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到孟珂會派人過來,但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太子妃苗依,。那天夜里,,當苗依站在我面前時,我著實吃了一驚,。
苗依是西川國唯一的公主,,真正的金枝玉葉。第一次在楚宮見到她,,我就為她的美麗而驚嘆,她的身上帶著西南女子特有的靈秀,,一雙烏黑的眸子仿佛可以倒映出那片土地的青山和飛鳥,。幾年過去了,她似乎一點都沒有改變,,只是略微少了些少女的嬌怯可愛,,多了一點成熟的風韻。
她笑著抱住我:“許姐姐,?!?p> 我也笑:“我們又見面了?!?p> 苗依來了我才知道,,我們藏身的地方,就是楚國國寺所在的江暮山,。江暮山只有國寺所在的南面風景秀麗,,而我們所在的北面則是地勢陡峭的絕壁,罕有人至,,所以恰恰成了很安全的所在,。
娘親走過來悄悄給了我一個眼色,然后對苗依道:“請問您是這兩位的朋友嗎,?”
苗依看了看我,,回答道:“是的。謝謝您救了我和我夫君的朋友,?!?p> 看來苗依此前并不知道這里,也并不知道娘親的身份,,這次是被臨危受命的,。
這一刻我想,,如果孟珂也在這里就好了,雖然一家人不能彼此相認,,也算是一種團圓,。然而那時我不知道,我們永遠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我對苗依解釋道:“我們恰好逃到了這里,,便托了住在這里的張叔張嬸給你夫君送了信,讓他幫幫我們,?!?p> 娘親道:“你們說會兒話吧,我先出去了,?!闭f完便走了出去。
苗依這才小聲道:“今日我是特地來為父皇祈福的,,到了晚上殿下才讓人帶我來這里,。”她頓了頓,,道:“他總是肯這樣不留余力地幫你,,即使……”
我知道她沒有說完的話是什么,我要殺他的父親,,他卻要冒著巨大的風險救我,。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介意了,但我也沒有辦法告訴她我和孟珂是兄妹,。孟珂瞞著她,,畢竟還是顧及她西川公主的身份,怕多生事端,。
我道:“他是個重義氣的人,,總是這樣麻煩他,我也覺得不好意思,。你放心,,絕對不會有下次了?!?p> “許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忙解釋道。
我點頭道:“我明白的,。我這次離開,,就不會再回來了。你們要好好的,?!?p> 她紅了眼眶,,道:“當初姐姐為我做的事,我一直都沒有忘記,。姐姐如今這樣說,,就是和我生分了?!?p> 當初,,丞相之女周雅欣處心積慮地要嫁給孟珂,還差點害死苗依,。我總想著要為孟珂和苗依做點什么,,便耍了一點手段,讓周雅欣被迫嫁給了一個看上她的小吏之子,。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苗依還念著這件事。
我不好意思地笑著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有孟珂保護你,你什么都不用煩心,。”
她紅了臉道:“許姐姐你還是這樣,?!?p> 然后她轉了話題道:“我回宮的宮車停在寺里,今晚會有人帶你們過去藏好,。明日行到城門處,,會發(fā)生一起騷亂,有人趁機幫你們轉移到另一輛已經(jīng)檢查完了的車里,,城外準備好了馬匹和干糧,,你們騎上就可以走。等到全城搜捕到了最后階段,,會有人制造一個你們出城的假象,,那個時候才會有追兵?!?p> 我道:“讓你參與這樣的事,,真是抱歉?!?p> 她笑一笑,,道:“我其實覺得挺開心的,他以前總當我是小孩子,,這次他把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給我,,我知道他是信任我,。”
苗依給我和孤竹講解了計劃的細節(jié),,待我們將所有的安排都記熟以后,,她才匆匆離開。
—**—***—**—
苗依離開后,,娘親這才進來叫我們過去吃晚飯,。
或許是分開得太久,又突然聽說了孟珂的事情,,那頓飯吃得極其沉默,,竟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等到吃完坐下來喝茶的時候,,我終于站起身,,走到娘親的面前跪了下來。
張叔立刻走了出去,,孤竹也站起來要走,,娘親卻叫住了他:“孤竹,你留下來吧,?!?p> 我給娘親叩首道:“今日一別,再見之期難料,。您要保重身體,,勿念勿憂?!?p> 她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蒼白,,道:“我知道,你不用擔心,。我還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她站起身,,去了里面的房間,,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包袱。
