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在花欄邊的石凳子上,相距不遠,,保持合禮的距離,,許久都沒有說話。亭子外的曲徑兩側(cè)各站立一個下人,。景行知道在別人眼中他并不是一個卑劣的偷窺者,,只是一個侍立在遠處的傭仆,因為他確實是,。
是蔡玉鋮先開的口:“你家的園子真美,。”
“這么大的園子,,再好看也是一成不變,,十幾年我都看膩了?!彼娝f話,也順勢問道:“你家的園子好看嗎,?”
蔡玉鋮回答:“好看,,不過沒有什么奇花異卉。我家的園子很簡單的,?!?p> “那你家的園子長什么樣?”
他說話的聲音很溫和,,但并不文弱,,而是給人如沐春陽的溫潤,慢慢地將她帶入簡單的詩情畫意中,?!耙驗榧依餂]有人愿意打理。父母兄嫂都住在前面,,只有我一個人住在園子里,,所以是我一個人擺弄的。只有幾株單調(diào)的寒木,,我讓人在湖畔令種了一片蘆葦,,荷花萱草都沒有。湖中也沒有放什么珍禽異獸,,只有我去外面買的一群大白鵝,?!?p> 她倏然嗤一聲笑,隨風落入景行耳中,?!澳銥槭裁聪矚g鵝呀?”
他似是神游在外,,有些艷羨地回答:“因為我很羨慕它們閑適愜意的生活,,每日都在水面嬉戲,可以縱情曲項向天歌,。很像田園中的逍遙隱士,。而且沒有酸腐文人的假清高,眼高于頂,,自命不凡,。它們很隨和。我很喜歡,,在黃昏時分,,它們成群結(jié)隊走回我親手搭的籬笆里,欣然歡唱的樣子,。很快,,就會有漫天流螢從蘆葦中升起?!?p> 若昕聽得出神,,沒有接話。他面露羞赧,,哂笑道:“是不是很單調(diào),?小姐一定覺得我很無趣?!?p> 他似乎找不到話說,,又稱贊:“還是你家的園子漂亮,姹紫嫣紅,,落英繽紛,。”
“不,?!比絷克剖窍氲绞裁矗瑩u首淺笑道:“我也很想去看那片蘆葦,,還有你說的白鵝和漫天流螢,。”
蔡玉鋮眼波一亮,仿佛又想確認她的心意,,忙問:“真的嗎,?”
她并沒有看他,而是遠望一池清漪,,片刻后方頷首道:“嗯,。跟蘆葦白鵝相比,眼前的花團錦簇有點繚亂,,像是一塊染得五顏六色的花布,。”
景行靠在一株櫻花樹旁,,他清晰地聽到若昕的這句話,。許久眼中空無一物,直到一片飄零的花瓣打在他的眼睫上,,才將他徹底驚醒,。他強擠出點笑意,發(fā)現(xiàn)臉頰莫名酸澀,。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再看過去。蔡玉鋮面色泛紅,,側(cè)面在日光的籠罩如生煙暖玉,。他伸手拿出那支芙蓉金釵,按禮儀雙手遞還,,擱在若昕面前,。
若昕沒有去碰那支發(fā)釵,問起:“你們在學校都念些什么書,?”
景行轉(zhuǎn)身緩緩離去,忽然看見若暚正站在他身后,。她面無表情,,眼神不知是看向自己還是他們。他急忙行禮,,卻被若暚伸手制止,。她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然后一聲不響地轉(zhuǎn)身離去,。景行跟在她身后,走到橋邊的小徑,。若暚緩緩開口:“三妹妹真的好福氣,,誰都對她很好。以前太太把她捧成掌上珠,后來又有你對她無微不至,,現(xiàn)在又有了新人,。”
她的聲音很淺薄,,是一種有氣無力的狀態(tài),。她的眼睛也像一灘難以泛起漣漪的枯塘,只有在說這句話時才有一葉飄零激起些許波紋,。
景行道:“太太疼三小姐是人之常情,。至于小的,無非是伺候主子,,對哪位都會盡心盡力,。”
若暚置若罔聞,,只是笑道:“你——在三妹面前,,從不自稱小的吧?”
景行極為窘迫,,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但仍然說:“不,小的和三小姐,,至多只能稱得上一句主仆之情,,那也是三小姐抬舉。在主子面前,,小的當然是奴才,。”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這句話,,只是明白說出一句很好的答案,,而在發(fā)出幾個簡單的音節(jié)拼湊成一句完整的話時,若昕說的那些話又像針一樣飛快地穿過心臟,。
她沉默片刻才說:“你明白就好,。你和她終究是有天壤之別的。不在于人,,而在于命,。”
目送她離去,,景行長舒出一口氣,。他發(fā)現(xiàn)對于若暚那種始終印象模糊的神秘感,此時有了一個稍為準確的定義,,那是一滴幽婉悵惘的蒹葭白露,,悄無聲息,靜臥在水一方。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又是在拒絕什么,。驕陽夜風,都無法打動她,。景行沒有回若昕院里,,徑直往外院去了。高師傅正在給新栽的玫瑰松土,。景行走到他身邊,,也若無其事地拿起鏟子蹲下。師傅被他嚇了一跳,,納悶道:“你怎么這個點回來了,?”
