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馬蕭，方興一行的車駕朝齊國而去。
半路之上,，突然“嘎”得一聲,，車軸竟然脫落。
方興和洛乙丑都跳下車來,。這乘車駕是天子御賜的特使車駕,，從鎬京城一路開來，經(jīng)過多少諸侯國,，遍歷齊魯之亂,，如今終于堅持不住，出現(xiàn)了破損,。
身后,，張仲和呂義的車駕也到了。大周使團(tuán)自分道揚鑣后,，留在齊魯?shù)闹皇Ｏ卵矍暗乃娜硕嚒?p> 見到張仲,，方興苦笑著問道：“張子見多識廣，半道車軸斷裂,，當(dāng)主何兆,？”
張仲被問得一愣，和呂義對了下眼神,，不敢說話,。
方興擺了擺手：“但說無妨?！?p> 張仲無奈,，只得拱手道：“恕在下多言,，此……恐非吉兆也?！?p> 方興仰天大笑：“然也,，然也！我何嘗不知這是大兇之兆,，乃上天之示警也,，此去齊國，恐有大事發(fā)生,，須慎而又慎,。”
方興猶自樂觀,，張仲和呂義卻不由面面相覷,，很是疑惑不解。
張仲忍不住問道：“方大夫,，古言‘危邦不可擅入’,，如何此行明知齊國板蕩，還要執(zhí)意前往呢,？”
話剛問出口,，只見洛乙丑從桑林中轉(zhuǎn)出，懷抱著幾根粗壯的木材,，笑著對張仲道：“張子與方大夫相識數(shù)日,，難道還不知他乃以‘義’字聞名天下？若是我等尋常布衣,，哪敢踏入危邦半步,，但方大夫乃大周使臣，齊魯之亂未平,，他焉能坐視不管,？”
張仲聞言起敬，再無疑問,。
洛乙丑將木材撂下,，對方興、張仲施禮道：“不才愚魯之人,，不會說話,，出言多有冒犯之處……”
方興連忙打斷：“洛義士哪里話，此去齊國,，還需多多倚仗閣下,。”
洛乙丑撓了撓頭：“方大夫見外了,，此我鉅劍門分內(nèi)之事也,，何談‘倚仗’二字,？”言罷，取出一柄利刃,，開始削去木材上的樹皮,，準(zhǔn)備替換車軸。
張仲走到近前,，拾起一根木材,，摩挲許久，忍不住問道：“原車的車軸用的是樺木,，我看這木材,，似乎不是樺木？”
洛乙丑一指身后,，只見一片綠樹成蔭：“左近皆是桑林,，多桑柘之屬，此乃拓木也,?！?p> 張仲奇道：“柘木多用于制作弓矢，如何也作得車軸,？”
洛乙丑笑道：“制車需用上好佳木,，修車便顧不上那許多，只能就地取材,，此乃無奈之舉也。此地距齊都臨淄還有一晝夜之行程,，今只能權(quán)且用拓木支應(yīng)這余下路途,，待到臨淄城內(nèi)，再作計議,?！?p> 方興望了望天色，嘆道：“可惜經(jīng)此耽擱,，恐怕明日黃昏城門關(guān)閉前,，尚難以到達(dá)臨淄城內(nèi)也……如今齊國風(fēng)云變幻，遲滯這半日,，不知會錯過多少大事……”
張仲躊躇了半晌,，又鼓起勇氣問道：“方大夫……”
方興知其有疑惑，道：“張子盡管說,，你我同經(jīng)患難,，本應(yīng)暢言無諱?！?p> 張仲這才釋然：“此番我等無兵無卒,，孤身入齊,，式微力孤，又當(dāng)如何平息齊國的胡公子之亂耶,？”
方興早猜到對方會有此問,，他望著齊國的方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說起來,，此去臨淄會當(dāng)如何，他心中又何嘗有篤定的答案,？齊魯局勢風(fēng)云變幻,，又豈是人力所能左右？不論是齊國還是魯國,，決定勝局的往往非是正統(tǒng)與否,，或許也不關(guān)乎道義，甚至無關(guān)于軍勢強弱,，而是在于人心,。