我接過打開來,,卻頓時愣住了,。那是我的嫁衣,她曾經(jīng)親手為我繡的嫁衣,。
楚國的女孩子出生后,,母親就會親手為其裁剪縫制一套禮服,特別是世家大族,,更是金絲密線地繡上繁復的花紋,,衣袖裙擺上點綴珠玉寶石,。我的這套禮服一共有五件,由白色到紅色,,顏色不斷加深,,每一件上繡的都是不同的紋樣。及笄時會穿上前三件,,出嫁時再加上后兩件,,一件件都帶著壽享千年、安樂平生的祝愿,。
我顫抖著指尖,,撫摸領口上金線繡成的纏枝牡丹。這華麗的嫁衣照見了當年的團聚安樂,,也就照見了今日的離散凄涼,。
娘親用哀傷的目光看著我,道:“及笄之禮那天,,入獄后你換下的禮服最后被平陵長公主帶走了,。剩下的兩件,當時恰好送去長公主府準備將青鸞改成朱雀,,才沒有被毀掉,。后來,珂兒幫我找到了它們,,如今終于可以交給你了,。許家沒了,孟湜也已經(jīng)死了,。你從小就是個有主見的孩子,如果遇到合心意的人,,就自己做主吧,。”
她說完,,看了孤竹一眼,,似乎有話要對他說,但終究什么也沒有說,,目光落在那件嫁衣上,,眸中凝著朦朧的水光。
女孩子出嫁,,是要母親親自穿上嫁衣的,。她把它交給我,我就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已經(jīng)陪伴了我十年,,但她卻欠了孟珂一生,,所以她要留下來陪他。這一刻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已經(jīng)不再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
心里的痛似乎已經(jīng)麻木,我把包袱放回桌上,,道:“這件嫁衣您留著吧,。只要兩心相知,天地為媒,、日月為證就可成婚,,用不著這些俗禮?!?p> 她卻堅持遞到我的手里,,語氣里已經(jīng)有了懇求的意味:“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什么,,這件嫁衣你就帶走吧,。”
才到這個時候,,她就已經(jīng)為這一生下了結論——她的余生都將不能再為我做什么,。她沒有錯,是我忘記了現(xiàn)實,。如果孟歷贏了,,她自然是要繼續(xù)陪著孟珂的,可我卻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云城來了,;如果孟歷輸了,,孟珂也未必能活,她怕也是要陪著的,。
我并不怨她的選擇,,但不能不覺得難過,我們雖是母女,,卻不想緣分淺薄至此,,已讓人無話可說。
我強壓下心中的酸楚,,對她笑了笑,,道:“不必了,您留下做個念想吧,?!?p> 她凝視著我的眼睛,只有短短的片刻,然后她嘆了口氣,,轉頭對孤竹道:“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和你說,。”
我轉過身,,扶著墻壁慢慢走到了院子里,。山中的夜更加冷了,外面又開始下起了雪,。我站在雪地里,,腳下的傷口好像才蘇醒一樣,又開始鉆心般地疼起來,。我背對著房子,,看著深沉的夜幕,只覺得心里寒涼一片,。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孤竹便從里面出來了,背上背著卻羽琴,,手里拿著那個裝著嫁衣的包袱,。
我的目光在那個包袱上停留片刻,然后對上了孤竹的眼睛,。他的雙眸清澈無波,,可以倒映出我心底里起伏的波瀾,但我只是微微低了頭,,轉過身去看著月光下被白雪掩埋的山道,。
我腳上的傷口還沒有好,根本沒有辦法走遠路,。我看著那長長的山道,,還沒有邁步,張叔已經(jīng)蹲在了我的面前,。我本以為會是孤竹來背我,,微微愣了一下,但張叔已經(jīng)蹲在了面前,,而孤竹什么都沒有說,我便更加不好說什么了,。
然后,,孤竹走到了前面去探路,張叔背著我走在后面,,開始向江暮山的南面走去,。
山道寂靜無聲,只剩下寒風呼嘯。在這風雪里,,我只覺得心和身體一起被吹得結上了霜,,凍成了冰。
這一天,,我重新找回了兩個血脈相連的親人,。
也是在這一天,我再次失去了他們,。
那以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這天我能夠回頭看一眼就好了,或許我就可以隔著漫天的大雪,,看到娘親流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