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且入,炊備茶暖,,正適合祁琳休養(yǎng)片刻,她卻平臥在榻上,,并不合眼,允湘擔(dān)憂嬌主,,跪在榻下小聲勸她先安養(yǎng)。
這毛竹閣子里,,甚是敞亮,剛才在山澗下頭看,,高樹叢生,,勉強(qiáng)看到幾處房檐,,這回進(jìn)來了,,才見是個不錯的竹制院落,正堂并東西廂房一應(yīng)俱全,,里頭陳設(shè)著竹座吊爐,床榻并懸窗,,都是質(zhì)樸山戶的樣子。
方才上來時,,在門口干活的,是一雙白鬢老者,,老兩口年過古稀,均是一頭的白發(fā),,農(nóng)人裝扮,,并無特異,要說有什么特殊的,,便是這對老夫婦俱是聾啞。
允澤剛才領(lǐng)著幾人上來,,也是在門口照面了,,才算看見,,若是說話呼喊,,恐怕是聽不見的。
正是因為這一雙老人聾啞,,此處山中幽靜的很,,山風(fēng)清涼,一派氣息靜澈,,伴著晨光中騰飛的鳥雀,,再也沒有別的聲響,東邊懸窗照進(jìn)來的一律朝陽,,正映著祁琳所躺著的床榻,外頭鳥雀追逐光影,,竟有幾聲歡愉鳴叫,。
祁琳有些要發(fā)寒癥的征兆,周身內(nèi)力氣息不勻,,歷經(jīng)此夜,,此刻心比身寒,何曾想過自己這殘軀,,還能招來格殺令,,何其荒唐!紅纓血令在此,,實在是想不出原因。
允湘看著不敢作聲,,祁芙也是看出來了她力虛得很,,方才進(jìn)來時就將允澤攔在外頭,,此刻允澤獨自坐在院子中思索,,而今幾人,,恐怕只有長小姐祁芙,,是回得去的,,至于他們,許是從此要浪跡天涯,。
祁琳進(jìn)內(nèi)室躺下前,囑咐般的給了允湘一個眼神,,湘兒立即會意,,將阮達(dá)也請了進(jìn)來,讓他就坐在東窗邊的竹椅上,,寸步不離。
阮達(dá)本與祁芙坐在正堂,,誰也沒有說話,允湘請他入內(nèi)室,,也是引得他一陣怔忡,,只得跟進(jìn)來,。這一刻看琬兒臥榻思索,,都不曾合眼的樣子,,也明白了幾分她的難處,!想必他們都是殺手暗人的習(xí)慣,,祁琳是怕姐姐有了脾氣,或者允澤起了心思,,看著阮達(dá)這個外人礙事,,或許過一刻,,他們都不想留他,。
阮達(dá)頭腦中的清明,,并不比琬兒差,,兒時默契使然吧,他離琬兒的心并不遠(yuǎn),,只是如今她換了名字,她的姐姐叫她琳兒,,也便有了更多的立場憂思吧。
阮達(dá)還是一襲中衫,,在竹椅子上坐得坦然,眼光清明,,一縷晨光在他背后射來,,照進(jìn)懸窗,,與他竟是道不出的古樸禪境,。他靜靜看著晨光中的琬兒,,心下思索,,就這么陪著她也好,,恐怕也陪不了多久了,她如今的性情和習(xí)慣,,不知道還會不會一起作伴,不過就如今的年紀(jì)來看,,確是不太合適了,。
允氏無人了,,只剩允湘和允澤這對兄妹,,祁芙從剛才進(jìn)來時,,就覺得這對白發(fā)夫婦十分的眼熟,,一時卻思索不起來,。
他們一來,,也不見老人家的身影了,許是不敢刻意打擾吧,。祁芙獨自坐在堂下,倒是靜心一刻有了一些回憶,,那還是她十四歲出尊立威時的事,,總也得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她出尊立威,,得到了極好的聲勢,,不外乎是鏟除了與北祁為敵的沈氏。