然人心難測，又豈能預(yù)先料之,？
但方興不能在眾人面前顯露沮喪之情,，恰恰相反，他必須表現(xiàn)得成竹在胸,。
于是對張仲道：“齊國之亂,，我已有八分頭緒，其亂之源,，非在齊侯,，亦非在胡公子，更不是國高二卿,、紀(jì)國之流,，而是另有它人主謀。此去齊國,，我等亦非再與齊國君臣謀面,，而是要暗自探訪一番。茲事體大,，請諸位移步到隱蔽之處,，我正欲詳細(xì)說之?！?p> 張仲聞言大喜,，洛乙丑也已將車軸修理罷，正待席地議事，卻發(fā)覺不見了呂義的蹤跡,。
方興有意問道：“我觀呂子一路沉默寡言,，似乎心事甚深，不知何故,？”
張仲道：“呂兄怕是近鄉(xiāng)情怯,，且又勾起他喪父之痛，故而魂不守舍,，愁腸難抒也,。”
眾人唏噓不已,，又在臨近找了一陣,，終于在桑林入口處找到了呂義，他泣不成聲,，已然滿面掛淚,，打濕了身上的斬衰孝袍。
見到方興一行,，呂義很難為情,，哭道：“方大夫見笑，都怪我思念亡父,，太過失態(tài)……”
方興慨然,，連忙好言相勸。
此情此景,，方興又如何不勾起自己的傷心往事——想昔日彘林之時,，赤狄屠村，亡父方武慘死于狄人之手,。那時方興年未弱冠,，遭罹父喪之噩，卻無暇悲戚哀嘆,，毅然決然替周厲王天子突圍報信，終于迎來周王師救駕,。
而自那以后,，方興又經(jīng)歷過多少生離死別、苦辣辛酸,，如今雖然年未三旬,，卻已然磨礪得心堅如鐵，果敢勇毅,，再難被尋常困苦所侵?jǐn)_,。想到這，方興不由感慨萬千，自古成大事之雄才,，無不是嘗盡人間苦寒之味,，才得以破繭成蝶、鳳凰涅槃,。
至于呂義,，他年齒雖高于方興，卻始終生長在臨淄城下卿府的深宅大院之中,，有祖蔭功業(yè)庇佑,，又有老父遮風(fēng)擋雨，雖苦讀詩書,，卻難得世事磨煉,，身為美玉卻未經(jīng)切磋琢磨，豈不可惜,？
方興下定決心,，此次再度入齊，成敗另當(dāng)別論,，便要讓呂義戰(zhàn)勝心魔,，迎來新生。
在眾人的一陣勸慰之下,，呂義總算回過神來,，連聲道歉。方興則不動聲色,，找一處樹蔭陰涼之處,，盤腿坐下，招呼眾人前來議事,。三人坐定,，洗耳恭聽，欲聽方興高見,。
方興環(huán)顧左右無人,，繼而正色道：“張子、呂子,，自你我相逢以來,，齊、魯風(fēng)云變幻,，令人應(yīng)對不暇,。胡公子之亂也好，魯國廢長立幼之鬧也罷,，看似皆出自偶然,，實則其中有萬千絲縷之牽連。”
張仲忍不住問道：“魯亂源自于齊,，齊人覬覦魯國已久,，魯國之亂背后，亦是有齊國作梗,。方大夫所言,，可是此意？”
方興點頭,，隨即搖頭：“然,，但也并非全然?！?p> 張仲很快反應(yīng)過來：“也就是說,，齊國背后，倒還有操縱之人,？”
“張子真智者也,，”方興大笑道，“所料不錯,，齊魯之所亂,，猶如提線之玩偶，受幕后之主使操縱,。而這主使者,，非是旁人，正是商盟余孽,！”
“商盟,？”張仲和呂義異口同聲。
很顯然,，這是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仔細(xì)思之，卻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方興便將商盟的來龍去脈，以及國人暴動之后商盟借巫教之名所行的惡事,，與眾人說了一番,。接著，又將前些天審問魯國宦官連奴,，及其口中得知商盟的部分陰謀，也對張仲和呂義講明,，聽得二人一陣迷茫,。