“里面沒事做,出來幫你,?!?p> 高師傅立刻停下手上的動作,問:“怎么了,,不開心,?誰欺負你了?”
“沒有,,誰敢欺負我,。太太都對我另眼相看,我在里面過得可體面了,?!?p> 他不語,旋即正色道:“少來這套,,你滿臉都寫著心里不高興,。”
景行挖出一些蚯蚓,,扔到一旁的小簍子里,,說:“我是在想,咱們什么時候能出去,?”
高師傅松口氣,,笑道:“原來是這個,。我也在想呢,,就怕謝家不放人。不過好在那個什么四姨太也懷孕了不是,?要是她生個兒子就好了,。到時候我去跟管家說。大不了賠點錢,再把你帶出去,,找個好先生惡補幾年,,也考個大學?!?p> 他滿目期待,,似乎不遠處他親手栽培的紅袍牡丹是及第時的襟前紅花,笑道:“我記得你原來的爹就是大學老師吧,,那真是好了,。你的骨血里就是會念書的苗子,一定能讀個好大學的,。我也有個大學生兒子了,。”
景行一直翻著土,,沒有應答,,只是強笑著點點頭。那晚上高師傅果然又做了很多好菜,,父子倆對坐聊了很久,。景行的心情也慢慢平復,那一刻他堅信這才是他應該過的日子,。以后就同父親一起相依為命,,不失為一條最好的出路。
第二日,,他帶著竹簍回到院里,。若昕見了他就不大高興,咕噥道:“你昨天怎么一聲不吭就走了,?我都擔心死了,,派人到處找你,連二姐姐那里都遣人去問了,,就怕你又出事,。以后不準這樣?!?p> 她雖這樣說,,但并沒有責備的意思,甚至眼中仍有笑意,。景行抬起竹簍說:“三小姐上次說想要釣魚,,我去給你找魚餌去了?!?p> 她聽后彎起眼睛,,愉快地說:“景行,,你對我真好?!?p> 有次她讀到一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當場表現(xiàn)出對這樣山水獨坐的意境不容克制的羨慕,,要景行替她編織蓑笠并找魚竿魚餌,。如今雖是春日,這位小姐的要求自然又顯得無理取鬧,。雖離寒江雪尚遠,,但景行還是很快替她準備好,省得日子一久便忘了,。
待把蚯蚓曬干,,磨成粉和糯米混在一起,便是頂好的魚餌,。景行只要去忙這些事,,順帶編織剛學會的蓑笠。她又拉住景行的袖子,,笑道:“你對我最好了,。”
景行無奈地看她,,一眼就猜出了她真正的心思,,嘆氣道:“小姐又想讓我做什么?”
她只好吐吐舌頭,,調(diào)皮地擠眉弄眼,,“你能不能去外面給我買幾只大白鵝?”
那是一件很好辦的事,,景行跟林固貞回稟了,。歷來主人都喜歡在水面放養(yǎng)些鳥禽,鴛鴦綠鴨乃至仙鶴鸕鶿都是常見,。但放養(yǎng)鵝卻是頭一遭,。林固貞也不解道:“三小姐又是怎么個怪脾氣,怎的好好地想起養(yǎng)這起子牲畜來,?”
她雖疑惑,,但從來不過問主子的事,只是去細心將它辦好,。于是剛過酉時,,就有一群白鵝從北邊小門趕進后院。
景行看她望著那群“田園君子”跑來,,悄然走了出去,。
到次日他再回來時,若昕跑到他面前不滿地說:“你昨天怎么又一聲不吭就走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準再這樣?!?p> “抱歉,,我不知道三小姐還有吩咐?!?p> “什么呀,。”她蹙眉笑笑,,從桌案上拿起一疊書舉到景行面前,,說:“你看?!?p> 景行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高中新國文》,下面是一本《新學制高中本國史教科書》,,茫然望著她,。
她得意地笑了笑,說:“我昨天托小廝出門去按單子買的,。你送我白鵝,,我也想送你點什么,你不是說你爹一直希望你念書嗎,?這樣你陪著我時,,也能念書了?!?p> 那已經(jīng)不知道是何時跟她無心提的一句話,,她卻記住了。景行捧著那一摞書,,心中百感交集,,低聲道:“三小姐,那群鵝不是我送你的,,是太太派人買的?!?p> “但那是你去說了以后,才有了那群鵝,。我不管,就是你送的,?!彼菹聝蓚€梨渦,,轉(zhuǎn)身走到繡架前,,笑道:“景行,,你搬個小杌子坐我旁邊看吧,也能幫我看看配的顏色好不好,。”
景行泛起淡淡的笑,,坐到她身邊,一句話不說,,偶爾瞥一目她彎起的善睞明眸,。
至酷暑時節(jié),玉玫已顯懷,。自她有孕后,翠羽和孟氏便成了伺候謝欲最多的人,。偶爾他也會去彩雀院。翠羽侍奉的最為周到,,因謝欲白日忙于家業(yè)雜務而時常肝火旺盛,她便日日親自采集荷葉露珠并最新鮮的蓮蓬,,烹制出各式降火點心。尤以冰蓮子羹最得謝欲歡心,,頻繁到幾乎每日都要用,。
午睡后,若昕命人把繡籃帶上,,去孟氏房中做,因為她縫制七夕要用的荷包,,而孟氏房中的玉蓉是最擅長制荷包的,。她繡的是一個蘆葦圖案的荷包,孟氏見了就笑:“三丫頭在繡七夕的荷包么,?是想送人了,?”