沈氏原來也是武林人家,,可惜得罪了北祁,,祁芙猶記得沈氏有一把名劍,如今雖早已經(jīng)歸入北祁兵器庫,,但是當(dāng)年的那一對護(hù)劍老人,,與今日的老人,,極為相似,也是聾啞,。
祁芙不禁駭然,,沈氏早已歷經(jīng)滅頂之災(zāi),所有人畜,,都已經(jīng)屠盡,,若是沈氏的護(hù)劍老人在此,那么當(dāng)年的允澤,,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念及方才允澤攀山,,顧盼尋徑,,引眾人前行,,是何等的熟悉此地道路,那便是常來的緣故吧,。
沈氏揚血于江湖,,早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早應(yīng)該白骨鋪地,,埋也埋了七八年了,,如今這對護(hù)劍老人竟能安在,可見當(dāng)年的紕漏,,可能不止這一星半點,,祁芙思緒里不禁有些緊張,忌憚起允澤的用心,。
即便老人家善良,,祁芙容允澤自作主張,但從此一事上,,可見允澤并非與北祁一心,,縱使當(dāng)年屠戮沈氏血腥了些,北祁暗人,,又有哪個敢忤逆呢,?允澤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插手,可見他的心……自古寒客多寒骨,,不年亭貢人不比一般普通暗人,,許是寒客傲骨,心性不比普通暗人一腔熱血只為上主,。允澤卻是僭越了,,祁芙思索之下幾分凜然,不知他可還有藏了別的什么人,?主公近年的敕令極少,,安排他暗中尾隨祁琳也有六七年了,祁琳向來行事仁謹(jǐn),,不愿起刀兵殺戮,,允澤若也有助善之意,這里頭,,就不好言說了,。
想起琳兒多年歷經(jīng)的任務(wù),只是她行事向來周密,,允澤若也想從中揮霍手段,,倒是也很難。
祁芙踱步到院中,,聽了一刻風(fēng)聲,,心知自己的貼身暗人‘江歆’,,一路跟過來,一定就伏在不遠(yuǎn)處,,允澤的這張臉面,,他可得好好看看。
允澤身材頗高,,四肢矯健,,身后的寬幅寶劍,一看就是重型武器,,一般人用不了的,,他這些年練武,也算不容易,。祁芙不敢想象祁琳方才憑一把軟劍跟他斗劍,,會是怎樣的感受,除了心下唏噓,,便是有些自愧弗如,。
祁芙問道:“你倆作何打算?”
允澤:“我倆,?湘兒自然要跟著五小姐?!?p> 祁芙:“你兄妹一并去吧,,祁琳身邊,自不必留她,?!?p> 允澤:“五主身系允湘性命,殺者之志,,我兄妹情分不抵,,長小姐雖是梅花墓執(zhí)杖,且請維系殺者之志,?!?p> 祁芙:“允湘不隨你離去,怎斷你之念,!”
一語戳破了允澤的心,,允澤也只能付之一笑,他的須眉深而寬,,此刻笑的卻是苦楚,。
允澤:“長小姐多慮了,已是血腥之人,,不敢奢求,?!?p> 祁芙:“你豈不是將我一軍,當(dāng)下幾人皆是血腥之人,?!?p> 允澤:“此言差矣,她寸步不離的,,檐下不是還有一人嗎,?”