方興知道，對于他們而言，商盟是一個十分縹緲的存在,。但張,、呂二人也顯然能從方興的神情中感受到，商盟又是一個多么棘手的對頭,。
半晌,，張仲方才問道：“這么說，我們此去臨淄,，乃是為了找出商盟之所在,？”
方興微然點頭：“商盟以商業(yè)為本，歷來逐財帛而生,。齊國得魚鹽之利,，又是殷商故地，故而自古商賈云集,，行商走販往來不輟,，又兼民風(fēng)開放，乃是商盟立足與孳生之妙處,。我們此去齊國,，不可再以大周使團(tuán)的名義，而是要喬裝改扮,，暗中探訪才是,。”
張仲雖還滿是疑惑,，但受方興鼓舞,，不由緊攥雙拳，一副意興勃發(fā)的模樣,。
反觀呂義,，卻似乎仍舊猶猶豫豫，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方興看在眼里,，于是勸道：“呂子，令考之死,，表面上是國,、高向齊侯進(jìn)獻(xiàn)讒言，而其背后,，商盟亦是脫不了干系,。”
呂義眼中有晶光閃過：“此話當(dāng)真,？”
“千真萬確,，”方興篤定道,，“待你與我等到達(dá)臨淄，我有重要證據(jù)呈于你知,。屆時,，殺害令考的真兇或許便會浮出水面。呂子，你難道不想知曉，究竟是何人向呂祜大人下了毒手么,？”
呂義聞言,，緊緊咬著牙關(guān)：“那是自然，恨不能將其碎尸萬段！”
方興道：“那便是了！事不宜遲，既然諸位已無疑慮,，那我等便動身奔赴齊國國境?！?p> 眾人士氣大振,，于是都上了馬車，奮力揮鞭,，朝臨淄方向而去,。
由于路途上的耽擱，方興一行人抵達(dá)臨淄城外時,，已然過了宵禁的時刻,。
無奈之下，眾人在城外將就了一夜,，次日天剛過卯時,，待臨淄城門剛剛開放，方興等人便迫不及待地涌向城內(nèi),。
這些天,，因為齊國戰(zhàn)事緊張，各大城門自然加緊了防備,。
方興此行不欲以天子使團(tuán)身份示人,，故而進(jìn)城之前，刻意將天子御賜車駕包上粗布破葛,，將那些華麗的紋飾遮蓋住,。此外，眾人也改換商賈裝扮,，將從魯國臨行前收下的饋贈作為貨物,，大搖大擺地經(jīng)過齊國城門。
在齊國,，商人通關(guān)過門再正常不過,，中原的商賈往來不輟,，衛(wèi)兵們對此也見怪不怪。即便如今齊國內(nèi)亂如火如荼,，臨淄城戒備森嚴(yán)，執(zhí)政者卻并未下令禁商,，因此對方興等人也未多加盤查,。
進(jìn)了城，方興總算松了口氣,。像齊國這種重商輕農(nóng)的諸侯國,，放眼全華夏，也算是鳳毛麟角了,。
臨淄城內(nèi),，路人熙熙攘攘，市集內(nèi)外依舊喧囂,，似乎胡公子之亂對平民百姓的生活并無影響,。車馬駛過城內(nèi)最繁華的十字通衢，酤肆的酒旗已然飄揚,，只是論政臺上不見了往日的熱鬧,。故地重游，方興唏噓不已,，張仲,、呂義也是神色不同，各懷心事,。
“到了,，就是這，”洛乙丑將馬勒停,，跳下車去,，“這個客店，便是我等此番歇腳之處,?！?p> 方興抬眼觀瞧，這個客店位于臨淄城東南,，深藏在一個平民坊巷之中,，土墻灰瓦，卻是十分樸素尋常,。與其說是客店,，倒更像是一處民宅私邸。于是嘆道：“沒曾想,，在繁華的臨淄城里,，居然有如此清凈之所在,！”
