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六曲闌干依碧樹
因惦記著生辰月里,,李甲恐要從遼國回來,是安特地每日拘在家里等他,。誰知后來又傳了信回來說遼國皇后的父親歿了,,他們一時耽擱在那里恐怕回不來了。
是安常常吁出一口氣,,只想著又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見一次家里人,。
昭明正細心在烘烤一塊餅茶,待將那茶餅用高溫翻動一直到仿似蛤蟆背的樣子,,李乙忙接過去趁熱包好,,以免茶香散盡。
是安伏在爐子旁邊,,使勁吸著因烘烤散發(fā)出來的茶香味,,感嘆道:“嗯~又有香茶吃了?!?p> 昭明一邊嫌棄著“去去~別燙著”,,一邊又問她:“王爺著你看的今年那些出項都看過了?”
是安也想上手去烤那餅茶,,“看了也白看,,總之是入不敷出的,便是五六月那場澇災(zāi)便不知花費了多少,,不說從庫里出去的,,單各地方也捐著。年初官家病著,,他們蠲免了被災(zāi)田租和倚閣稅,,計司哪還有錢?有錢也還不上咱們的,,何況還有每年的歲捐,?!?p> 昭明輕拍她的手,“看給你燒著,,別添亂,。”
是安只好就了手又去看李乙將烤完放涼了的餅茶用紙細細地包好,,誰知她身子才探過去,,李乙便推她道:“官人還想不想吃茶了?!?p> 是安只好悻悻然執(zhí)了團扇坐到昭明烤好的餅茶邊,,替那茶餅輕輕地扇扇涼。
“我看前些時候的邸報上,,新?lián)Q了益州的太守來做計相”,,昭明聽了是安的絮叨,跟道,。
是安朝爐子上正烘烤著那一餅茶看過去,,昭明的手法極快又極穩(wěn)。
“你說起這個,,”是安也想起來,,“我倒很想見見這人?!?p> 昭明不明白,,“見他?他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人嗎,?”
茶香雖誘人,,可一直這么烘著,人也覺得熱氣蒸騰,。是安扔了團扇,,將兩手往后一撐,癱坐道:“富相讀了他上的一個漕運策書,,官家覺得甚好,已著手叫施行了,,我大略看了看,,也覺得甚好?!?p> “我知道,,是汴河!”李乙插進來一句:“我出門去買果子,,看到街道司的人在清理汴河,,說是汴河要通漕運了,。”
昭明笑道:“通漕運,?又忽然想著通漕運了,,通漕運拉糧食啊,?”
是安點了點頭,,“是啊,拉糧食??!……所以舅舅又要出錢嘍……”
“真拉糧食啊,?再說了通漕運也要內(nèi)藏司出錢嗎,?”昭明將最后一塊烤好的餅茶放到一邊晾起來。
是安搖了搖頭,,“不是說了計司沒錢了嘛,!再說了,通漕運不用掏錢,,買糧食總要掏錢?。 ?p> 果不其然,,同是安的生辰賀禮一同送來的,,還有太常寺送來的抄件。
“出內(nèi)臧庫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錢十萬貫,下河北市糴軍儲,?!?p> 是安拉了拉自己的里衣,問昭明道:“這素羅好生輕便舒服,,何必用它來做這個,,我用絲絹的也很好?!?p> 昭明替她穿好靴子,,又抽了自己的帕子出來,替她擦拭靴底的一點灰,,直到滿意了才直起身子,,先回頭望了一眼,見侍奉的小婢們早退出去了,,這才說道:“放心用吧,,咱們府里貢上來的那些東西,,便花的那些錢,多少這四經(jīng)絞羅也用的起了,?!?p> 是安自己扶著方心曲領(lǐng),眼睛在大鏡子里來回的逡巡,,“我才不信你們忽然舍得花官中的錢去私辦這些,,是大內(nèi)送來的?”
