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漸西,，終于到了散去的時(shí)候。大家站起身相互道別,，然后向停著竹筏的岸邊走去,。
黃柏與醉娘他們上了第一支竹筏，很快便行出了幾丈遠(yuǎn),。我和孤竹落在后面,，待他們走遠(yuǎn)之后，我這才停下來回過身去,。
我將袖中的一個盒子遞給孤竹。
孤竹接過去,，問道：“這是,？”
我低著頭道：“很久以前尋到的,，覺得和你很配,，便買了下來,。送給你吧,，就算是留個念想,，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p> 孤竹打開盒子,，從里面取出那根男式的白玉簪,。他的指尖撫過簪身上的那行字——冉冉孤生竹，輕聲道：“什么叫留個念想,？”
我鼓起勇氣,，說出了那句在心里練習(xí)了很多遍的話：“孤竹，離開阜都吧,，永遠(yuǎn)都不要再回來了?！闭f罷我停一停,，卻又覺得已經(jīng)無話可說,，便轉(zhuǎn)身打算走上另一艘竹筏,。
我剛邁出一步,，卻被人拉住了手臂,。我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去。
孤竹放開我,，低低地叫了聲我的名字，卻只是看著我,，什么話都不說,。他今日一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此刻已經(jīng)有了醉容,。
我避開他的目光,，低頭看著地面。瑩白的月光從頭頂傾瀉下來,，在地上投射出兩個清晰的影子，兩個終究無法靠近的影子,。
我說：“孤竹，你本就不屬于這里,，遠(yuǎn)離這些是是非非,，走得遠(yuǎn)一點(diǎn)，找一個安靜美麗的小城住下來,，學(xué)宣逸一樣,，去過逍遙的日子吧,。”
風(fēng)從我們之間穿過,，帶著我的話音在月光里消散,。我看著自己的裙角在風(fēng)里蕩著,，那影子在地上搖晃，向孤竹的影子伸了過去,，那樣纏綿繾綣的姿勢，像想要攀附樹干而伸出的藤蔓,，像渴求擁抱而伸出的雙臂,。
這是我的影子在嘲笑我吧,，嘲笑我心里強(qiáng)烈的想要擁抱他的欲望，以及只能徒然站立的絕望。我用理智勸服自己做了選擇,，告訴自己即使挽留住他,，也只是將他挽留在無可挽回的回憶中,，但是理智還是不足以勸服自己接受這個選擇,。
我們就這樣站著，覺得過去了很久很久,，才聽到他的聲音在面前響起。他說：“好,。我走,?！?p> 聽到他的回答,，一瞬間只覺得整顆心都空了,，一片荒涼,。
在這告別的時(shí)刻,，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話想要和他說,，但思來想去,，能說的我已經(jīng)說過了,，剩下的也只有那一句說不出來的心意。
我其實(shí)很想說點(diǎn)什么讓他記住我,，哪怕我們這一生都不會再見,，我還是希望他可以記住我,，在很多年后某個和今日一般月朗風(fēng)清的夜晚,，想起曾經(jīng)有一個人從他的生命里路過,，陪他看山看水,，走過那么多的路,。
但是,，這個想法又實(shí)在違背我想要他忘記一切的初衷,，那些話卡在喉嚨里,，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眼淚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奪眶而出，于是急急地轉(zhuǎn)過身去,。
我剛側(cè)過身，就被他再一次拉住了,。他說：“長樂,，你為什么不試著為自己活一次？你也不屬于這里,，那是許臨的人生,，不是你的。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shí)候,，你目光里的清冷就讓我覺得心疼,，如今你的眼里更添了蕭索孤獨(dú)?！?p> 我沒有說話,。
他說：“和我一起離開吧，我們可以像從前那樣,，去西南去東海,，去雪山去草原，春花秋月,，夏蟬冬雪,，去看每個季節(jié)的風(fēng)景。如果你累了,，我們也可以回到玉雪山,，去過遠(yuǎn)離俗事的安寧日子。只要離開這里，就是天高海闊,，恣意逍遙,。”
孤竹,，你怎么能這樣殘忍，讓我看到最殘酷的真相,，卻用我最向往的東西來蠱惑我,？
我說：“不必了，我其實(shí)已經(jīng)無處可去,。這里有什么不好,，我貴為公主，衣食無憂,，萬事不愁……”
他的手臂輕輕一帶,，我整個人已經(jīng)撞進(jìn)了他的懷中。他緊緊地抱住我：“那我留下來,，留在這里,。我想我一定是醉了，所以才能對你說這些話,。我知道你害怕虧欠任何人,，這一次的事，你越是拼命想要救我,，我就愈加清晰地意識到,，我的存在只會變成你的負(fù)擔(dān)。你放心,，我答應(yīng)你,，從此以后絕對不再踏入你的人生,，也絕對不成為別人要挾你的把柄,。玉雪山前我就已經(jīng)明白,，你永遠(yuǎn)都沒有辦法忘記他忘記過去,，感情的事無法強(qiáng)求,，所以我也別無所求,，就像最初的時(shí)候就好,，在你累了的時(shí)候到這里來，我為你彈一支曲子,，僅此而已,。”
他的聲音里有著難以抑制的悲傷和脆弱,，他是個含蓄而克制的人，這是第一次聽他如此直白的表達(dá)自己的感情,。可是他越是這樣說,，我的心里就愈加絕望。