洛乙丑微笑道：“房舍雖破舊，卻藏龍臥虎嘞,。諸位請,！”
言罷，便迎方興與張仲,、呂義來到屋前,。張仲剛要叩門，卻被洛乙丑攔下,。
張仲奇道：“如何,？這門叩不得么？”
洛乙丑笑道：“然也,！既是隱秘所在,，自然不可尋常之法叩門，倘若錯了切口暗語,，免不得惹來無妄之災(zāi),。”
張仲咋舌,，雖不知洛乙丑言下之意,，還是乖乖退到一旁。
只見洛乙丑走到柴扉中間,，重重拍打三聲,，旋即又有節(jié)奏地輕叩數(shù)次。
許久,，門內(nèi)方才傳來微弱的動靜：“南風(fēng)之薰兮,，何人來訪？”
洛乙丑答道：“南風(fēng)之時兮,，虞舜之民,。”
話音剛落,，只聽柴門吱呀一聲,，有一個八、九歲小童從屋內(nèi)走出,，看清來人,，抱拳拱手道：“貴客可通名姓？”
洛乙丑答禮道：“軒轅傳技,，興我鉅劍,。不知小童是何門派？”
“見過鉅劍門師叔,，”小童稽首再拜,，畢恭畢敬道,，“神農(nóng)嘗草，續(xù)我岐黃,?！?p> 洛乙丑笑道：“原是神醫(yī)門下，敢問尊師在否,？”
小童點了點頭,，又道：“眾貴客請移步屋內(nèi)，此處非敘話所在,。”言罷,，便一蹦一跳朝屋內(nèi)走去,。
洛乙丑轉(zhuǎn)頭對方興等人道：“方大夫，張,、呂二子,，請！”言罷,，便去將車馬駕入后院,。
方興這才回過神來，與張仲,、呂義相視一笑,。眼前的這一幕暗語對答，既嚴(yán)肅莊重,，又妙趣橫生,，引以為生平奇聞，而見所未見也,。近年來鉅劍門,、神農(nóng)派發(fā)揚光大，徒子徒孫遍布華夏,，不由方興不佩服楊不疑和蒲無傷之才干,。
片刻，小童張羅眾人在屋內(nèi)坐定,，只聽廳后有人痰嗽一聲,，轉(zhuǎn)而有一老者閃入屋內(nèi)，對著方興行禮作揖：“見過方大夫,！”
方興定睛一看,，大喜不已——來人正是分別月余的老熟人，神農(nóng)派的首徒岐叟,。
“岐老不必多禮,，折煞晚輩,，”方興趕緊相攙，“前番我等同離魯國,，在臨淄便分道揚鑣,，今日不期在此相見。不知這些天,，老人家在何處修行,？”
岐叟笑道：“方大夫奔波于齊魯之間，老朽卻是寸步不離臨淄,?！?p> 洛乙丑亦對方興道：“方大夫有所不知，我與岐老奉各自師命來齊,、魯,，乃是為調(diào)查商盟與齊魯之亂之牽連?！?p> 方興點了點頭：“我本疑之,，如今亦無眉目?！?p> 岐叟捋了捋胡須,，朝張仲、呂義努了努嘴,，低聲問方興道：“方大夫,，這二位是……”
方興笑道：“岐老但說無妨，此二子并非外人,，皆乃齊國高士,，此番與我伯陽小友交好，將薦于大周所用,。這位穿紅者,，乃是張子?！?p> 張仲向前一步,，行禮道：“燕人張仲，見過岐叟,。久聞神農(nóng)派大名,，恨不能學(xué)醫(yī)以投之?！?p> 岐叟抱拳道：“聽聞張子乃論政臺頭號賢士,，臨淄城內(nèi)誰人不知，今日有幸拜會，失敬失敬,！”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張仲趕忙回禮,。
方興又指呂義道：“這位乃是齊國已故下卿呂祜之公子,，呂義?！?p> 呂義作揖道：“小子熱孝在身,，難施全禮?！?p> 岐叟連忙回禮,，正色道：“呂子節(jié)哀！我聞呂卿之死多有蹊蹺,，齊人亦深以為憾……”
