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已在短短七八年內(nèi)，連續(xù)制作了兩尊鎮(zhèn)墓獸，兩次切割與安裝靈石,?！?p>　　秦北洋凝視父親，日夜相處感覺不到，但回想八年前，第一次父子重逢時的情景，如今秦海關(guān)老了何止八歲,？頭發(fā)全白,，額頭布滿皺紋，原本挺拔的身軀變成駝背,，兩眼深陷而無神,，說話都氣喘吁吁，從正值壯年的男子,，衰為古稀老人,。

　　“說不定哪天晚上，我就突然離你而去,。你要把我埋在東直門外的祖墳地里,。”

　　“爹爹,，我記得,，兩年前的清明節(jié)，我們一起去上過墳,?！?p>　　“祖墳里只埋著我們秦氏上溯到明朝永樂年間的祖先，彼時明成祖朱棣剛定都北京,。再往上溯,，我們的祖墳遍布于西安、洛陽,、南京,、開封、成都,、杭州等所有曾經(jīng)的帝都。最早則是河南安陽的殷商時代,?！?p>　　秦北洋想起司馬遷《史記》所載：“那有三千多年了？”

　　“商朝末年,，有一支被稱為鬼戎的部落,，自極遙遠的西域，駕著馬車遷徙中原,，被周侯季歷擊敗于西落——這個季歷啊,，便是周文王之父。戰(zhàn)敗的鬼戎,，成為商的戰(zhàn)俘與奴隸,，有一位工匠原本擅長墓葬，又負責為商王鑄造青銅器,。商王武乙,，不敬鬼神,，曾在一皮袋中裝滿血，高高掛起射之,，名為‘射天’,，從而觸怒天帝。武乙在渭河打獵時竟被雷電劈死,。武乙之子文丁認為是巫師害死了父王,，讓巫師與鬼戎俘虜一并殉葬。鬼戎工匠提出制造鎮(zhèn)墓獸,，替代自己人殉,，并演示讓鎮(zhèn)墓獸吞噬西山之虎、北原之狼,、東澤之熊,、南海之龍……商王同意其世代制造鎮(zhèn)墓獸，并命他娶巫師之女,。人殉雖未廢除,，鎮(zhèn)墓獸卻傳承了下來?！?p>　　秦海關(guān)說到此處,，不免又歇了大半天。

　　“爹爹,，如此說來,，我們制作鎮(zhèn)墓獸家族之始祖，乃是西域鬼戎與中原巫女的后代,？”

　　“嗯,，但這一技藝屬于秘不外傳之術(shù)，傳男不傳女,，我們自稱墓匠族,。”

　　“墓匠族,？”

　　“以墓為匠,。”老秦邊說邊用手指頭在墻壁上畫出這四個字,，“鎮(zhèn)墓神獸,，只是我們墓匠族工作的一部分?！?p>　　“我們做青銅器的失蠟法工藝,，也是當年傳下來的吧？不過,，商朝應(yīng)該就快亡了,?！?p>　　“嗯，擊敗過鬼戎的季歷之子孫,，自西岐起兵伐紂建立周朝,。周天子分封天下，無論姬姓國外姓國,，每個諸侯都有鎮(zhèn)墓獸的需求,。墓匠族的子孫后代，隨著諸侯國到華夏各地開枝散葉,。春秋時代,，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后來禮樂征伐又自大夫出,，王侯將相,，均有了鎮(zhèn)墓獸。北洋,，你須牢記,，我們既是工匠，也是春秋士子的后代,，必須謹奉士的精神,，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士的精神,？”秦北洋看了看自己雙手,，仿佛握著短劍的荊軻，“士為知己者死,！孩兒明白,。”

　　“但這西周封建制度,，待到了秦始皇時代就變成郡縣了?！?p>　　說話的是齊遠山,，他要顯得自己也讀過書。

　　“遠山,，我跟北洋說話,，你勿要插嘴?！鼻睾ｊP(guān)警告一聲,，又抓著兒子的手說,，“照老規(guī)矩，我是不能當著外人的面,，說這些三千年來的家族往事,。但我生怕連今晚都熬不過去。北洋,，到了秦始皇的年代,，鎮(zhèn)墓獸出現(xiàn)了最高級別，便是‘帝’,。我們的祖先被征召到秦陵修建鎮(zhèn)墓獸,，那是一項氣勢恢宏的大工程，如今還深埋在關(guān)中的地下,。因造墓有功,，秦始皇給墓匠族賜姓為秦，世襲將作少府,?！?p>　　“爹爹，我謹遵您的命令,，絕不辱沒秦氏的尊嚴,。”

