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開寶寺月夜
官家忽然病了,倒不同于年初的病心那樣瘋魔,,只是夜里著了風,,久未見好,不得不纏綿病榻,。是安先乘了檐子自東華門出來,,李乙已牽了馬等在外面,兩個人沿著馬行街出了封丘門,,一路往夷山開寶寺去,。
到底是冬日,她身上雖穿著狐裘大氅,,騎在馬上依然覺得冷風刺骨,。
時間剛過了未時,日頭緩緩地朝西偏移著,,追著日暮的是安和李乙在錯落的山路上漸漸成為一紅,、一黑兩個小點,。
開寶寺在山間,是安偏過頭朝李乙擺擺手,,他便遞上一個鹿皮酒囊,,是安想了想,“算了,,還是禮過佛再說,。”
兩個人順著山間的石階上去,,也不過是兩刻鐘,。是安喘著氣立在山門口朝來路望下去,灰白之間,,全無生機,,凜冽的山風刮在臉上,倒像刮在心里,。是安勉力勾起嘴角,,她一時也不知道怎么就失落起來,明明官家的病勢聽著也不甚嚴重,,明明陳州來的消息,,大將軍的秋寒也好了。
李乙見她踟躇,,以為她是發(fā)寒想吃酒,,忙從懷里取了酒囊遞上,是安卻搖頭道:“暫且不用,?!?p> 太陽還未落盡,山際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出一種藍灰色,,漸漸地擴大,,然后灰色被浸染的越來越深,天幕漸漸落下,。
李乙的酒囊藏在棉衣下面,,大殿里面這一場醮還未打完,李乙透過門框的縫隙,,看到是安的淡藍色直綴縮成一團,,她安靜地跪在蒲團上,朝著大佛虔誠地發(fā)著愿,。
李乙回過頭來,,只覺得這一場醮如此漫長。
夜色已逼近,斑駁的樹影間一輪彎月孤起,,暗沉的天幕不見半點星影,,天黑的早,晚風來的稍急,。大殿里和尚們嗡嗡嗡誦經(jīng)的聲音鉆進李乙的耳朵里,合著木魚咚咚咚的干脆,,反叫他不覺得靜心,,只覺鬧得慌。李乙又朝殿里看了一眼,,明亮的燭火里面,,是安投在地上的影子沉寂又微小。
他瞧著,,不自覺更心煩意亂起來,,便轉(zhuǎn)身去馬廄里給馬添點草。
馬廄里正有一個青布影子來回的不知在挪騰什么,,也不像是個沙彌,,李乙捏著拳頭瞇起眼睛過去一看,唉,,這個書生,,好生眼熟!
蘇轍正熱火朝天地在搬一捆稻草,,忽聽腦后有個聲音響起:“兀那書生,,做什么呢?”他反而嚇一跳,,懷里的稻草一下沒握緊,,全滾落到地面。
待他轉(zhuǎn)頭一看,,就著月色,,李乙的圓臉只懟到他眼前來,蘇轍睜圓了眼睛先退后一步,,壓了壓神,,方才施禮道:“兄臺嚇我一跳,我來給馬添一添草料,,免得夜里凍著,。”
李乙拱了拱手,,朝馬廄里看去,,果然稻草鋪的極厚實,馬槽里也滿滿的馬料,,撓了撓頭,,便朝蘇轍問道:“你在這寺里作甚,?今日開寶寺不留香客,你不知道,?”
蘇轍將地上的稻草重新歸攏了鋪好,,轉(zhuǎn)身出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雜草,回道:“那我不知,,只是主持師父讓我們不要到福勝禪院里去,。”
有小沙彌過來尋李乙,,道:“法事已閉,,程侯在尋施主呢!”
李乙一聽,,也不理蘇轍了,,拔了腿就走。
蘇轍卻拉了小沙彌問:“是程侯在做法事嗎,?”
那小沙彌“阿彌陀佛”道:“小蘇施主也認識程侯,,是她在做法事?!?p> 蘇轍不解道:“如今已近臘月,,不知是做何法事?”
小沙彌近來與他兄弟已相熟,,如今便也如實相告:“咱們寺里能做何法事,?左不過是些免災(zāi)祛疫的?!?p> “說起來,,程侯小小年紀便有一片孝心,肯供奉血經(jīng)真是不易,!”
“血經(jīng),?”蘇轍驚道,“她竟……供奉血經(jīng),?”