呂義熱淚盈眶,，嘆道：“可惜，先考服毒之日,，若有岐叟神醫(yī)在旁，亦不至死……”
方興勸道：“令考乃忠臣也,！齊侯不明,，君命臣死，令考又如何敢偷生,？即便神農(nóng)再世,、岐黃復(fù)生，亦難相救也,?！?p> 呂義緊咬雙唇，仰天道：“我乃不孝之子也,，父死卻不能送終發(fā)喪,，反倒惶惶然逃離齊國……”
方興、張仲趕忙勸慰,，呂義才漸漸平復(fù)心情,，兀自長吁短嘆。
待氣氛稍緩,，岐叟對眾人道：“既然呂子說到此事,，老朽便教諸位看看此物?！?p> 言罷,，岐叟轉(zhuǎn)身從墻上壁櫥中取來一個包裹，他小心翼翼地逐層打開，最終,，一個暗黑色的瓷瓶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
方興奇道：“此乃何物？為何如此眼熟,？”
洛乙丑道：“實不相瞞,，此乃呂卿所服之毒也。那日呂祜服毒身亡后,，國,、高匆匆為其發(fā)喪，我趁亂潛入?yún)胃?，盜得此瓶,。”言罷,，洛乙丑轉(zhuǎn)身對呂義行禮,，“我私闖貴宅，多有冒犯之處,，還望呂子見諒,。”
呂義不僅不怪,，反而作揖道：“洛義士哪里話,，亡考之死大有玄機，至今不知元兇為誰,。我倚仗諸位尚且不及,，如何能見怪于你等？”
洛乙丑這才釋懷：“呂子大義,，佩服,，佩服！”
一旁,，方興將那黑色瓷瓶仔細(xì)端詳一番,，疑道：“那日魯豎連奴受我盤問，突然服毒自盡,，似乎也是用的黑色瓷瓶,，不知是否與呂卿死于同種毒藥？”
岐叟搖了搖頭,，道：“世間毒藥甚多,，發(fā)毒之征兆又大多類似，未見其情,，老朽不敢輕言,?！?p> 方興聞言，眼看線索就要中斷,，面帶沮喪,。
洛乙丑笑道：“方大夫勿憂，請看此為何物,？”
言罷,，洛乙丑從懷中取出一個綢緞包裹，拆開后是三個近乎一樣的黑色瓷瓶,，次第擺在桌面之上,。
眾人瞪大眼睛，忙問何物,。
洛乙丑得意洋洋,，依次介紹道：“這第一瓶么，乃是連奴死前所服之毒藥,；這第二瓶,，是我在魯國上卿公子元死后，待其發(fā)喪之時,，于其后宅穢物堆中尋到,；這最后一瓶，是在鄋瞞圍攻曲阜城后,，我偷偷從魯侯戲尸骸中搜到的,。”
方興聽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為眼前的洛乙丑所折服——別看此人其貌不揚,，平時悶不做聲,，卻暗中完成這諸多看似不可能的任務(wù)。要知道,，想把這么多黑色毒瓶收集齊,，需要多少的勇氣、耐心,、身手和智慧,？
岐叟將四個瓷瓶擺在一處，分析道：“呂卿和連奴皆是服毒自盡,，公子元想必是為人所毒殺,，而魯侯戲貼身藏著毒藥，或許應(yīng)了他下毒弒父的傳言……”
方興奇道：“也就是說,，這些看似毫無干連的事件,，用的竟是同一種毒藥？”
“然也！”岐叟小心翼翼地打開四個瓷瓶,，將其中殘余的藥液各倒出一些,，又從里屋取出若干塊動物骨殖，將毒藥分別涂抹其上,，不出片刻,，只見骨殖悉皆變?yōu)榘底仙錉羁刹馈?p> 眾人大駭,，忙問道：“此乃何毒,？”
岐叟雙眉緊鎖，低聲道：“鴆毒,。準(zhǔn)確地說,，是鴆王之毒，乃天下第一奇毒,，劇毒無比……”
“鴆毒,？”方興聽到這個名字，背后發(fā)涼,。
