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臣的高呼和司馬旭得意的笑聲中,禮宴的氣氛達(dá)到頂點,,儼然呈現(xiàn)一派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氣象,卻是與獨撐一隅,、茍延殘喘的現(xiàn)實,,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在頭腦清醒的人看來,,決然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而這其中,除去蘭左使外,,還有一雙冷眼,,一直在一處靠后的角落,旁觀著這一切,,但此人也并不知曉,,在人群中,,同樣有一雙眼,已盯上了他,。
眾公侯各自歸位后,,氣氛才稍稍平靜了些,而一直坐于人群后方的慕容閣也端起了席案上的酒樽,,慢慢站起身來,。
慕容部是在武帝初年歸附的大晉,其部落首領(lǐng)的單于封號,,都是晉室冊封的,,即便現(xiàn)在是以質(zhì)子的身份留在建康,但名義上仍是大晉子民,,新帝登基,,自然該有所慶賀之詞。
慕容閣身著胡服,,邁著不同于中原雅步的胡步,,走到了大殿中央,向司馬旭行過一記鮮卑禮后,,高舉酒樽,,道:“臣慕容閣,恭祝大晉皇帝登頂九州,,收復(fù)中原,,陛下萬歲萬萬歲!”
司馬旭沒有過多言語,,也沒有神情變化,,只是點點頭,以一種毫無起伏的平淡語調(diào)道:“如今中原動亂,,慕容單于對于大晉的忠心和誠意,,朕感受到了,待到朕平息叛亂,,定會加大對貴部的封賞!”
“臣代父汗謝過陛下,!”慕容閣再度俯身行禮,,隨后將酒一口飲盡,隨之欲返回席位,,結(jié)束這一短暫且簡單的祝賀,。
“慕容公子請留步!”
然而,,背后的一個聲音傳來,,令慕容閣停下了腳步,,回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在百官席案間,,有一個目光正盯著自己的雙眼看,。
見慕容閣回頭,對方也站起身來,,禮貌性的行了一禮,。
而慕容閣心生納悶,轉(zhuǎn)過身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對方,,再三確認(rèn)后,才得出兩人未曾相識的結(jié)論,。
“微臣尚書郎,,周翎!”那人笑著向慕容閣報明了身份,。
“哦,?不知周大人有何指教?”慕容閣疑惑的看著對方,,他并不知曉,,在如此眾目睽睽之下,這位素不相識的周翎有何目的,,但他仍能感覺到,,來者不善。
而這一來一回,,也使得大殿內(nèi)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二人身上,,司馬徽看了看司馬旭,又看了看王燮,,卻也只見到了兩雙疑惑的眼神,,如此,方才確信此事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臣素來聽說慕容公子多才多藝,,熟知中原詩經(jīng)古韻,不知今日能否在此,,為陛下歌賦一曲呢,?!”
周翎此番話出口,,才算是打消了大殿內(nèi)所有人心頭的疑惑,,但隨之而來的眾生相,卻各有所異,。百官中,,有憂心忡忡的保守者,,有得意嘲訕的激進(jìn)者,也有置己于局外,,冷眼旁觀的寡欲清淡之士,。
而慕容閣聽聞,卻只是冷冷一笑,,答道:“我好歹為一方單于之子,,陛下登基,禮當(dāng)朝拜覲見,,恭賀祝詞,,無可厚非,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就因為你小小尚書郎的一句話,,就如此貶損自己,供百官取樂吧,!”
司馬旭聽了慕容閣的話,,眉頭皺了一下,隨即換了一副笑臉,,似乎饒有興致的問道:“慕容愛卿,,那周翎之言,是否屬實???”
“臣不敢欺瞞陛下,臣的確對中原詩經(jīng)古韻多有喜愛,!”
“呵,!沒想到啊,!”司馬旭玩味的笑了笑,,顧不得一旁一直對他暗暗搖頭的王燮,接著道:“沒想到你一個塞外胡人,,竟對詩經(jīng)古韻感興趣,,難得啊,!今日可否讓朕開開眼界,,一睹慕容王子的才學(xué)呢?”
“這......臣學(xué)識淺陋,,會的詩詞歌賦著實不多!”面對司馬旭的要求,,慕容閣遲疑了,。
“不礙事,!來一首你會的便可,錯了也無妨,,朕又不會追究,!”
“......”慕容閣退無可退。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殿內(nèi)的氣氛頓時變得更加微妙了,,保守者更加不安,激進(jìn)者更加得意張揚,。
而司馬徽和蘭左使也同時覺得,,此事開始變得有意思起來,不由將目光都投向了正左右為難的慕容閣身上,。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慢慢凝滯了,,在近乎沉悶的等待中,大殿內(nèi)終于響起了慕容閣的一聲冷冷話語:“既然陛下想看,,那臣便獻(xiàn)丑了,!”