“是?。∧瓿醣愎┝艘痪?,如今又來供一卷,,這一年便供了兩卷,你方才沒見到,,程侯的臉色可不好,!唉!”小沙彌嘆了氣去看了一圈馬棚,又專門停到是安的棗紅馬前,,檢查了食槽里的馬料,,嘴里嘟囔著:“這匹可得照應(yīng)好?!?p> 蘇轍的神色卻還怔愣著,。
禪院上頭的靈感塔此時正攏出一個巨大的黑影嵌在淡泊的月色里,冬日里蕭索的北風也仿佛為這通天的鐵色琉璃結(jié)起一層薄薄的屏障,,蘇轍攏了攏衣袖,,本能地朝禪院過去,去看方才鐵色琉璃塔中突然出現(xiàn)然后又不見了的一點燭火,。
北風灌進鐵塔,,有刮骨之感,。蘇轍憑借著明窗透進來的一點月色緩緩地向上,,琉璃磚凹凸不平,將他手指上的一點余溫吸進去,。
“阿二,?”
程是安以為是李乙耐不住冷上來催她,一探頭,,竟是噙了一絲笑容的蘇轍上來,。
原來蘇轍聽到她的聲音原正要開口應(yīng)她,又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來的甚是堂皇,,正尷尬的進退兩難間,,一盞燭火從上頭照下來,她的臉埋在紅色大氅里頭,,一只手持著琉璃燈,,一只手覆在燈罩上頭。西邊明窗里打進來的冷風從她背后吹過來,,紅色大氅撲向蘇轍眼前,,她正頂著風,一臉不確定的笑容,。
“是你,?書生!”
蘇轍趕緊從樓梯上上來,,抓住她的胳膊便往窗邊避風的角落去,。是安被他護著,手臂也給他牢牢地抓著,,他的背在替她扛著風,。她離他就只一拳的間隔,帽子上的毛粘在他胸前的衣服上,連呼出的氣也被他胸前的衣服吸收了,。
她抬起頭看向蘇轍偏向一側(cè)的臉,,只見他兩眼緊閉,眉頭微蹙,,想是在抗吹來的風,。是安的手不經(jīng)意滑過他的外袍,一片冰涼,,心里卻忽覺得暖,。
待這一陣風過去,蘇轍趕緊退后一步,,先打了個寒顫,,然后才施禮說話:“這樣冷的天,程侯不在屋里休息,,怎么到這兒來了,?”
是安這時回過神來,將眼睛彎起來,,但人卻還是盯住他,,嘴里不自覺反問道:“君何故在此?”
蘇轍回道:“家父同開寶寺的主持原是舊識,,因此上,,準我們暫借在這里,等明年的春闈,?!?p> 是安驚道:“你住在這里?”
蘇轍:“是,?!?p> 是安微微一笑,正要將手里的燈放在地上,,蘇轍忙接過去道:“這墻壁上有榫,,可以掛著?!?p> 是安看他熟門熟路,,便道:“你常到這里來?”
蘇轍掛好了燈,,黃色的光照在對面的琉璃壁上又被折射回來,,一下子亮堂了不少。
“是,,我同哥哥有時會上來賞月”,,他此時笑起來,,連著品色的牙齒也同著燈發(fā)著光。
是安朝明窗外看去,,彎月獨掛,,夜幕下灰沉沉的一片,很遠的地方有零星的燈火,,應(yīng)是東京的城門,。
“我下午在這里來找一塊磚,恰好看到程侯上了山門,,對了,,程侯身邊的那位兄臺沒有陪你一起上來嗎?”蘇轍搓著手問,。
是安盯住那輪孤月,,自午后縈繞在胸中的那一點愁緒原本在這月色里被不斷放大,因著突然打破月色的這人,,又漸漸地給縮回去了,,她聲音輕輕地:“你沒看到他嗎?他在下面守著的,?!?p> 蘇轍恍然道:“沒有看到???可能他是在北門,我從南門上來的,?!?p> “嗯?!?p> 又有一陣冷風打進來,,蘇轍趕緊護到是安面前,他的身形一晃,,是安心里的那點愁緒一下子全給吹沒了,。
“小侯爺?shù)纳碜舆€經(jīng)的住嗎?”蘇轍想起小沙彌說的“血經(jīng)”,。
是安撩起大氅,,從腰上解下李乙的那只鹿皮酒囊來,晃了晃,,自己先喝了一口,,胸腔里立刻迸發(fā)出一股熱氣,她舉給蘇轍道:“你介意在這里喝一點嗎,?”