遙想昔日從彘林突圍后,，方興隨著召公虎率兵與赤狄交戰(zhàn)，便曾遇到過這種鴆毒,。數(shù)年過去后,，鴆毒再次出現(xiàn)在中原大地，這足以說明,，商盟不僅與齊魯之亂難脫干系,，甚至是催化這一切的幕后黑手。
根據(jù)魯國豎人連奴的證詞,，商盟策動齊魯之亂,，暗中資助胡公子和魯侯戲。扶植這些得位不正的勢力,，一來可以禍亂齊魯,、牽制大周精力，二來對大周的權(quán)威也是毀滅性的打擊,。而商盟的最終目的,，想必是要讓殷商勢力在齊魯這片故土死灰復(fù)燃，與大周分庭抗禮,。
再仔細(xì)一想,，這些年來，商盟的黑手遍布華夏各地,，赤狄,、犬戎,、齊魯、荊楚,、巴蜀,，凡是大周醞釀動亂的地方，都能找到商盟的身影,，方興對此不寒而栗,。大周的對頭愈加強大，周王靜及其領(lǐng)導(dǎo)的周王室卻反倒停步不前,，沉溺于“大周中興”的虛假繁榮中,。
“但愿，齊魯之亂能為其敲響警鐘,?！狈脚d暗自著急，但憑他的一己之力,，又該如何能力挽狂瀾,？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但不管怎么說,，有線索總比沒頭緒強,。眼前的這四個瓷瓶，瓶口猶如毒鳥之喙,，好似在訴說著恐怖的故事……
方興忍不住問岐叟道：“從這些鴆毒中,，可否找出些線索來？”
岐叟搖了搖頭：“鴆毒取自鴆鳥,，其毒炮制之法歷來神秘,，即便是恩師蒲神醫(yī)，也不知其詳,。鴆鳥多生長于荊楚,、蠻越障熱之地，這四瓶鴆毒亦莫不能例外,。若是從鴆毒中找尋線索,，怕是難有頭緒,?！?p> 眾人聽聞此言，十分沮喪,。
眼巴巴看著眼前費盡辛苦搜集到的證物,，卻沒有任何突破口，方興難免心煩意亂,。他站起身來,，在屋內(nèi)踱起步來,。
“有了！”
就在氣氛愈加壓抑之時,，張仲突然跳將起來,，他顯然有什么重大發(fā)現(xiàn)。
方興驚問：“張子,，何事有了,？”
張仲很是激動，指著幾案上的四瓶毒瓶道：“諸位請看,，線索并不在毒液身上,，而是在這瓶子身上！”
眾人聞言為之一凜,，都湊上前來,，順著張仲的指點，端詳起毒瓶來,。
方興看了半晌,，不得要領(lǐng)：“恕我愚鈍，這不是普通的黑陶瓶么,？有何稀奇之處,？”
呂義卻似乎看出些門道來，對方興道：“方大夫,，這倒不像是陶器……”
方興奇道：“不是陶器,？那是……”
張仲微微笑道：“請方大夫用手觸之，這瓶身的紋理,，可曾與黑陶有何不同,？”
方興自出彘林后，在鎬京王城中浸淫多年,，或經(jīng)手或觀摩,，對大周各種名貴陶器可謂如數(shù)家珍，見識遠(yuǎn)超過常人,。裝著鴆毒的黑瓶上紋理清晰,，肉眼看起來，與大周守藏室中最精美的薄殼黑陶并無二致,，但方興用手觸摸過后,，便很快發(fā)覺區(qū)別所在。
“奇也,！這紋理既非浮于表面,，也非鐫刻于內(nèi)，好生怪哉,！”方興道,。
張仲笑道：“然也,，此紋理并非陶器之飾，而是釉彩,?！?p> “釉彩？”方興脫口而出,，“這么說,，這瓶子不是陶器?！?p> “方大夫明察,，此瓶并非黑陶，而是黑瓷,！”
“黑瓷,？”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對眼前的稀罕物什起了莫大的興趣,。
