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偉一樣心躁不安的,,還有遠在運城解州中學課堂里的趙洋。此時正在上早上的第二節(jié)課,,他面前的課桌上,,擺放著一厚疊數(shù)學習題卷紙,班主任李茂林正一手捏著粉筆,,一手架著木質(zhì)三角板,在黑板上左劃右寫,,縱橫捭闔,。
哎,高三的時間不覺得就過去一少半了,,這眼看距離高考也就200來天了,,班上已逐漸開始了兩極分化,學不動,、感覺到考大學無望的學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淡定了,,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心態(tài)好得很,,坐在課堂上,“身在曹營心在漢”,,只求安安穩(wěn)穩(wěn)拿一個畢業(yè)證,。最熬煎的是平時學習還可以,不管是本科,、??粕踔林袑V惗歼€覺得自己有希望的學生,揣著忐忑不安的心態(tài)做著夜以繼日的努力,,默默地祈禱老天能眷顧保佑,,明年的七月讓自己收獲一份驚喜。
趙洋和王紅雷都屬于這一類型的學生,,王紅雷腦子好,,各科成績都不賴,數(shù)學尤其學得棒,,是李茂林的得意門生,,也是高三文科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連鼎鼎有名的康中學子李百靈和姚曉雨都時常向他請教。趙洋呢,,清楚自己必須勤奮努力下死苦才能有所收獲,。有什么辦法呢,對農(nóng)家子弟來講,,高考是改變命運的最佳途徑,,課堂上的些許辛苦,和父輩兄輩拋灑在田地間的汗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自己能有王偉的一半,有份固定的工作或者有個富裕的家庭,,自己肯定就能給姚曉云提供更多的幫助,,這樣也許姚曉云就會繼續(xù)自己的學業(yè),他和她就有在大學相見的可能了,。很多時候趙洋一個人常常這樣想,,可是如今一切都被現(xiàn)實所擊碎。自己已經(jīng)無法改變過去,,唯一可能的就是改變將來,,而對目前的自己來講,改變將來最快最可能的辦法就是抓緊眼前的每一寸時光,,好好努力,,專心學習。
可是從昨天直到現(xiàn)在,,趙洋的心都死活專不起來,,教室外面滴滴噠噠的雨聲不停地敲打在他的心上,讓他一陣陣焦躁難寧,。
為還哥哥趙海結(jié)婚時的欠賬,,這兩年家里的田地幾乎全種了棉花,每年這個時候都是最忙碌的時節(jié),,父親和母親舍不得請人幫忙(這個時節(jié)家家戶戶都忙,,勞力難請,工錢也貴),,哥哥嫂嫂組成了小家庭分開出去另過了,,也有自己的莊稼和自己的忙碌事,而趙洋高三課程多,,時間緊,,兩個星期都不一定能放上一天,所以那6,、7畝棉花的日常管理和采摘就主要靠老兩口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地辛苦勞作了,。
雨是從前天傍晚開始的,淅淅瀝瀝一直下到現(xiàn)在都沒有要停的意思,。秋雨綿綿,,真煩人!前一晌的天氣那么好,,地里的棉花肯定開了不少,,光靠父母親兩個人哪能摘得了?這遍地的棉花要是不能及時摘采,,在雨地里泡上幾天,,那還不得爛完?坐在分秒如金的課堂上,,趙洋怎么也靜不下心來,,他不愿想這些,但越是不愿想,,這些思緒就越是往腦子里鉆,。唉,沒辦法呀,,全家的收入就指靠這幾畝棉花,光是前期管理投資就花了1000多塊錢呢,,欠別人的帳,,一年全家大大小小的開支,尤其是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教他怎么能不操心家里的棉花呢,?
下課鈴聲響了,接下來是30分鐘的課間操時間,。因為下雨無法做操,,好多同學就待在教室里,瞌睡的學生趴在課桌上就開始睡覺,。趙洋出去上了個廁所,,回來后一眼就看見父親趙廣厚戴著一頂草帽,手把著教室后面的窗戶往里面張望,,他瞬間明白父親此行的目的了,。
父親在教室的房檐下等著,趙洋一路小跑到班主任房里去請假,,李茂林明顯有些猶豫,,但他想了想,還是準了趙洋的假,,他關切地問:“一天時間夠嗎,?”趙洋點點頭,,說“夠了。明天早上我肯定能按時到校上課,?!崩蠲峙牧伺乃募绨颍鞍?,沒辦法,,這也是個大事呀!不過你悠著點,,注意身體,,盡量明早能趕上第一節(jié)課。當然,,實在困難,,遲一些也行。下雨路滑,,和你爸在路上騎車慢一點,。”
趙洋跑回教室,,簡單把課桌上的書本整理一下,。同桌王紅雷小聲問:“光是你一個人回去能行嗎?需不需要幫忙?不就是一天嗎,,要不我也跟你一起回去吧,?”趙洋搖搖頭,感激地摸了一下同桌的肩頭,,笑笑說,,“就沒有多少活,哪敢需要你親自出馬,?你就在這里給咱們好好學,,明天還要靠你給我補課呢!”