昭明嗤笑道:“我們?nèi)绾紊岵坏??你平時吃的,、穿的、用的,,哪一件是省儉著來的,,偏這會兒了說這個話?說來,,這個確實不易得,,但也不是大內(nèi)送的?!?p> 是安自己抻了抻兩肩的袍服,,“不是大內(nèi)送的?那總不會是長安送來的吧,?”
“也不是……”
“官人,,大將軍派人送了東西來”,李乙在門外喊道,。
“我出去看看,!”是安也顧不上昭明在說什么,提了袍子三兩步搶到外間去,。
李乙胸前抱了好幾個禮盒來,,是安也顧不上,直接問,,“哪個哪個,?哪個是大將軍的?”
李乙先將禮盒一齊放在桌上,,然后抽出其中一個一尺見方的木盒子道:“便是這個,!”
是安忙打開去看,怎么是袖箭???不是說了弓弩箭嗎,?
昭明也湊過來一看,,“好漂亮的梅花袖箭啊,,”她將箭匣拿起來,抽出其中一支箭來瞧,,“端的如此精細,,呀,官人你看這箭身,?!?p> 是安將那漆黑的箭筒拿起來摸了摸,不樂意道:“又沒有弓弩箭厲害,,我都同大將軍說了我想要弓弩箭了,,還做袖箭給我……”
昭明見她有些不樂意,指著她手里的箭筒提示道,,“你看這是什么字,?”
是安早看著了那燙金的“狄”字,噘著嘴:“匠人鐫錯了字也不知道,,送給我的不是應(yīng)當(dāng)鐫個‘程’字嗎,?”
昭明將手里的箭桿提起來,促狹道:“你不看看這箭桿嗎,?”
是安便伸了手去拿,,朝箭簇看去,“果然箭簇較重”,,又看了看箭匣,,一時又笑道:“十二支,好吧好吧,,雖然不是我要的弓弩箭,,但既是大將軍給我的生辰禮,無論什么我都歡喜的緊”,,說著便喜不自勝的將這袖箭裝攏好,,“袖箭也好,袖箭可以藏在袖子里面不給旁的人看到嘛,?!?p> 昭明和李乙相視一笑,寶貝成這樣,?誰能搶去不成,?
“快些吧!車駕都備好了,,官家在宮里等著呢,。”
是安在坤寧殿同官家與圣人娘娘用了飯,又各自賜了禮,,是安一一謝了,。圣人娘娘總要問過她素日起居,是安也一一回了,。
閑談間,,圣人娘娘又說起起秋日擊鞠的事情,“富大娘子說,,程侯擊鞠尤其好呢,!”
是安謙道:“仰賴官家所賜寶馬,其他人也肯多謙讓臣而已,?!?p> 圣人便朝官家笑說:“我前些日子見了富大娘子,還同苗妃他們說笑,,若能在大公主出降前也邀一次擊鞠便好了,。”
官家聽了,,手指是安笑道:“若真辦這一場,,便不許她去,只叫她蹴鞠去,,若因著朕的御馬叫她奪了彩頭,,更由著她的性兒了?!?p> 是安佯氣道:“圣人娘娘看看,,官家這是偏疼女兒呢!明知臣蹴鞠差些,,還偏要臣蹴鞠,,便是怕臣奪了駙馬都尉的風(fēng)頭,叫公主臉上無光呢,!”
圣人也恍然道:“官家所慮周全,,倘若真叫你奪了駙馬都尉的風(fēng)頭,我也覺得不妥,,不過……”圣人又朝官家笑道:“我記得安哥兒明年便要束發(fā)了,,那日里,北??ね蹂艺f起公主的婚事,,說起程侯來喜歡的什么似得,很想讓官家為她家五娘子定下這門婚事呢,!”
嗯,?是安的笑容一下僵在臉上,。
官家的笑容也漸漸收了回去,眼珠不停地晃動起來,,片刻后,,是安才反應(yīng)過來,不由“嘶嘶”地發(fā)出聲音,,想說點什么出來?她遲疑著要張嘴,。
“她家五娘子多大了,?”官家捧了茶碗,端在手上,。
圣人也覺察出氣氛的微妙來,,推道:“確是小了點,說才九歲,,我也只說不急呢,!”