　　“秦二世而亡,，楚漢爭霸,，劉邦平定天下，墓匠族又為漢朝修皇陵,，世襲大匠,。劉邦本楚人，而楚國鎮(zhèn)墓獸又最精美,，所以漢朝的鎮(zhèn)墓獸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漢高祖的長陵，漢文帝的霸陵,，漢景帝的陽陵,，漢武帝的茂陵，均有我們秦家的功勞,。至于全國各地的藩王,、諸侯，乃至世家大族,，也紛紛延請我們修造鎮(zhèn)墓獸,。西漢亡，東漢光武中興，接著便是三國,?！?p>　　秦北洋還記得當年地宮中的對話：“曹操派兵盜墓，讓后世防范盜墓成為一項難題,?！?p>　　“不錯，鎮(zhèn)墓獸作用越來越大,，歷經(jīng)兩晉,，五胡亂中華，南北朝紛亂,，天下終告由隋唐統(tǒng)一,。在南朝，我們被稱作大匠卿,，北朝是作寺大匠,，盛唐是世襲的作監(jiān)大匠。但到了浩大的,，墓匠族仍是尤為吃緊,，不時有人因無法完成工期而被處死?！?p>　　“就像慈禧太后,？不，有過之而無不及,?！?p>　　“就在武則天的時代，出現(xiàn)了墓匠族歷史上最大的一樁危機——女皇帝希望鎮(zhèn)墓獸幫她永坐天下,，但這違背了我們的原則——鎮(zhèn)墓獸只能保護死人,，絕不可以為活人所利用。武則天一怒之下,，要對我們滅族,，再請邪門歪道來保護墓葬。這時出了一位小皇子,，也是武則天與高宗李治的孫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終南郡王,，李隆麒,。”

　　“李隆麒,？”

　　秦海關(guān)微微點頭,，痛苦地咳嗽幾聲：“聽我說下去，李隆麒對我們墓匠族而言,，是神一般的存在……但但他的秘密,，最好你永遠不要知道！”

　　“這果真是個漫長的故事,?！?p>　　“五代十國，墓匠族分崩離析,。到了兩宋,，秦氏家族同時為宋、遼,、西夏,、大理、金等王朝制造鎮(zhèn)墓獸,，直至忽必烈大帝統(tǒng)一天下,。當時蒙古人葬俗獨特，死后放在大草原上,，萬馬奔騰而過,。也只有元朝帝王，身后無須擔心被盜墓,，因為無墓可盜,。那段歲月，是我們墓匠族的低潮,，被迫混跡民間謀生,。”

　　“朱元璋建立明朝,，便請我們家族重出江湖了吧,。”

　　“是,，我們重新成為皇家工匠,。南京明孝陵、湖北明顯陵,，還有北京昌平十三陵,，所有鎮(zhèn)墓獸都是由我們家族制造。甲申驚變,，明亡清興,，紫禁城里的主子，走馬燈似的更替,。墓匠族不能像王承恩太監(jiān)那樣為崇禎帝盡忠,，只能被迫剃頭，以示效忠新主?！?p>　　“可惡的辮子,！”

　　秦北洋下意識地抓了把后腦勺，幸好早就剪干凈了,。

　　“清朝初年,，又一次滅頂之災(zāi)。攝政王多爾袞下令,，誅滅全國的墓匠族,，只保留一支大宗，軟禁在北京工匠村,，專為清朝皇室服務(wù),，隸屬旗籍，淪為漢人包衣,。多爾袞認為,，鎮(zhèn)墓獸屬國之重器，務(wù)必控制在皇帝手中,，如果這種技術(shù)流落民間,，說不定會產(chǎn)生新的李自成。因此,，清朝鎮(zhèn)墓獸最為稀少珍貴,，連世襲罔替的八大鐵帽子王爺，死后也無資格享用鎮(zhèn)墓獸,?！?p>　　秦北洋想起袁世凱的金蟾鎮(zhèn)墓獸：“中華民國的鎮(zhèn)墓獸，豈非只此一例了,？”

　　“或許吧,！”秦海關(guān)捂著心口說，“北洋,，世上所有的鎮(zhèn)墓獸,，最奇特、最有靈性的,，便是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鎮(zhèn)墓獸,。”

　　“還是李隆麒,？你說過的——庚子年,，我就出生在白鹿原，終南郡王李隆麒的地宮之中,?！?p>　　“你媽媽至今還埋在那座唐朝大墓呢,。”老秦眼角滑下一顆淚珠,，“可惜在我臨死前,，不能再回白鹿原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