王紅雷家里基本上沒啥莊稼地,,很少干農(nóng)活,,再者他身板瘦小一些,大雨天在滿是泥濘的地里揪棉花疙瘩,,扛百十斤裝棉花的編織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趙洋哪能讓他去干這種活呢?
碰到這種連陰雨天氣,,農(nóng)民們的唯一辦法就是趁著雨小的時候,,去地里面把已經(jīng)盛開的棉花朵和處于半開狀態(tài)的棉花疙瘩全部揪下來,拉回到家里面找個干凈的地方攤開,,然后再慢慢地把棉花和殼,、葉挑揀分離,,挑揀干凈的棉花薄薄地鋪在竹簾或者用高粱稈子結(jié)成的席子上,用木棍撐起來,,像樓房一樣,,一層一層,通風散濕,,要是天晴太陽出來了,,趕緊抬出去晾曬,這樣被雨淋的棉花才不至于霉爛,。
趙廣厚老漢也是聽天氣預報說這雨會連下好幾天呢,,但今天能下得小一些,眼看著好幾畝的棉花都泡在雨水里了,,老兩口在家心急火燎的,,老大趙海還是在軋花廠上班,這天氣活不多請假倒容易,,但他自己還有5畝棉花呢,,媳婦王燕呢,懷孕都6個月了,,雖說平常好天氣去地里摘個棉花還行,,這滿地泥濘稀溜滑的怎么也不能讓她再去地里了。沒辦法,,老兩口決定把二兒子趙洋從學校叫回來,,高三時間是要緊,可棉花泡在雨里更要緊呀,!
趙洋跟著父親,一人騎一輛自行車,,順著大路,,一路急蹬。雨果然是小了些,,騎過硝池灘,,臨近車盤鄉(xiāng)十字路口時,這個低洼地段一如往常地積滿了水,。趙廣厚說這一截路水深不好騎咱們下來推著走,,但趙洋心中著急,雙手抓緊車把,,車頭靈活地擺動,,繞過一個個水坑,車身濺起一片水花,,在父親的勸阻聲里,,有驚無險地穿過了這片水地,。雖然褲腿上濺了不少泥水,但馬上就要進地里面干活,,遲早是要弄臟的,,所以趙洋就沒在乎,他把自行車撐在路邊,,順著路東門面房房檐下的臺階跑回到父親跟前,,一把接過自行車,讓父親從臺階上走(臺階上自行車上不去,,但人行還是挺方便的),,自己仿效前法,又在泥水中強行渡過,。哎,,總算能節(jié)省點時間。
自行車沖破潮潮的濕霧,,姚暹渠就遠遠地顯露了出來,。在陰沉沉的云層重壓之下,姚暹渠宛如一條蟄伏的巨蟒,,披著一身綠森森的鱗甲一動不動,。兩旁盡是看不到邊的棉田,好些農(nóng)民已經(jīng)趁著雨勢減小的空檔到地里面揪開棉花了,,趙洋和父親也是騎著自行車直奔自家的棉花地,,母親楊翠娥已在地頭等候著他們了。
楊翠娥拿出一雙雨鞋讓兒子換上,,她自己也穿了一雙,,趙廣厚沒有雨鞋可穿,他就是腳上的那雙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黃球鞋,。三個人每人一個布包袱系在腰間,,屁股上再綁上幾個編織袋,每人負責兩行棉樹,,低下頭,,雙手左右開弓,棉花朵,、半開的疙瘩和著露水,、葉屑(細小的碎葉)就往包袱里塞,包袱裝滿了就倒進編織袋里,,編織袋滿了就用口繩扎緊放在埝邊,。腳下的地面不光泥濘,還有些溜滑,需要踩在草根上才能穩(wěn)當些,。棉樹的枝葉間上上下下凈是露水,,還沒走幾步,褲腿就已經(jīng)濕漉漉地往下滴水了,,緊貼在皮肉上,,明顯得讓人感到秋天的冰涼。
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誰還顧得上理會這些,?緊緊張張的節(jié)奏連說多余話的功夫都沒有,父親和母親都在不停地忙碌著,,趙洋也不敢稍有懈怠,。他除了揪棉花之外,還要負責把裝滿了的編織袋扛到地頭,,放到拉拉車上,。滿裝棉桃的編織袋放在肩頭上,剛開始還覺得輕而易舉,,如此這般幾次下來,,趙洋便有些氣喘吁吁了,滿是濕棉花的編織袋明顯要比干的時候重好多,,而且堅硬的棉花殼扎得肩膀也有些疼,,為盡量少磕斷掛著桃鈴的棉枝,趙洋專門挑埝壟上走,,埝壟是寬一些,,但土層松軟,不如其他地方瓷實,,一腳下去就是一個泥坑,,每前行一下都是舉步維艱。
幸好的是,,下雨前幾天父母親就把地里開得比較歡的棉花已經(jīng)齊齊摘了一遍,,不像有的人家地里白花花的一片,凈是風吹雨打后七零八落的棉朵,,一條條地垂在枝丫間,如同一幅幅雪白的挽聯(lián),,在哭訴著農(nóng)民們沉痛卻又無奈的心情,。
心里有壓力,便也感覺不到饑餓,。趙洋家的兩塊棉田相距不遠,,一塊棉田揪完之后,趙洋拉著拉拉車,和父親先往家里送了一趟裝滿的編織袋,,顧不上歇息又匆匆趕往另一塊地,。天陰著也看不出啥時候了,反正地里面的人都依然在忙碌著,,天氣不穩(wěn)定,,說不定一會又要下大了,每個人都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早早地盡快揪完,。父親和母親從早忙到現(xiàn)在都還一點不肯停歇,自己年紀輕輕的有啥扛不住的,?所以趙洋盡管覺得有些累,,但依然一下一下地硬撐著。
