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天空中飄起了一叢叢的棉花云,。
整個天津衛(wèi)都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坊長們得了上頭的命令,,開始領(lǐng)著街坊鄰居收拾那些無人認領(lǐng)的尸體,,將他們搬運到城西新挖的萬人坑,。
而從昨夜開始,,棚戶區(qū)的哭聲便幾乎沒有停止過,,太歲幫雖然惡事做絕,,但幫眾也有妻兒老小。那些平素里,,依仗著男人在外面靠拳腳和苦力換糧食回來的家庭,,頃刻間便倒塌了梁柱。
待張雪年從枯井里爬出來的時候,,天津衛(wèi)的街面上已經(jīng)被清理過了,,起碼不見尸體和碎裂的兵刃,只是路人都形色匆匆,,神態(tài)頗為慌張,,很明顯,昨夜的屠殺,,讓人心有余悸,。
初次出來的人不多,只有富貴幫的三位掌盤子,,一行人小心翼翼,,踩著泥濘而且顯得有些暗紅色的泥土,深一腳淺一腳的去尋找食物,。
張雪年用王二當(dāng)家身上順來的銀子,,給大當(dāng)家的他們買了整整兩筐子熟雞蛋,然后讓他送回枯井,,而自己和曹文詔則出了城,,奔向了茶攤。
“你還敢來,?”秦攤主一臉震驚的看著眼前這個人畜無害的少年,。
多半是因為昨日富貴幫的強盜行徑,亦或是昨夜的大軍壓城,,讓老攤主擔(dān)驚受怕,,一宿沒睡安穩(wěn),當(dāng)張雪年再見到他的時候,,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滄桑而且病態(tài),。
本來挺精神的老爺子,腰忽然有些彎了,。
“除了您,,又沒有人見過我的相貌,我為何不敢來,?”張雪年自顧的坐在長凳上,,微微笑著說道:“老爺子,您可是入了咱們富貴幫的,。怎么,,二當(dāng)家到了你的地盤,,也不看茶嗎?”
“茶水沒有,,喝水自取?!鼻財傊骼浜咭宦曊f道,。
張雪年也不惱火,笑嘻嘻的自顧著倒了杯熱水,,此時的茶攤冷冷清清,,沒有一個顧客。老人家的飯碗只有半碗幾乎能映出倒影的稀粥,。
“王大庸和王季庸都死了,!”張雪年從懷了掏出兩個熱乎乎的雞蛋磕在碗旁,然后一邊兒吹著熱水,,一邊兒右手指輕輕的叩擊著桌面說道,。
“與我有何關(guān)系?”此時正在燒柴的秦攤主聞言,,手腕微微一顫,,手指便被彈出來的火星燙了個不大不小的水泡。
秦攤主的反應(yīng),,早就在張雪年的預(yù)料之中,,先是起身給老人家倒了杯清水,讓他把手浸泡在里面,,然后不緊不慢的問道:“有人給你報了那么大的仇,,你難道不該好好開心一番嗎?難道不該好好的感謝一番嗎,?”
秦攤主看了眼飯碗旁多出來的兩個雞蛋,,又看了眼眼前相貌俊朗,讓人如沐春風(fēng)的少年,,嘆了口氣說道:“無論如何,,也犯不著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曹文詔喝了口白水,,剝著蛋皮,,聽了老人家的話,沉聲反駁道:“太歲幫整個幫派上下沆瀣一氣,,欺壓良善,,該殺?!?p> 秦攤主的臉上很是愁苦,,“那太歲幫雖然沒有什么好東西,,但在這事上大多數(shù)人是無辜的,況且,,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我日夜恨他們?nèi)ニ溃墒钱?dāng)他們真的死了,,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快意,?”
張雪年低下頭,汲著著碗里的熱水,,輕聲說道:“因為報復(fù)本身就無關(guān)快樂,。損失的東西,無論如何都很難回來,?!?p> 聽了張雪年的話,老人家面色一黯,,頃刻間臉上的皺紋的溝壑仿佛又深了幾分,。
路上,曹文詔聽張雪年說了關(guān)于秦攤主的過去,,老攤主年輕的時候有個孩子,,三歲便不幸夭折。好不容易,,用攢了半輩子的錢,,買了個可愛的姑娘,當(dāng)親生女兒來養(yǎng),,本想指望姑娘養(yǎng)老送終,,誰曾想到被太歲幫光明正大的搶走,至今沒有任何音訊,。
而不可一世的太歲幫之所以能容忍秦攤主再這里販茶,,純粹是為了滿足他們?nèi)?dāng)家變態(tài)的癖好。
你明明恨我,,但是你卻能奈我如何,?
你看我的眼神越是憤怒,我便越是快樂,。
王三太歲甚至來茶攤喝過茶,,將他的故事說與那些腳夫聽,引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知道的越多,,越讓人同情老攤主的遭遇。
曹文詔開口開解道,;“只要人沒死,,茫茫人海中,,便總有幾分希望?!?p> “可我風(fēng)燭殘年,,腐木一根,便是天津衛(wèi)都不一定能走得出去,,如何走遍大明的大山大海,,況且這么多年過去,人的音容笑貌都變了,,便是人在老朽面前,老朽也不一定能認出來的,?!崩先思译p眼垂淚,如同風(fēng)雨中枯敗的燭火,,仿佛隨時可以熄滅一般,。
張雪年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淡淡的說道:“您若是信我,,交給我便是,,但……”
“若是能找到沁兒,便是粉身碎骨老朽也心甘情愿,?!鼻乩蠑傊骱鋈徽业搅司让静菀话悖p手死死的抓住了張雪年的手,,“說吧,,二當(dāng)家,你想利用老朽做什么,?”
