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在兩千年后,送快遞的也不會來這么早啊,?!?p> 任弘一邊吐槽,一邊披上件袍子,,匆匆出門,,河西地區(qū)晝夜溫差大,白天的敦煌戈壁酷熱無比,,凌晨時卻有些寒冷,。
外面敲門的驛使,已被值夜的人迎了進來,,松木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面孔,汗水將沙子和鹽粒凝固在了臉上,。
這就是漢朝的快遞小哥了,,頭戴皂巾,身穿右襟寬袖衣,,足登長靴,,背著的褡褳則是紅白相間,,你別說,和京東的包裹還有點像,。
驛使嘴唇龜裂,,眼睛里滿是血絲,與任弘見禮后,,從身上掛著的褡褳里,,取出一個紅漆木盒:
“郡府傳書,需得親自交給置嗇夫過目,!此外,,還望能為我備一匹新馬,我稍后還需趕往下一處,!”
“請隨我來?!?p> 任弘曾多次接待過夜行的驛使,,業(yè)務(wù)輕車熟路,一邊喊東廚倒水準備吃食,,同時讓廄佐備好馬匹,。
去往置嗇夫辦公廳堂的路上,任弘詢問驛使來處,,卻得知,,他昨日一早才從敦煌出發(fā),一天趕了百三十里路抵達懸泉置,。
“如此疾速,,應(yīng)是急事!”
等他們走到平日辦公,、宴會用的廳堂時,,徐奉德也已經(jīng)一瘸一拐,從樓上下來了,,他身上的官布袍未穿正,,頭上的劉氏冠有點歪。
徐奉德整了整衣冠,,雙手接過紅漆木盒,,恭恭敬敬擺在案幾上,并當(dāng)著郵人的面打開,。
此時,,青銅燈架上的燈盞悉數(shù)點燃,廳堂已是光影閃爍,。
卻見漆盒里邊,,是兩塊緊緊貼在一起的簡牘,,長一尺五寸,并加蓋印泥封文——兩端,,中間各一封,。
“三封乘傳!”
任弘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眼皮一跳,。
漢家自有完善的傳書制度,從一封到五封,,分別代表不同的接待規(guī)格:一封乘馬,、二封軺傳、三封乘傳,、四封馳傳,、五封置傳。
具體講起來有些繁雜,,不如套用任弘的總結(jié):
“一封雞毛蒜皮,,兩封雞飛狗跳,三封殺豬宰羊……”
分別對應(yīng)了懸泉置應(yīng)付不同規(guī)格傳書的忙碌程度,。
總之,,接到三封乘傳后,懸泉置要準備“四馬下足”的公家軺車一輛,,豚羊雞酒若干,。
這架勢,來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經(jīng)驗,,要么是玉門、陽關(guān)都尉這種比二千石級別的官員上任,,亦或是隸屬于九卿的朝廷使者過路……
不等他往深處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對封印,?!?p> “諾!”
任弘輕車熟路地打開壁柜,,取出每個置所都要備份的印泥板,,與傳書上的封印對照,確認一模一樣……
他抬起頭:“嗇夫,,確是御史大夫之?。 ?p> 徐奉德自己又檢查了一遍,問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
任弘方才已經(jīng)問過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雞,也已經(jīng)叫完許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稟報道:“七月己卯,幾旦,!”
和后世以為,,古代不管哪個朝代都是十二個時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過的是“十六時制”,,一天有十六個時稱。
從0點開始,,分別是:夜半,、雞鳴、晨時,、平旦,、日出、蚤食,、食時、日未中,、日中,、日失、餔時,、下餔,、日入、昏時,、夜食,、人定。
而在懸泉置這樣的驛站,,更是將時間細分成了三十二個,!比如將晨時(3至4點半)分成了雞后鳴、幾旦兩個點,。
因為他們必須確認,,每一封傳書抵達、離開的具體時間,,若是不夠精確,,往后出了事,追究責(zé)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覺得吧,,懸泉置還缺少一個對“懸泉三十二時稱”大聲敲鑼報時的崗位,。
在確認封印無誤,記好時間后,,徐奉德才輕輕打開了傳書,。
他掃視上面的字,眼睛睜得老大,,然后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傳書被遞給任弘:“速速記錄在案!”