就這樣,在公侯百官或得意,、或鄙夷,、或忐忑的眼神中,慕容閣在大殿正中央,,移開步伐,,開始了翩翩而舞。
他披散著頭發(fā),,擊掌為節(jié),,踏腳為拍,邁動著不算標(biāo)準(zhǔn)的中原雅步,,高聲唱道: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ru),,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p> 第一闕唱完,,殿內(nèi)的百官神情,變得越加復(fù)雜,,那些得意的眼神慢慢有些變化了,,氛圍也安靜起來,,但仍舊有大部分尚未反應(yīng)過來的遲鈍面孔。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第二闕唱完,,原先那種彌漫在大殿內(nèi)的得意已經(jīng)消失無影蹤了,,詭異的氣氛驟然而起,周翎似乎慢慢反應(yīng)了過來,,面色鐵青的望著仍在起舞的慕容閣,,但也只能將惶恐和不安強壓在心中。
大殿內(nèi),,慕容閣擊掌的力度越發(fā)大了,,腳踏地板的震動也更加猛烈了,好似震顫著每個人的心房,,最后,,幾乎是以一種塞外的狂野嗓音在放聲怒吼,唱完了最后一闋: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一曲終了,殿內(nèi)良久鴉雀無聲,。
慕容閣擦了一把額角的汗滴,,心神平定后,行禮道:“臣南下建康時,,沿途聽聞一位拮據(jù)老農(nóng)頌唱此詩,,因為覺得有趣,便詳細(xì)記錄了下來,但可惜的是,,待后來臣欲向老農(nóng)打探詩中之意時,,卻被告知,那老農(nóng)在當(dāng)日便已投湖自盡了......”
慕容閣說著,,露出了明顯的惋惜神色,隨后才又接著道:“故而,,時至今日,,臣也只是覺得其中韻味獨到,而并不知詩中之意,,所謂‘得其皮囊而不得魂魄’也莫過于此吧,!但若能得到陛下的指點,那臣便三生有幸了,!”
司馬徽被慕容閣的一番話徹底怔住了,,雖然對方?jīng)]有向自己尋求“解惑”什么的,但他卻從這位胡人質(zhì)子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不禁使他背脊發(fā)涼,,左立難安。
蘭左使捏著手里的酒樽聽完了慕容閣的頌唱,,又聽聞慕容閣最后對司馬旭的一番“請教”,,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目光也不由緊緊鎖在了這個不起眼的質(zhì)子身上,。
但有一點,,對于這位慕容閣,兩人心中都產(chǎn)生了深深的忌憚和不安,,而且這種感覺,,比王燮帶給他們的,更甚,!
良久后,,在一片寂靜中,司馬旭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極其尷尬的笑出聲來,,隨即眼神犀利的望向了已噤若寒蟬的周翎,道:“周翎,,你來為慕容愛卿解惑解惑,!”
聽到這句話,周翎渾身一僵,,面如死灰的慢慢站起身來,,支支吾吾的道:“諾.......”
但周翎支吾半天,也并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倒是額頭上的豆大汗珠,,如珠簾般沿著臉頰向下滑落,,顯得他那僵硬的雙唇,更加慘白了,。
“慕容公子有所不知,!”就在此等尷尬時節(jié),身后公侯席位,,一個年邁的聲音傳來,,眾人循聲望去,卻是太傅周言站了出來,。
周翎感激的眼光望著杵著鳩仗,,邁入大殿中央的周言,稍有遲疑后,,才急忙上前扶住了顫巍巍的周言,,還輕聲道了一句:“父親!”
而周言并沒有理會周翎,,只是接著道:“慕容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時日,江左各地遭遇鼠患,,規(guī)??涨埃魈幥f稼糧食被洗劫一空,,加之鼠疫流行,,以至于餓殍遍地,災(zāi)禍橫行,,朝廷四處調(diào)撥,,賑糧災(zāi)區(qū),又大肆捕殺禍?zhǔn)?,才算平息,。公子南下時,想必恰巧路過災(zāi)區(qū),,方才聽聞此詩,,見此凄慘景象吧!”
對于周言的話,,在場的公卿當(dāng)然知道是子虛烏有的事,,但眾人也并不知道慕容閣所講的故事是真是假,只是這涉及到圣上的顏面問題,,便只能附和了,。
“哦!”慕容閣冷笑了笑,點點頭,,隨即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神情,,最后還要道一句:“原來如此,多謝周太傅指點,!”這才滿意的轉(zhuǎn)過身,,向著自己的席位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