是安悄悄吁了一口氣出來,還沒仲針大的小姑娘著什么急呀,?
官家聽此,,神色明顯輕松了許多,他低頭輕輕啜了一口茶,,道:“那急什么,?我們安兒也還小,這些事,,再過幾年也無妨,。”
是安眼觀鼻,,鼻觀心,,拿起茶碗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大笑起來。
圣人同官家倒不解了,。
是安不能自抑道:“臣想起幼時,,不知叫她家孫兒吃了多少苦,那小郎君如今見著我都要避開去,,倘若知道自家祖母因著我俊俏,,看上了我去做他家東床,怕是不知要嚇成什么樣,!”
官家順勢也笑了,,接道:“哪有人自己說自己俊俏的?也便是你不知羞,,還敢用東床兩個字,,你也看看你哪里有個東床的樣子?”
圣人見他們一心避開這話題,便是再不多言的,,也陪笑了幾聲,。
時候差不多了,是安起身告退,,官家也起身要往垂拱殿去,,說是還有朝臣等著奏事。
是安便同他一起出來,,先送官家上了檐子,,然后才請求道:“是安請旨,之前聽聞大公主也同人蹴鞠玩兒,,正巧前日得了一個很好的鞠,,想奉送給公主,不知今日可否去拜見請安,?”
官家盯著她的笑臉看,。
是安抿了抿嘴唇,忙自己又笑著說:“是臣唐突了,,公主不日出降,,一定有很多事情準(zhǔn)備,臣便不去打攪了,,鞠嘛,,官家給了是一樣的?!?p> 官家知道她乖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也笑道:“無礙,,你今日過生辰,,想來你姐姐也想看你,別畏首畏尾的,,怕什么,?爹爹還在這里!”
是安看他歪著身子低頭哄自己,,心里高興的什么似的,,仔細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看著更顯純真,,“算了算了,臣……如今這樣大了,,很不該總往禁中去了,,臣等姐姐出降了,,再去李府叨擾駙馬都尉去!”
官家也便罷了,,便遣了小黃門用檐子送是安出右承天門,。
是安從小黃門手里接過原本要一并送到公主處的東西,微微施了一禮,,便要離去,。
“程侯稍等”,送她的小黃門忽然出聲喚她,。
是安臉上的失望還沒來的及收回,,便瞧見檐子后頭正疾步趕來的梁懷吉。
他帽子上軟腳幞頭的兩翅搭在肩上一晃一晃,,身后頭還跟著四個小黃門各自抱著一個大盒子。是安一下高興起來,,伸腿也想朝他跑,,可余光又瞥見旁邊立著的內(nèi)侍們,只好收回已經(jīng)伸出去的半只腳,,好好地立定,。
懷吉已趕過來,輕輕喘著氣,,兩道長眉毛的眉頭擰在一起,,臉頰的梨渦一閃一閃。
是安帶著竊喜,,拱手先開口道:“中貴人,。”
懷吉也忙行了禮來,,“程侯安,,公主娘娘遣小的來送程侯?!?p> 是安低著頭偷笑:“謝公主娘娘,。”
懷吉的氣也喘勻了,,不慌不忙地叫小黃門們打開手里的禮盒,,“奉大公主殿下鈞旨,今賜長安侯程卿,,定州緙絲西府海棠卷軸一幅,、上等浮紋海棠花羅一匹、四色百花孔雀錦一匹,、上饒醒骨紗一匹,?!?p> 是安躬著身子,微微皺起眉頭,,不由地想起自己身上的四經(jīng)絞羅里衣來,。
東京已經(jīng)不流行胡服,改流行送絲羅綢緞了嗎,?
