷刺的厲害,,自古以來,,儲位太子立嫡立長,如今嫡子沒了,,他便是長子,。父皇為何在這立位時從不念及他長子身份,這會要找個替罪羊殺來立威時,,又記起他是長子,。
表率?自己表率給誰看,?四弟自小便是天之驕子,,文成武略樣樣出眾,父皇告訴自己的從來都是要以四弟為樣,,勤勉用功,,即便是五弟也有個少年英才的名聲,他去給他們兩個被捧在心間上的人做表率,,誰會聽,,誰會看,他們二人又何嘗當自己是他們的兄長,,何曾對自己有半分尊敬,。
今日入宮他照例先去御書房請安,可內(nèi)監(jiān)告訴自己父皇在屋內(nèi)與煜王議事,,不便相見,。
一個皇子竟被一個小小的內(nèi)監(jiān)趕出了御書房,父皇連個理由都不給,,直接就把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吏部給了四弟,,一個巴掌狠狠的扇在自己臉上——他在告訴所有人,他的三皇子越則炳是個不成器的棄子,。
聽得身后不時傳來的嬉笑聲,,越則炳停下步子,轉(zhuǎn)身走向那兩名偷笑的內(nèi)監(jiān),,看著他們瑟瑟發(fā)抖的跪在自己面前,,勾唇一笑,指了指其中一人,,輕聲道:“你,,給他掌嘴?!?p> 那人懼怕的看著炳王,,遲遲不敢動手。
“怎么,,本王的話可以不從了,?”
那人連連叩頭道聲不敢,,抬手就給自己身旁人一個耳光。
聽到這巴掌聲越則炳很不滿意,,婆娑著手上的扳指,,瞇著一雙桃花眼,挑聲道:“你要是沒勁兒,,要不換過來,,讓他打你?”
瞥到炳王不停的轉(zhuǎn)著手上的扳指,,聲音如此冷清,,那人心中一頓。宮中有傳言,,炳王手是上的扳指就是他們這些奴才活命的指南針,,每當炳王心中不耐時,便會轉(zhuǎn)動手中扳指,。有一次有個不長眼的惹惱炳王,炳王當時并未發(fā)作,,只是轉(zhuǎn)了轉(zhuǎn)扳指,,隔天那人便上吊自盡,死狀極慘,。炳王雖被圣上冷落,,但到底是主子,往日余威仍在,。
打別人自是要比自己挨打好,。
那小內(nèi)監(jiān)嚇的滿頭冷汗,咬咬牙,,掄圓了巴掌扇了過去,,清脆響亮。
“繼續(xù)——”
就在冷風過堂的回廊上,,一下接著一下,,巴掌聲從未停,來往眾人皆是目不敢視一身絳紫華衫的炳王,。
他只是站在那兒,,便威勢迫人。
等到越則炳看著挨打的那人閃過一絲怨毒,,嘴角流下鮮血,,這才滿意,出聲止了,,“停手吧,。去告訴內(nèi)監(jiān)總領(lǐng),,說是本王的命令,今后你便由他管著,?!?p> 挨打的那人立刻叩謝炳王,而打人的那名小內(nèi)監(jiān)大驚失色,,連連叩頭求饒,,方才自己每一下都是下了狠手,如今自己被他管著,,止不定會被怎么折磨,。
越則炳才懶得理那小內(nèi)監(jiān)心中的惶恐,他從剛開始就是這般打算,,何必臟了自己的手去收拾兩個奴才,,光他們自己窩里斗就夠是一出好戲。
打人的人可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百般欺負的人會反身調(diào)換,,握住自己的生殺大權(quán)?被欺負的人有朝一日握住了權(quán)柄,,會用什么手段報復,,誰又知道?
天依舊冷,,吹得這宮中的鳥兒都叫不出半點聲響,。
離開回廊,越則炳向著德妃寢宮走去,,都想看自己的笑話,,好啊,那就看,,看最后是誰笑話了誰,?