“你帶了酒,?”他的表情立刻從不可思議轉(zhuǎn)化成一陣爽朗的笑聲,,是安正燦然擎著酒囊,他便笑著接過去,,道:“好,!我也來暖暖身子?!?p> 是安看他的喉頭鼓動了幾下,,臉上的笑意不禁更濃厚了些。
這書生,,真有趣,。
蘇轍喝的猛,這酒泛著清甜,,入口時帶著溫熱,,滑進喉嚨去后卻似有一陣冷風鉆進心肺,涼的他牙關(guān)疼,,而后不久,,便有一陣暖流從五臟升起來,倒也舒爽,。
“小侯爺來做法事,,竟帶著酒?”
是安接過酒囊,,重新掛回自己腰間,,“我做過法事才喝的,冬日里有這個好御寒,?!?p> “可這是冷酒啊,!”
是安搖頭道:“你喝的時候冷了嗎,?我喝的時候還溫著呢!”
蘇轍又哈哈笑起來,,“小侯爺真有意思,。”
是安卻偏了頭不解,,“我有什么意思,?”
蘇轍轉(zhuǎn)過身來靠在墻上,側(cè)著臉看了看是安,,不由想起,,大約已在房里呼呼大睡了的蘇軾。
他父親年少時便是游俠一樣的人,,他哥哥身上也有一種少年俠氣,,雖然這俠氣里,,又多少透了些毛躁魯莽,可卻最是明朗熱烈又單純爽直,,蘇轍很喜歡,,他羨慕哥哥、喜歡哥哥,、欣賞哥哥,,也崇拜哥哥。
“大約是因為,,很像我哥哥”,,他嘴唇動了動,不自覺臉上升出一團紅暈來,。
“嗯,?”是安沒有聽清楚。
蘇轍便說:“我哥哥……”
是安的眉毛揪成一塊,,“?。颗丁愀绺??蘇軾,?”
“對!我哥哥的名字是蘇軾,,小侯爺還記得?。俊碧K轍的眉毛跳動起來,,提起哥哥,,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記得啊,,你們兄弟的名字很有趣呢!人也有趣,!不似一般讀書人,。”
蘇轍不好意思道:“我哥哥是有趣些,?!?p> “輪、輻,、蓋,、軫,解憂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p> 是安聽他認真說完,不禁拍手贊道:“便是因為這樣嗎,?可見令尊對你甚為放心?。《?,只聽你提起你哥哥,,如今看來,你父親也很有才學呀,!”
蘇轍有些疑道:“你近來沒有聽說過我父親的文章嗎,?”
是安看他的神色,想來他父親近日也許很有些才名,,可惜自己最于這些事上沒興趣,,不禁赧然:“你父親?”自己略多思索一會兒,,忽喜道,,“哦~我倒是有聽說外頭有幾篇文章似乎很得歐陽修的夸贊,說什么‘可以與劉向,、賈誼媲美’的,,不知是尊父么?”
蘇轍立刻點頭,,開心道:“是,!小侯爺說的,便是我父親寫的《衡論》,、《幾策》和《權(quán)書》,?!?p> 是安低了頭,更不好意思,,“不敢妄言知道,,我是最于經(jīng)學文章上沒有上進心的,”她拿起腰間的麒麟玉佩摩挲了兩下,,“不過,,歐陽修夸過的,那你父親,,定是真的厲害,!”這是認認真真,一本正經(jīng)的夸贊,。
蘇轍聽她如此信服歐陽修,,反而有些納罕,道:“小侯爺也如此看歐陽學士嗎,?我前竟當你們之間有隙,,你定不喜歡他呢?”
是安的笑容還在臉上,,聽他這么一問,,自然多多少少又要想起些旁的事,不自然的扁了扁嘴,。
實在談不上喜不喜歡,,大約只有,滿不滿意罷,。
蘇轍看她低著頭,,神情似有些低落了,想起她的“血經(jīng)”來,,不免更心疼起來,,外頭的風還在往里灌。
“小侯爺很不應(yīng)該在這里吹風了,?!?p> 是安點點頭,經(jīng)他這樣一說,,也覺得好冷。
蘇轍取了燈下來,,走在前面,,要下臺階時,極自然地就伸了胳膊出來,,“小侯爺扶著我,?!?p> 是安偏了頭看這書生,想起自己第一次見他時,,他便擋在自己前面護著自己,,又想起上次在街上看到他,想起自己給他簪一枝正盛的花,。
“嗯,?你這書生怎么在里頭?”李乙突然坐起身子握緊一雙拳頭,,慌道,。
蘇轍惶惶然見他要兇起來,“我……我……”
是安揮揮手道:“兇什么,?你便坐在這里,,他在那邊門里進去的,別嚇壞了……”蘇轍正結(jié)結(jié)巴巴倒被李乙唬了一跳,,“別嚇壞了書生,。”
李乙看著蘇轍扶了是安出門,,自己倒在后頭發(fā)著愣,,“剛剛官人說什么?”