她只是辯解:“我是給爹娘繡的,哪里是要送別人了,?再說我也沒人可送呀,。”
“你爹倒是好一陣子沒來了,。不過也不要緊,只要他心里想著你們就好了,。你送你爹東西,,他自然會開心,。”
她正說話,,彩珠就進屋稟告翠羽來請安。
竹簾子打開,,她著一身青碧色走進屋里,兩彎黛色長眉,,細長雙目,,淺薄唇瓣,略施粉黛,,愈發(fā)顯得眉清目秀。她恭敬地給孟氏行禮,,又對若昕問好,規(guī)矩從來一點不錯,。謝欲常夸她有大家之風,。
“大熱天的,,怎么又過來了,。當心中了暑氣傷身子?,F(xiàn)在四姨太有喜事,只能靠你和二院里的伺候,。我還期望你們也能多給老爺生幾個小公子?!?p> 翠羽取出食盒里的藕粉羹和蓮子涼糕,親手呈到桌上,,笑道:“做了幾樣消暑的玩意兒,,給太太小姐嘗個鮮,。”她又說:“四妹也愛吃,。妾身給她做了,,能讓她好好養(yǎng)胎,就是我的福氣了?!?p> 孟氏道:“難為你了,,又要伺候老爺,自己院里又是一大堆事兒,,還要關心四院,。不過現(xiàn)在忙慣了也好,將來輪到自個兒也不至于手足無措,。你看玉玫,,稍有個惡心吃不下東西就鬧得要找大夫。我昨天把茶房的李婆子調(diào)給她使喚了,,那婆子生了好幾個兒女,,又照料媳婦生養(yǎng)了好幾個孫子,是個最有經(jīng)驗的人,?!?p> 她沖翠羽一笑,,說:“也就是昨天夜里,,李婆子來和我回話,說是在四院的飯食點心里看見了薏米和山楂,,趕緊撤走了,。幸而吃的時日少,要是再多積幾日,,出了大事可怎么好,。原本是因為有孕身上浮腫了不少,她嫌棄笨重難看,,就自己煮薏米湯消腫,,又因為沒胃口貪酸愛吃山楂。她哪里能想到這都是傷胎的東西,。其實想想竟比藥還可怕呢,。若是藥材,孕婦一向小心用藥,,煎煮飲下時,,大夫仔細些就能發(fā)現(xiàn)了。反而是這些日常東西,,要是沒有經(jīng)驗,誰會留心眼去防,。可見有時候最平淡無奇的東西才是最危險的,。”
若昕安靜地繡著荷包,,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去看她們,。景行在一旁替她用小扇子打風,看她偶爾回頭問:“你覺得好看嗎,?”
景行回答:“我不懂女紅技法,,但看圖案是很美的?!?p> 她眼睛一彎,喜形于色,,沒有笑出聲音,轉(zhuǎn)過去繼續(xù)認真地繡完那叢蘆葦,。
誠如孟氏所言,,玉玫有孕后,脾氣變得愈發(fā)驕縱,。因郎中診脈后說胎象很穩(wěn)健,,望聞問切一番后說十有八九應該是個公子,,連很有閱歷的老婆子也都說肚子尖尖翹起,那是男胎相,。所以從謝欲起至打掃婢仆都很縱容她。
她原就喜酸嗜辣,,有孕后愈發(fā)偏愛。每日都有最新鮮的李子和酸杏從角門運進府,。廚房更是小心謹慎,,力求飲食精致,。孟氏單撥了三個廚娘專門負責玉玫院中的三餐及點心,。只是她懷孕后火氣也大了不少。景行聽說常有丫鬟伺候不順心,,或是打破東西,。她都大罵下人是故意沖撞驚嚇,,動輒打罵摔砸?;蛴兴蛠淼娘嬍巢粔蛳汤保蚴堑诙沼痔^辛辣傷了她的舌頭脾胃,,都連菜饌碗盤一并掃落在地,。孟氏也不責備,,照例在每日玉玫來請安時噓寒問暖,。
但有一點沒有變,她還是日日會要薔薇花,,而且對景行很客氣,事實上她對年齡尚小的下人都很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