……
兩樂殿的婢女認真在殿外干活,手腳動作都放的極輕,,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去打擾德妃娘娘,。每日卯時三刻,德妃都會一個人跪在佛前焚香誦經(jīng),,不許任何人打擾,,更何況今日炳王也在里面,伺候的人越發(fā)小心,。
跪在蒲團上的越則炳從不信這些神佛之說,,往日母妃也不強求,但今日不知怎的,,一進殿內(nèi)便被母妃拉著跪下,,同她一道誦經(jīng),。說是誦經(jīng),其實也只有德妃一人手握佛珠,,輕聲誦念,,越則炳不過是跪著陪個場子。
直到最后一個字念完,,德妃才慢慢睜開眼睛,,將自己手抄的心經(jīng)輕輕丟到火爐里,燒了個干凈……
檀香還未燃盡,,一絲青煙繞著法兒的在屋里晃蕩,,配著火光,亮的人心燥,。
“你可知為娘今日誦的是什么經(jīng),?”
“母妃知道,兒臣對這些向來不開竅,?!?p> 越則炳輕笑回答,只有在面對德妃時,,他才會是真正從心里恭順孝敬,,即便在燕皇面前,也不過假裝,。
德妃剛伸出手便被越則炳扶住,看了眼自己的兒子,,德妃溫柔一笑,,一齊起身,坐到紅木木榻上,,緩聲道:“為娘平日讀的都是《妙法蓮華經(jīng)》,,今日讀的是《心經(jīng)》,這一卷雖然短小,,但里面的佛理卻是深奧,,知道為何?”
越則炳搖頭不知,,但德妃眼中深意漸濃,,看了眼越則炳,沉聲道:“心經(jīng)清心禁欲,,這一卷是特意讀給你聽的,。”
笑容僵在臉上,,越則炳挑起眉頭,,語氣中露出幾分輕蔑,,“母妃何意,兒臣不知,?!?p> “左右不過兩個奴才,罰了也就罰了,,但你整日在府中喝悶酒,,傷的可是自己的身子?!?p> 德妃說的輕描淡寫,,可這背后的門道一細想,便讓人覺得后背發(fā)涼,。不過一刻前的事兒,,現(xiàn)下已傳入德妃耳中,更不說其他在這宮中手腳通天的人,。宮中無小事,,一丁點的芝麻事都能長著腳飛似的跑遍整個皇宮。
禁宮無秘密,,即便是有,,也只能被帶進棺材,一張口,,便是錯,。
德妃瞧著越則炳擰著眉頭,不肯說話,,輕嘆一聲,,這孩子自小便是這樣,受了委屈就不張口,,只是把眉頭攢的生緊,,看的人心疼??杉幢闳绱?,有些話德妃還是要說:“母妃知道你近來在朝中尷尬,心中憋悶,,但身子是自己的,,切不可糟蹋。從前只有個煜王,,如今有冒出來個溱郡王,,安蔚儀倒是生的兩個好兒子。”
說到這兒,,德妃笑出了聲,,只是這笑意不達眼底,透出無盡的嘲諷,。
越則炳抬頭看著,,聲音有些清冷,沉聲道:“母妃可是覺得——兒臣給您丟臉了,?”
他雖比越則煜早生了一年,,但從小到大越則煜總是能壓他一頭,太傅教習時如此,,比武場練武也是如此,,他的千文駢體自成一家,儒生大賢無不稱贊,,拳腳武藝在燕都也是難有敵手,,可放在了宮中,放在了越則煜旁邊,,就什么都不是,。
他至今記得十歲那年,為賀父皇壽辰自己熬了三個月繪制一副燕都夜景圖,,每一處用筆用色皆是用心至極,,他畫廢了百張宣紙,折斷數(shù)只畫筆,,在全部完成的那一日,,才發(fā)覺自己的手已腫的發(fā)青。結(jié)果呢,,他記得父皇披著四弟親獵的雪狐毛麾在眾人面前炫耀,,臉上的得意自豪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而他的畫父皇連打開都不曾打開,。
那一晚,他才明白,,不是他比四弟差,,而是父皇從未給過他平等競爭的機會。
越則炳站起身來,,瞧著被供奉在蓮座上的佛像,,輕聲道:“母妃可還記得,兒臣十歲那年畫了一幅燕都夜景圖送給父皇賀壽,,后來父皇將那畫直接送進了庫房,,看都沒看一眼。”
那副畫德妃自然記得,,她看見的第一眼便楞住了,,她怎么也沒想到一個九歲的孩子竟能畫出那般精美絕倫的丹青。若非那日她抱病在身不能赴宴,,絕不會讓自己兒子受那般冷落,,等她病好后再去找那副畫時,才知道那畫不知被擱到哪去,,沒了蹤影,。這會兒提它做什么?