張仲不愧是游歷天下、見多識廣之人,，他說起黑瓷的由來,，亦是信手拈來：“黑瓷與黑陶同出一宗，卻各有不同,。黑陶所用之土胚,，乃是大河淘沙之黑土，其細(xì)膩如油,，燒制而成黑陶,。然黑瓷所用之土，比之黑陶則更為名貴,，可燒制黑瓷之窯,，于中原亦是屈指可數(shù)?！?p> 在方興看來,，有頭緒便能瞥見成功的曙光，于是追問道：“既如此,，我們?nèi)裟苷覍さ街拼撕诖芍?，或許可知是何人配制這鴆毒！亦不知,，何處有這黑瓷之窯,？”
張仲撫掌笑道：“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我等腳下這臨淄城外,，便有一處黑瓷作坊；而在臨淄城內(nèi),，市集繁多,，或許也能找到販賣這黑瓷之人?！?p> 方興大喜：“竟有如此湊巧之事,！”接著吩咐道，“事不宜遲,，既然臨淄城內(nèi)外各有線索,，那我等需即刻分頭行動——張子、呂子熟悉城內(nèi)市集方位,，便由你們帶著岐叟前往暗訪,；臨淄城外路途坎坷，多有兇險,，我親自走著一遭,，并有勞洛乙丑義士衛(wèi)護(hù)。如何,？”
眾人自然應(yīng)允,，于是稍事整頓，便各自分頭行動,。
方興再次換上商賈衣裝,，與洛乙丑扮作富商，離了臨淄城門,，便駕車朝城外西北郊而去,。根據(jù)張仲的粗略描述，加上沿途詢問來往行人,，總算得知黑瓷作坊所在,。
路上，洛乙丑說出自己的擔(dān)憂：“方大夫,，按大周考工之禮法,，陶瓷作坊可否有設(shè)在郊外之理？”
方興道：“自然沒有,，依大周成例,，除冶礦之井外，所有工坊必須開在城郭之內(nèi),，不得在郊野私營,。”
洛乙丑愈加疑惑：“那臨淄這黑瓷作坊,，如何會設(shè)在城外,？”
方興何嘗沒有想過此節(jié),，笑道：“這便是其詭異之處，即便這瓷坊與鴆毒無關(guān),，想必也經(jīng)營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此行或多兇險，你我此去務(wù)必小心,！”
洛乙丑肅然點頭,，催動車駕如飛，很快就來到淄水之濱,。淄水歷史悠久,，乃是齊國一條舉世聞名的古河。臨淄城之得名,，便是來源于這條淄水,。
二人到達(dá)黑瓷作坊附近時，已然天色漸昏,。方興見四周皆是曠野,，荒無人煙，心中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決定改變策略,，將明察改為暗訪，準(zhǔn)備偷偷潛入作坊之內(nèi),。又擔(dān)心馬車太過顯眼,，于是將馬匹解開，拴在一處密林中,，自己則與洛乙丑除去商賈華服,，改換成行動方便的短打布衣。
一切準(zhǔn)備完畢,，二人懷中暗藏軍刃,，一前一后，擇小路接近黑瓷作坊,。
洛乙丑在前,，他很快便探明作坊周邊情況，并向身后的方興遞來手勢,。
“無煙,，無火?！狈脚d低聲咕噥著,，“奇怪，難道這個作坊夜間無人？”
沿著洛乙丑開辟的蹊徑,，方興蹭到作坊的柴門之外,，四下觀瞧，只見作坊內(nèi)雜草叢生,，似乎已經(jīng)許久沒有打掃,，荒蕪蕭條,。就在這時,，洛乙丑已經(jīng)將作坊里外搜了一遍，從屋檐上跳將下來,，竄到方興身邊,。
方興低聲問道：“如何？可有人跡,？”