說罷朝竹閣望了一眼,意指阮達(dá),。又回味悠長的給了祁芙一個眼色,,不過是想告訴她,祁琳防的,,也有她這個姐姐,。
祁芙:“你覺得…”
允澤:“是君子…非知己…”
允澤已經(jīng)下了定論。
不是知己還能是什么,,允澤這話說給祁芙聽,,也算是直接。
他說罷拖著長劍,,行于云端,,不曾回顧,意在去也,,他與其他殺手的確不同,,毫無敬意。
祁琳在閣里聽著允澤長劍拖地而去的聲音,,這才合上了雙眼,,阮達(dá)看著她呼出的一口長氣,心知她在等待,。
不一刻,,祁琳緩緩起身,靜靜整了整衣襟,,撂下小腿,,側(cè)身坐在榻邊,允湘上前本想扶一扶,,祁琳抬手作罷,,低頭捋了捋頭發(fā),摸了摸臉上的脂粉,,她的耳際已經(jīng)起了一片疹子,,淺淺的緋紅,恐怕是易容的妝容戴的太久了,,允湘趕緊取了一塊濕手帕幫她擦臉,,漸漸露出本來的面目,。
晨光明亮,打在她臉上,,阮達(dá)靜靜看著她擦臉,,額發(fā)沾了水,淡淡的眉色下,,還是那雙灼灼眼眸,,和兒時變化并不大,若說不同,,當(dāng)是卸妝后的氣色,,不比兒時顏色好,幾許蒼白陰沉之氣,,恍惚而過,,好在身處晨光折射的光影里,阮達(dá)不敢想象,,她這些年若是‘幽居’,,又是怎樣的境況!當(dāng)年走散的時候,,雖是乞兒,,灼灼眼眸下的精靈神色,這些年都未忘記過,,如今只剩蒼白,,幾許清靈回轉(zhuǎn)間,又難免深邃,,別樣的脫胎換骨吧,唯一不變的,,只剩相望時,,眼眸中不必言說的信任,像是一種自然的歸宿,。
祁琳側(cè)目,,無言望了一陣阮達(dá),望了一陣他漸漸蹙起的眉色,,和幾分擔(dān)憂的眼眸,,無聲低了頭,相知最涼,,當(dāng)屬無言,。世事變遷,這幅殘軀,,早已不如當(dāng)年,。
她看著阮達(dá)靜靜對望,,他眼眸中騰升而起的水霧,那份擔(dān)憂參雜著他臉上的瀟淡,,是不想惹出悲情情愫吧,,一別多年,時過境遷,,一望之下還能這般信任的,,當(dāng)世無雙吧。
允湘跪在她榻下,,癡癡望著他倆,,不知這個人,能否與嬌主同濟(jì)天涯,。
祁琳:“湘兒起來,。”
允湘:“與小姐想必持不了幾時規(guī)矩了,,又何妨,?”
祁琳:“即稱小姐,并非昔日上主,,你我不啻姐妹,,快起來?!?p> 允湘自知嬌主不會留她,,此刻斗膽,抱著祁琳的雙膝,,哭泣不絕,。
允湘:“哥哥走了,嬌主這便要處置了我…..”
祁琳:“血令之紅纓,,雖能付之一炬,,北祁天下兵馬追殺,往后坎坷,,若你相隨,,不過多添一條無辜性命,你又何苦奔波呢,?”
允湘:“湘兒愿隨嬌主浪跡,。”
祁琳:“這是我的劫數(shù),,你已不該在經(jīng)歷,,你哥哥希望你平安,你不妨為我倆守一方歸處,陪伴這對聾啞老人,,自由山澗可好,?”
允湘:“嬌主當(dāng)年,也是這么勸肖姐姐的么,?”
祁琳:“這一劫,,并非你我?guī)兹酥Γ山??!?p> 允湘含著淚,顫道:“不需小姐苦口婆心,,湘兒在不爭氣,,也不會在此時使性子,唯命便是,?!?p> 祁琳:“好妹妹,你我八年情分,,莫要以為姐姐至你荒涼一生,,風(fēng)鹿臺和寶紅樓若要收用,我不建議你再次用仕北祁,?!?p> 允湘幾分怔忡,不太明白,,曲南殿若是倒了,,長小姐和六小姐必會回護(hù)于她,她不明白嬌主為何不許她再度用仕,。
祁琳:“不是不‘報’,,時候未到?!?p> 這個報字,,當(dāng)是報效的報。
的確,,若格殺令遍布天下,北祁的手段她們最清楚不過,,祁琳一日沒有血染紅纓,,此事就不算完,曲南殿上下的人,,都是如履薄冰,,唇亡齒寒的。
允湘在她膝下最后行三拜九叩大禮,已經(jīng)沒有什么實質(zhì)意義,,揚名天下的鳳衣小姐,,從此湮滅。