秋分節(jié)氣一過,,天黑得就早了,,何況又是陰雨天。天都黑了好一會的時候,,第二塊棉田才終于揪完了,。趙洋錘了錘又酸又痛的腰,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看看四周,,隱隱約約的田地里,還有幾家人沒有收工呢,。
母親扶著拉拉車轅,,趙洋和父親把鼓鼓囊囊、滿是棉桃的編織袋一一裝上車,,這次和上次差不多,,都有十來袋呢!趙廣厚老漢咧著嘴使勁拉著繩把袋子捆緊綁牢,,趙洋從母親手里接過車轅,,扯出拉繩套在右肩上,趙廣厚和楊翠娥則在拉拉車后兩側(cè),,一人推著一輛自行車,,又各騰出一只手從后面幫他推。
拉到了家里,,楊翠娥簡單清洗了一下,,開始生火做飯,趙洋和父親則把編織袋一一抬到西側(cè)的廂房里(那本來是哥哥趙海的婚房,,但哥哥和嫂嫂搬到新院子里住了,,廂房就空閑下來了),抬到房里還完不了,必須都一一倒出來才行,,因為棉花在編織袋里捂得都有些發(fā)熱了,,得趕緊攤開通風散熱才不會霉變。
半開的棉花疙瘩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房間里立馬洋溢著一股濕熱的氣息,,趙洋把門窗都打開,雖然外面又開始淅淅瀝瀝地滴點了,,但空氣流動還是有利于濕氣的揮發(fā),。
“洋洋,弄完了和你爸趕緊洗一洗過來吃飯,?!蹦赣H楊翠娥的催叫聲一下勾起了趙洋的饑餓感,肚子登時“咕咕”地叫喚起來,,早上撐到現(xiàn)在都還沒吃飯呢,。他應了一聲,拾起屋檐下的臉盆,,在水甕里舀了兩瓢水,,脫下身上濕漉漉黏糊糊的衣褲,掛在院子里晾衣服的鐵絲上,,讓雨水先沖沖上面的泥斑,,待明天讓母親抽空統(tǒng)一洗,然后對著臉盆,,一下把整個臉全部扎了進去,,水面上登時浮起一層泥花。
吃完飯已經(jīng)夜深11點多了,,父親和母親也累了,,收拾完就歇息去了,趙洋躺在炕上,,才感覺到右肩頭火辣辣地疼,,可能是皮被磨破了,除去腰,,腿和胳膊也都在一陣陣地脹痛,。哎,真是好長時間沒干農(nóng)活了,,這才干了一天,,怎么就如此不中用了!明天一大早還要去學校呢,,這樣子咋能行,?想到這,趙洋咬咬牙坐起身來,,左右手交換著,,搓搓胳膊,捏捏腿,,他知道,,要不這樣做的話,恐怕明天早上都起不來了,。
哎,,農(nóng)民,這個人類從事了幾千年的職業(yè),,到現(xiàn)在竟然還是如此得艱辛,!陶淵明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白居易的“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都不足以描述農(nóng)民的苦衷。在趙洋的記憶里有一個好朋友,,兩人在一起從幼兒班一直上到小學四年級,,好朋友的父親在城里面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為了能上城里面的好初中,,在四年級下學期好朋友就轉(zhuǎn)學去了運城,,再見面的時候已是兩年后的暑假。那幾天村里面正唱戲,,在大隊院子的戲臺下面,,好朋友叫住了趙洋,那時趙洋正從地里面干活回來,,騎著一輛自行車,,車身上斜插著一把鐵锨,因為天熱,,他打著赤膊,,褂褂搭在車把上,全身汗津津的,,被炎炎烈日曬得通紅發(fā)亮,,而好朋友站在樹蔭下,一身整齊的清涼衣褲,,比以前顯得更有些白胖了,。
從那以后,有一個念頭在趙洋的心底就扎下了根:一定要跳出農(nóng)門,,成為一個城里人,。
因為農(nóng)民太辛苦了,!
趙洋知道,自己跳出農(nóng)門的唯一途徑就是努力學習考上大學,。小時候,,教過私塾的曾祖父曾教他背過宋代人汪洙的《神童詩》,
“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
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p>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p> ……
所以,,他雖然知曉自己腦子不屬于聰明的那種,但仍然不肯放棄“讀書改變命運”的想法,,中考復讀還是沒有考上理想的中專,,他只能在高考這座千軍萬馬爭過的“獨木橋”上再背水一戰(zh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