“何來利用,,我只是看您老孤身一人太可憐,想要侍奉您罷了,?!睆堁┠瓯緛碇皇抢美先思遥吹嚼先思铱蓱z的模樣,,話說出口,,竟然感覺到了一絲羞愧。
秦攤主死死的盯著張雪年的眼睛看了許久,,數(shù)次想要開口拒絕,。因為眼前這個年輕人,實在是個極端狠毒,、極端冷血一般的存在,,在他看來,,這種人越是表現(xiàn)的人畜無害,便越是恐怖至極,。
但想到自己的女兒,,老人家便再次糾結(jié)了。
許久之后,,秦攤主才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一無所有,,大抵也只有這一個用處了。希望你能謹守諾言,?!?p> “會的,商人一諾,,價值千金,。”張雪年留下了一小袋米,,這才準備離去,。
卻不料秦攤主也跟了出來,用詢問的語氣說道:“包括昨夜屠殺,,也都是你的安排嗎,?”
張雪年沒有絲毫隱瞞道:“七分的誤打誤撞,兩份的安排,,一分的臨機處置,。”
秦攤主難以置信,,眸子圓睜,,駭然道:“好狠的心腸,那是三千條人命,,你定然是下一個王大庸,。我將你留在身邊,便是留下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張雪年道:“苦海無涯,渡你的卻是魔,。我便殺了千萬人,,又與你如何?”
曹文詔亦在一旁說道:“老人家,,我們家二哥與旁人不一樣,,他既有霹靂手段,又有菩薩心腸。不然,,您以為他為什么會留下照顧您,?是不是,秦大爺,?!?p> “走了,文詔,。有些事情,,看透也需要時間?!睆堁┠旰艉傲艘宦?,而秦老攤主這才將視線放在了這個話不多的年輕人身上。
秦攤主看了一眼曹文詔,,忍不住說道:“大侄子,,你這個部下,眼神凌厲,,肩寬體闊,一看就是武將的苗子,,你可別毀了他,。”
這句話,,一半意思是徹底應(yīng)承了張雪年的交易,,另外一半?yún)s是告誡張雪年,莫要繼續(xù)行惡事,,以免害了身邊的良才,。
張雪年聞言,身軀微微一怔,,對于秦攤主的話他很是疑惑,。
他對于秦攤主的調(diào)查,僅限于他三十歲之后的過往,。但從他之后的過往前推算,,老攤主的前半生應(yīng)該也平平無奇。但不知道為何,,老人家卻頻頻說出讓自己意料之外的話,。
“我知道,文詔是個好苗子,,我也不會讓他在我這里白白浪費才華的,。”
曹文詔對于富貴幫來說,,確實有些格格不入,。因為經(jīng)歷過昨日之戰(zhàn)的他,,渾身都偷著一股凌厲的氣息。而富貴幫的幫眾,,即便是經(jīng)過了昨日的磨礪,,也依然是一身的腳夫習(xí)氣。
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張雪年一直相信這一點,。
但張雪年也相信,像是曹文詔這樣的人才,,即便是在自己手里,,他也有一個屬于展示自己才華的舞臺。
這是屬于一個起于微末的創(chuàng)業(yè)者的自信,。
張雪年朝著老攤主抱抱拳,,便帶著曹文詔離開了??粗鴱堁┠甑谋秤?,秦攤主嘆了一口氣,便搖搖頭回去了,。
他發(fā)覺,,自己真的老了,已經(jīng)老到看不清楚這個世界,。
整整用了七天,,天津衛(wèi)的警報才徹底解除,一直沒有找到糧食的官兵和錦衣衛(wèi)徹底放棄了監(jiān)視,,回歸了本來屬于自己的崗位,。
而富貴幫也終于踏上了他們的返鄉(xiāng)之路。
對于富貴幫的幫眾來說,,偷雞摸狗,,躲避官府的追查本來便是他們的看家本事。
甚至牛富貴還抽時間與張雪年告了個別,。
兩兄弟相約,,待張雪年闖下名頭,一定要重新召兄弟們回天津衛(wèi),。一夜暴富的感覺非常讓人精神愉悅,,所以他們想要跟著張雪年一直暴富,然后一直愉悅下去,。
曹文詔選擇留下幫襯張雪年,,對此暫時失去這么一號猛人,牛富貴沒有任何的怨言,甚至叮囑曹文詔,,一定要保護好張雪年,。
又過了五日,頭戴范陽笠的王二太歲,,才行尸走肉般走在天津衛(wèi)的街道上,。
盡管這里的每一處建筑,每一個人的服侍,,都與平日里別無二致,,但對于他來說,都有一種天大的陌生感,。
昔日里,,在街道上大搖大擺的弟兄們不見了。
昔日里,,堂口的熱鬧非凡也不見了,。
當(dāng)然,天津衛(wèi)也多了幾樣?xùn)|西,,大哥和三弟的尸體,,以及隨處可見屬于自己的海捕公文。
自己已經(jīng)成了朝廷通緝的要犯,,所以哪怕是心里有刀割一般的痛苦,,王二太歲不敢在城里多做停留。
好不容易混出城去,,沒走幾步,,他便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王伯庸,。”
他先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待想起聲音的主人時,,他便立刻回頭。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座已經(jīng)被修葺一新的茶攤,,以及正看著自己,,悠閑的品著茶的張雪年,不知道怎么,,王二太歲忽然感覺渾身充滿了力氣,,但整個人卻是踉踉蹌蹌的走入茶攤,怒罵道:“王八蛋,,你真無情,!”