祁琳:“你向來冒失,,不會因我一次遙去,,就得長進(jìn),多年后,,若六妹寶紅樓成為北祁中流砥柱,,你勉強(qiáng)可以出仕,其他宮宇,,莫做徒勞,。”
允湘聽得明白,,嬌主沒有選擇風(fēng)鹿臺,,而是即便以后風(fēng)平浪靜,也是將她給了寶紅樓了,,今日留下了話,,不知能否成為往后讖語,一語成讖雖痛,,嬌主的選擇,,向來不會錯,除非不用仕,,若復(fù)效力北祁,,唯有寶紅樓可保她無虞,允湘明白,。
祁芙在外間聽得她們的對話,,自知此次回去面對主父,也是艱難,,心頭百感焦急,,今日與琳兒一別,不知再見何期,,遂抬掌發(fā)出一道力令,,是叫外頭的江歆,在暗中搜山,,以保祁琳退路無人知曉,。
待將允湘遣出去,祁琳緩緩起身,,向著門口,,知道祁芙就在門板之后,,是不忍短暫相見,然后離別,。
山中青草香味,,隨風(fēng)而入,外頭對著山谷,,高樹密林,,風(fēng)一過,林葉沙沙作響時,,聲響尤其的內(nèi)斂深邃,,《周易三命匯通論》有所記載,大林木者枝干撼風(fēng),,柯條撐月,,聳壑昂霄之德,凌云蔽日之功,,想必世事相通,,這里眾多大林之木,磅礴氣勢可見一般,,不同于市中柳木雋煙,。
祁芙也知道琳兒在等她,只是在門板后,,僵持了許久,,掂量著她這一身病痛,以后可怎么辦,。主父下了斬殺令,,誰人敢多問,她自己又何嘗不心寒,,只是無法言說,,那是多說無益的話,平添彼此傷心,。這十幾年雖不算相依為命,,她倆的情份尤其深厚,自從琬兒進(jìn)了北祁,,祁芙便十分的喜愛這個妹妹,,依賴得有些過分,過分后依舊依賴,,竟也這么多年,。
祁琳一雙眼眸,多想送姐姐一些惜別的淚花,,只是此刻,還不是時候。
祁琳:“姐姐,,近前說話,。”
祁芙別過門板,,低頭不忍相見,。
祁芙:“江歆,已去搜山,?!?p> 祁琳著急的拉了姐姐入懷,相擁只為耳語,,恐怕這聲音小的只有旁側(cè)的阮達(dá)可以聽見,。
祁琳:“心肺之間,大約六寸,?!?p> 阮達(dá)還不解,祁芙聽得卻驚得睜大了一雙眼,。祁琳所說的,,正是刺向邵益生的那一劍。此刻允澤已去,,允湘不在身邊,,想必當(dāng)時留下的嫣兒也不會發(fā)現(xiàn),邵益生并沒有死,。
祁琳:“姐姐不便,。”
祁芙:“江歆,,讓江歆去,。”
祁琳:“可以,,若能活,,直接送往嶺南?!?p> 祁芙又是一驚,,嶺南有誰,自不必說,。時過三年,,祁芙心中只是掂量,張?zhí)と暨€活著,,應(yīng)是隱居在嶺南吧,。
祁琳抱著姐姐不住的顫抖,,祁芙來不及思索太多,安撫著她的脊背,,只是擰著眉毛,,望著她。
祁琳:“此去經(jīng)年,,姐姐保重,,邵益生若活,我或許還有回去的一日,?!?p> 祁芙:“若他是活著的人,死了的嘴呢,?”
祁琳:“交給張?zhí)?,必能叫他開口?!?p> 祁芙:“你不信的是允氏,?”
祁琳有些憤然,道:“都料允氏不敢,,嫡庶又能如何,?”
今次的事端,誰也無法言說,,祁琳不信允氏,,也在情理之中,性命事由,,必須逃離,,誰能有膽子回北祁,當(dāng)面問一句琰公呢,?
告訴允湘的那一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雖一語雙關(guān),,卻并不想讓湘兒傷懷,。
祁芙急道:“你去找信二哥吧?!?p> 祁琳眼角終是見淚,,沉聲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阮達(dá)不明白她們的話,只是看著她姐姐的神色,,漸漸懂了其中不得已的決絕,,感覺得到,,方才在院子里提劍的那個人對她有情,只是看她姐妹如今的處置,,這份情又何其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