任弘應(yīng)諾,,跪坐在蒲席上準備書寫,,可一瞧那傳書,卻是一愣,。
“元鳳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馬臣光、御史大夫臣欣,,承制詔侍御史曰:
駿馬監(jiān)傅介子奉詔使西北國,。
御史大夫欣下右扶風(fēng)、隴西,、安定,、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諸郡置、廄,,承書以次為駕,,當(dāng)舍傳舍,為駕三封乘傳,,如律令,!”
這是漢朝傳書的標準格式,一年前由大將軍霍光命御史府下達,,意思是沿途點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規(guī)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論去來,。
不會錯的,類似的傳書記錄,,懸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復(fù)翻閱過。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記錄,而如今再見這傳書,,則意味著傅介子,,已經(jīng)回來了!
驛使的話,,更是應(yīng)證了這點:“傅馬監(jiān)已至郡府,他急著趕回長安,,只在敦煌城里休憩一夜,,一早便要東行,。”
“郡守和督郵令我趕在他們之前,,通知沿途各置所,依次做好接待準備,?!?p> 任弘連忙向驛使詢問:“傅馬監(jiān)何時會到懸泉置,?吾等殺羊宰彘可還來得及,。”
“明日,,不對……”
驛使往嘴里灌了一口水,搖了搖頭:
“是七月己卯,,今日傍晚!”
……
驛使匆忙吃喝一番,,用冷水激了激臉,顧不上休息,,便跨上新?lián)Q的驛馬離開,。他肩上背著裝有傳書的紅白兩色挎囊,一只手高高舉著通關(guān)符節(jié),,緊抿著嘴,駕馭紅鬃馬,,如一支箭般,向東絕塵而去,!
他還得趕往下一站,,換馬不換人,,要一直跑到東邊的酒泉郡,,才算完成使命,。
此時,,天邊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徐奉德看著驛使遠去,,卻猛地回頭,,想踢任弘一腳,,被他靈活避開,。
徐奉德氣得罵道:
“你個小孺子,不是說傅介子還有八九天才到么,?”
任弘解釋道:“按理說是該如此,都怪那蘇延年與陳彭祖去得太晚,,害得我算錯了時間,?!?p> 這年頭又沒電報,,兩邊就算約定具體時間,,碰頭錯開幾天,,也是常有的事。
畢竟,,連熟悉胡地,可以自動尋路的博望侯張騫,,都能在打匈奴時失期晚到丟了爵,。
但話說回來,,傅介子前日才至玉門,昨日抵達敦煌城,,今天就要跑到懸泉置,,這也太趕了吧,!
敦煌郡東西數(shù)百里,,有九座置所,,從玉門關(guān)到此地,,依次有龍勒置,、敦煌置,、遮要置,這之后才是懸泉置,,差不多六十里一置,,一天走一站。
可傅介子,,卻是以一天兩站的速度狂奔啊,!
“這傅介子,急著回京趕考么,?”
任弘暗暗嘟囔,正要與徐奉德商量對策,,誰料這糟老頭子也是心大,竟打著哈欠說道:
“老夫不管,,此事你已一口攬下,不論傅介子是今日到還是明日到,,都給給我籌備妥當(dāng)了,!”
他甚至拍了拍任弘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任弘啊任弘,,你若是這點小變故都應(yīng)付不了,就安分守己,,好好呆在懸泉置接老夫的位子,也別想著做什么大丈夫,,去異域立功了!”
言罷竟伸著懶腰,,回去補覺去了。
眼看徐奉德做了甩手掌柜,,只剩下自己一人扛下?lián)?,任弘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最后卻露出了笑:
“有點緊張的感覺了,!”
他知道,,今天,,七月己卯,,這將會是懸泉置,,極其忙碌的一天,!
……
PS:漢書顏師古注:“律,,諸當(dāng)乘傳及發(fā)駕置傳者,,皆持尺五寸木傳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其乘傳參封之,。參,,三也。有期會累封兩端,,端各兩封,,凡四封也。乘置馳傳五封也,,兩端各二,,中央一也,。軺傳兩馬再封之,一馬一封也,?!?p> 與懸泉漢簡出土的諸多《傳信簡》完全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