“臣,,程是安謝大公主殿下恩典”,是安揖禮道,。
“公主尚有言語”,,懷吉看著她官帽兩側(cè)的直角幞頭連連蹁躚,忙又說道:“‘天也冷了,,不許貪涼再吃那些冷飲子冷酒,,怎么也要明年端午以后再說’?!?p> 是安失笑,,低聲朝懷吉道:“不吃了,不吃了,,我等著吃公主姐姐的酒呢,!”
懷吉看她還改不了這戲謔人的毛病,也只一笑,,又朝她還禮,。
是安覺得真麻煩,這禮施來施去的,,好在明年公主姐姐就出來了,。
她想著這個連忙從送她的黃門手里拿過自己沒出去的東西來,瞧了瞧懷吉,,又扁著嘴看了看來送她的黃門內(nèi)侍,。
想了想,還是先對那內(nèi)侍恭謹(jǐn)?shù)牡溃骸袄锩媸俏壹依镄轮频牟?,還請中貴人一看,。”
那內(nèi)侍惶恐道:“便如此,,何必一看,。”
是安挑了挑眉毛,,轉(zhuǎn)身便往懷吉懷里一送,,悄聲道:“收好?!?p> 懷吉連忙接了,,是安湊巧在他耳邊道,,“我給哥哥備了一件好禮,待哥哥到時候出來給你,,頂好頂好的一件東西,!”
一說完趕緊背著手晃著頭出去。
金玉鑲著的犀帶纏住她的腰,,紫色袍服又厚又重,,小小的頭上一頂又大又長的官帽,兩翅直直劃出去,,不像是她主動晃著頭,,更像是,這帽子太重了,,壓著她的頭晃,。
犀帶也罷、紫袍也罷,,官帽也罷,、官帽的兩翅也罷,連著黑頭靴,、金魚袋,,還有那塊麒麟佩,,哪一樣穿戴在她身上,,都教人覺著不合適,懷吉唇邊掛著笑,,手里的東西也有些沉,,“生辰日好,小公子”,。
懷吉收了笑,,躬身朝天子近侍施禮告退。
公主手里正把玩著官家剛剛著人送來的是安奉上的梨花鞠,。懷吉回來先行了禮,,又將手里的東西放到桌上,朝公主問道:“是公子送的嗎,?”
公主帶著一種不欲與人知道的高興勁道:“她過生辰,,做什么送禮給我?”
懷吉素來知道她對是安的那一份慈愛關(guān)心,,一邊打開是安給他的東西,,一邊回道:“是惦記著公主的身子,讓您多動彈呢,!公主不也一樣,?專挑著海棠花紋樣的衣料往下送,。”
公主搖頭,,語帶嫌棄:“她也未必知道,,那匹四色孔雀百花錦不知多難得的,都給了她,,好讓她穿出去招搖,。”
“可已近冬日了,,又為何送去上饒醒骨紗,?”
“也沒什么,只有這一匹,,她素日里好穿的多,,這紗留著夏日里叫她做個衣裳穿著,又輕快又爽利,,好容易得了,,便一并給她罷!”
公主笑著將鞠放到一邊去,,輕聲道“便是故意難我”,,又見懷吉盯著桌上的茶盒,便揮手退下旁邊服侍的宮婢,,上前道,,“她倒也惦記著你?”
懷吉弓著身子,,輕撫那茶盒,,“是給公主的?!?p> “哪兒是給我的,?誰不知我素來不吃這團茶,便是給你的,?!?p> 程是安愉悅的心情縈繞在馬車的四壁,她腦海中全是懷吉就著一杯小龍團細飲慢啜的樣子,,芝蘭玉樹,、溫潤言晏。
“……六曲闌干偎碧樹,,楊柳風(fēng)輕,,展盡黃金縷。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海燕雙飛去……”
“官人在唱誰的曲子,?”馬車外頭李乙和馬車夫也莫名都覺得心情舒暢,。
“這你都不知道,這是晏元獻的《蝶戀花》呀,,你也要多讀書啦,!”
李乙和車夫:“……”
“……六曲闌干偎碧樹,楊柳風(fēng)輕,,展盡黃金縷,。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海燕雙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