“畫被我燒了——”似乎看懂了德妃的疑惑,,越則炳說話的時候聲音極輕,,回憶起那日燒畫的場景,嘴角帶著一絲笑意,,“為繪制那畫我用了最好的顏料,,若非燒了那畫,我還不知那些顏色竟也是那般好看,,火苗時而泛著青時而泛紫,,各式各樣混在一起,比光在紙上的好看多了,?!?p> “你咋的這般偏執(zhí),那畫花了你多少心血——”
“花了再多心血,,一幅畫連被打開的機會都沒有,,那就是廢紙一張,白占地方,?!?p> 越則炳點燃了一支檀香,對著佛像拜了拜,,將香插入香爐之中,,繼續(xù)道:“佛家不是要大徹大悟嗎?燒畫的那一晚,,兒臣便悟透了,,功夫心血都要做在明面,別人看的見的辛苦,,才是真辛苦,。母妃的那些清心咒對兒臣沒什么用處,和四弟爭了那么久,,現(xiàn)在讓我收手,,兒臣做不到。”
“炳兒,,你之前要爭,,母妃都依著你幫著你,可自從你舅舅被推上斷頭臺,,你外祖家被折了進去,,母妃的心就慌的厲害,我怕,,怕下一次折進去的就是你的性命——”德妃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無奈道:“我看著你父皇在那個位置上坐了數(shù)十載,期間舍棄了多少,,只怕連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富貴繁華不過過眼云煙,你何苦為了那東西搭上性命,?!?p> “母妃,兒臣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單單的位子,,兒臣爭的是和四弟的輸贏,,斗的是兒臣的一口骨氣。自小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四弟,,現(xiàn)在又盯著五弟,,他們有的,我為何不能有,,他們能爭的,,我為何爭不得!”
“爭個輸贏有什么重要,!”
越則炳回頭,,怔怔的看自己的母妃,眼中一片凄涼落寞,,許久后才無力的開口:“……只有坐在那個高高的地方,,所有人才能看見我?!?p> 屋外的冷風,,屋內(nèi)的香碳,在這一刻沒有半點聲音,,偌大的寢宮,靜的人一心傷感,,若回頭,,便可看見檀香燃著的那一點,正燒至佛像眼前,像極了佛祖留下的一滴眼淚,。
原來,,這才是炳兒想要的……看著越則炳,德妃雙眼盈滿淚光,,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深深吸氣,越則炳壓下心中反上的酸楚,,走到德妃身旁,,乖巧的蹲下,用手擦去母妃眼中的淚水,,安慰道:“母妃也覺得我爭不過四弟,,擔心我會落個恪王的下場是不是?”
“炳兒,,母妃是怕你……”
越則炳動了動嘴角,,話到嘴邊還是壓了下去。沒有反駁,,沒有解釋,,母妃勸他是因怕自己失敗后丟掉性命,她只想過自己會敗,,卻從未想過自己能勝,,母妃也不信自己能贏過四弟。
終究,,沒人信他……
站起身來,,越則炳走出外屋,勾了勾嘴角,,溫柔道:“時辰不早了,,兒臣先回去,等過兩日再來看母妃,?!?p> 未等德妃應允,越則炳便跨過了門檻,,不在回頭,。
那一日聽兩樂殿當值的婢女說,炳王站在院中盯著紅墻一角看了許久,,然后笑了笑,,大步離開。炳王生的好看,,時不時會逗逗宮中婢女,,大家只覺那個時候炳王沖她們笑,,笑的風流瀟灑,讓她們個個臉頰泛紅,,可今日她們只覺得炳王那一笑,,笑的人心里難受,有說不出的酸楚,。
長安西行
越則炳也是個可憐人啊,。大家有什么想說的,就留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