我說：“孤竹,，我讓你走，不是因?yàn)槲液ε绿澢纺?，而是因?yàn)槲覑勰?，所以我沒有辦法活在別人的影子里,。孤竹，你應(yīng)該醒過來,，我不是她,，也代替不了她?！?p> 是的,，我愛你，我終于說出了這句話,，在別離的時(shí)候,。感情最后戰(zhàn)勝理智,，本該覺得懊悔，卻頓覺松了一口氣,，像是取下了長久以來壓在心上的石頭。
“長樂……”他松開我,，怔怔地看著我,。
最難說出口的那句話都已經(jīng)說了出來，心里藏著的那些話便終于噴涌而出：“我以為我是歷經(jīng)萬水千山,，終于在茫茫人海里得遇知音,，他知我懂我，伴我護(hù)我,，紅塵寂寞,，終有一人可以相守?？墒?，到頭來不過是水月鏡花、一夢黃粱,。錯的都是我,，只是我,。孤竹,，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長樂,，我……我從來都沒有把你當(dāng)做她,，我只是以為你還愛著……”
聽他第一次這樣不知所措、言語破碎地對我解釋,，我卻只是無奈地打斷他道：“到了今時(shí)今日，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他握住我的雙肩,，目光定定地看著我：“她之于我，就如許臨于你,。她是我生命最初的意義,，是我無法逃離的過往，可那不是愛情,，她只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之前我在獄中那樣說,，只是不希望將你牽扯進(jìn)來,。”
在他的注視下,，我的心愈加痛起來,。我說：“我沒有否認(rèn)你和她是純粹的親情，但你對我也不過是那親情的延續(xù),，是你無法釋懷的執(zhí)念的出口……”
我說到這里,，他突然伸出右手停在我的頰邊，拇指輕輕拭了拭我的眼角,。我本來并不想哭的,，但或許是他看我的目光太專注,，又輕柔又哀傷，所以才突然紅了眼眶,，眼淚一滴滴落下來,。眼淚是內(nèi)心崩塌的征兆，我想我該走了,，否則下一句說出的就該是挽留了,。
我偏過臉想要退后一步，卻聽他輕輕地喚了一聲我的名字,，下一刻,，只覺得眼前月光一暗，鼻尖冷香悠然,，還來不及反應(yīng),，唇上便傳來了溫柔的觸感。
他的吻就像他的人,，帶著微微的涼意,，溫柔干凈像一股清泉。那一瞬間,，我終于明白自己犯了多么傻的錯誤,，被傷心嫉妒蒙蔽雙眼,，以至于我們錯過了這么多,，這么久。
他和我一樣都是驕傲到骨子里的人,，自尊猶勝性命,，我們小心翼翼地揣著一顆心，觀望等待,，不動聲色,，心痛心碎都藏著不讓對方看見。所以,，他以為我愛著云歸,，便從無絲毫表示，我以為他對我不過是親情,，也一樣諱莫如深,。
我的眼淚便洶涌而出，但我流淚并不是因?yàn)楹蠡?，而是因?yàn)楦袆?，因?yàn)橄矏偅驗(yàn)樵诳耧L(fēng)暴雨,、電閃雷鳴之后,，終于霓虹飛架,，雨散天晴。
他離開我的唇,，吻上我的眼睛,，和我洶涌而出的淚水。然后他停下來,，輕輕地抱住我讓我靠在他的懷里,。他的衣襟上依舊有淡淡檀香氣味，讓人安心,。我們就這樣沉默地?fù)肀е舜?，仿佛周遭的時(shí)光都已經(jīng)靜止，什么都不用再說,，什么解釋都已多余,。
我們十指交扣，走到水榭之前,。剛才用過的桌凳已經(jīng)被撤了下去,，下人們也乘竹筏離開了，一切又都恢復(fù)了最初的樣子,。月華燦爛,，靜影沉璧，月白色竹樓安然佇立,，俯視滿谷的平澄幽然,。
我和他背靠著欄桿席地坐下來。我靠著他的胸膛,，他伸出手臂環(huán)住我的肩,，另一只手依舊緊緊相扣。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并排坐著,，微微仰著頭看星光微亮,、冰輪高懸。
所謂美夜良辰,，便是此時(shí)此刻吧,。
我輕嘆：“如果我在玉雪山上沒有后退那一步，也許就不用經(jīng)歷后來的這些了,?！?p> “此刻也不晚?！彼兆∥业氖衷倬o一些,，“我很開心?！?p> 從楚宮短暫的相遇,，到姜國的再次重逢,，我們曾一起走過千山萬水，歷經(jīng)生死別離,，此時(shí)回頭去看,，才覺得過去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今日的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
我說：“我答應(yīng)你,，和你一起離開，從此天高海闊,，自在逍遙,。但是這一次，我必須要好好地和二哥說這件事,，我已經(jīng)兩次不辭而別,，我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任性了?！?p> 他說：“長樂,，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活得輕松一點(diǎn)，但我也知道你放不下你的哥哥,。不管你選擇什么,，我都會陪著你。風(fēng)刀霜劍也好,，山高水遠(yuǎn)也罷,，我都陪著你?！?p> “好,?！蔽以?jīng)無數(shù)次地拒絕他的同行,，但這一次，我答應(yīng)得干脆,。
我仰起頭看著他：“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
他于是溫柔一笑,，輕聲喚道：“長樂,。”
這一刻我終于確信,，我已經(jīng)尋到了我的一世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