洛乙丑搖了搖頭：“并未發(fā)現(xiàn)一人,，坊內(nèi)應(yīng)用之物倒是擺放平整，只不過積灰深厚,，爐內(nèi)亦久無柴火痕跡,，少說也有一月未曾開工?！?p> 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方興沉吟許久，仍覺不甘心,，又將黑瓷工坊搜索了個便,，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耙擦T,，只求張子、呂子那頭有所發(fā)現(xiàn),?！?p> 方興無奈嘆了口氣，只得尋道原路返回,，與洛乙丑駕車往臨淄城而去,。
月色朦朧，在重重心事的籠罩之下,，原本并不遠(yuǎn)的路途,，頓時顯得無比漫長。不覺間,，已過四更,，遠(yuǎn)處山巒處已見天色顯露魚肚之白，黎明將至，城門很快便要開放,。
就在距城門不到二里地之時,，方興被遠(yuǎn)處喊殺之聲驚醒。
方興戎馬倥傯,，對這個動靜再敏感不過：“怎么,？難道臨淄城外出了戰(zhàn)事？”
就在這時,，喊殺之聲漸近,，金鼓齊鳴，煙塵四起,，儼然有一彪軍馬正朝臨淄城殺奔過來,。洛乙丑目力極強，遠(yuǎn)望眺去,，認(rèn)得是紀(jì)國旗號,。
“紀(jì)國？”方興眉頭緊鎖,，“這么說,，是胡公子從薄姑城殺向臨淄了？”
洛乙丑雖是高明俠士,，但對于疆場廝殺并無經(jīng)驗,，此時有些著慌，忙問方興如何應(yīng)對,。
方興道：“強敵攻城,，臨淄城定然是緊閉城門，我們?nèi)氤菬o望,，只得暫避這場刀兵,。”言罷,，便讓洛乙丑掉轉(zhuǎn)車頭,，避開紀(jì)國大軍的方向，往淄水下游徐徐后撤,。
屋漏偏逢連夜雨,，方興的心情差到了極點。這邊廂,，好不容易尋訪到的黑瓷作坊斷了頭緒,，那邊廂，齊國內(nèi)亂再起,，胡公子一方氣勢洶洶,，整副勢在必得的架勢,，不論其得逞與否，齊都臨淄都難免遭受一場兵燹涂炭,。
眼下大敵當(dāng)前,，看人數(shù)足有二軍之眾。而齊國這邊,，國,、高前些天早已各引一軍回到封地，以抵御萊國,、杞國,、莒國聯(lián)軍的入侵，齊國三軍僅剩一軍,，雖處守勢,，但軍力已經(jīng)大為削弱,。方興知道,，憑齊侯無忌的勇力，若以中軍固守臨淄,，紀(jì)國軍隊雖得以展開圍城攻勢,，旬日之內(nèi)卻也無破城之法。
方興還在腦海中推演著可能發(fā)生的戰(zhàn)局,，卻聽臨淄城下吼聲如雷,。攻城的士兵高喊著同一個口號——“齊侯已薨，開門請降者免死,！”
什么,？齊侯薨了？方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戰(zhàn)場交鋒,，攻心為上，史上也不乏謊報敵方主帥身亡假消息而制勝的案例,?？膳R淄終歸是齊侯本營，若要在齊侯家門口謊報他的死訊,，未免也挑錯地方了罷,？方興心想，就算紀(jì)侯再愚蠢,、胡公子再貪婪,，也不至于出此昏招，用再拙劣不過的手段騙開城門吧,。
而在攻城部隊的兩翼,，紀(jì)國的戰(zhàn)車正在臨淄城郊飛馳,，驅(qū)逐著齊國的殘兵。方興看得真切,，這些潰兵身著的正是齊國中軍服色,。不難判斷，紀(jì)軍在圍城之前,，定與齊侯無忌率領(lǐng)的齊國中軍有過遭遇戰(zhàn),，并且大獲全勝。
可是,，齊侯無忌為何領(lǐng)兵出城,？又如何在城外打了敗仗？方興沒有答案,。
但不論如何,，所有推測都指向同一個結(jié)果——齊侯無忌，或許真的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