“我哪里兇了,?我是嚇到了,!”
……
靈感塔外頭原先是一池清水,如今已結(jié)了冰,,月光照在冰面上,,明晃晃地連樹影的枝葉也看的清楚。是安走在前面,,蘇轍跟在后頭,,上了橋,孤月的影在冰面上晃出不規(guī)則的圈和弧,。
是安緊了緊自己的大氅和帽子,,轉(zhuǎn)過頭來對蘇轍道:“我還未曾同你說我的名字,我……”
“我知道小侯爺?shù)拿M~還是當今官家親賜,?!?p> 是安抿了抿嘴唇,輕笑道:“是了,,是安,,是安便是官家賜予我的名。”
蘇轍站在橋上抬頭望去,,是安頭頂不遠處,,月與影,交相映,。
是安抬頭看他,,笑道:“你知道慶歷三年嗎?”
“我生于寶元二年,,自然知道慶歷三年,。”
是安點點頭,,“慶歷三年是癸未年,,一個平年,我的生年,?!?p> “是了,我比小侯爺大出這些許歲去,?!?p> 這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程是安原想說與他聽,,忽又覺得無法說與他聽,,本是天下皆知的事,譬如皇子夭折,、京師缺糧,、叛軍暴民起義,又譬如洞蠻擾邊,、夏與遼來使數(shù)次,、忻州與河東地震,還譬如河北降赤雪......可即便是這些天下皆知的事,,卻真要她說起來,,她又一時不知為何沒辦法說出來。
終究她也只是勾了勾嘴角,,神色有些不明朗,,似乎是不確信,轉(zhuǎn)而又是燦爛的笑容,,“那一年九月,,范文正公上《答手詔條陳十事書》,官家次第為令頒下,?!?p> 蘇轍恍然悟道:“是慶歷年間的新政,轍亦有耳聞,?!?p> 程是安嘖嘖道:“所以本侯的名字是……‘是安’?!?p> “‘是者,,則也’,小侯爺生在十月恰是彼年新政伊始”,,所以官家有此名賜于侯爺”,。
……
是安,國是,,安矣,。
所以不是喜不喜歡歐陽修,是滿不滿意,!
慶歷年間一同施法新政的人自然有他,,他又有舉世皆知之才,他自己不得志時還在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可十幾年過去了,,他做著文人之首,唱和了一首又一首的曠世新曲,,連《新唐書》都不知修到了哪里,,卻再也沒能像慶歷年勇敢地提起施行新政的事情。
果然這世上只有一個范仲淹,。
慶歷年后的大宋同慶歷年前的大宋,,有什么不同呢?
“書生,!”是安回過頭去,,重望向天上那一輪孤月,望向孤月下重重的山巒,,望向不知的虛空,,望向青石磚的橋面,直到轉(zhuǎn)過頭來,,望向這一對澄凈漂亮的雙眸,。
蘇轍搓著手,在等她說話,。
“若你來日做官……”她一字一頓,,“做一個......不求名的好官可以么?”
蘇轍有些不明白:“不求名......,?”
是安轉(zhuǎn)過頭去,,突然連連快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身來,大笑道:“就是等你做官了,,不許做對國朝百姓不好的官,,不許做......沽名釣譽的官?!?p> 蘇轍也一笑:“若能得中,,必定如此?!?p> 月影映照下的冰面上一層寒霜,,她聲音小小的,不知是說給誰聽,,“還要公正才行”,。
做一個公正的、還能有助于國朝百姓,、不沽名釣譽的好官,。
李乙站在橋下望著橋上的兩個人。
青布棉袍的書生擎著官人的琉璃燈,,他站在官人后頭不知在說什么,,官人一身紅色的大氅帷帽立在前頭。天上一輪清月,,橋下千尺寒冰,,這天寒地凍間,兩人一燈立在那里,。
“果然這些讀書人都文文氣氣的好看......”他有些不服氣,,但又不得不服氣,真不忍心破壞這樣的美景啊,,但是天太冷了,,別給官人凍壞了,明日又得明姐姐好一通教訓,。
“官人,,夜深了,回去歇著吧,!”他朝是安喊道,。
冰下面似乎有魚影,被這一聲給驚沒了,,連冰面的樹影都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